果园里的神秘老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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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1-09 08:48
一 落户果树园
我被安排住在果树园,具体说来,就是那间小小的看园子草房。
由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来得突然,古洞村一时无法盖上房子做青年点,只好把二十几名城里来的青年分散到各家去住。到后来,村中能住的人家都安排满了,就连豆腐坊、马倌棚、果园房都得去住。我作为点上年龄最大的男孩,就被派到村外道东的果树园里安身。
“我华石,”看园老头对我并不欢迎,“咱就一铺炕,你住哪头?”
“啥?”我刚从城里下来,还真不懂该怎么回答。
“我华石,长这么高了,连哪头炕热都不知道?怪不得叫你们下屯再教育。”
我还是有些茫然,扛着小小的行李卷放不下。
其实,我倒也不是真的听不懂他的话,就是他一开口老“我华石我华石”的,搅得人蒙头转向。以后我才明白,老头这句口头禅,其实是“我话说”仨字,相当于文言里的“发语词”,就跟古代士大夫口里的“嗟夫”“且夫”差不多。我文言学得那可是个好,考试总是全校第一,十二岁就看《史记》,破解“我华石”这么个小小语言障碍,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呢,一个土瘪老头子,每说一句话,还都郑重其事地先加上一句“发语词”,倒叫我觉得此人有几分不凡。当然啦,这偏僻小山村,是不可能有别人懂得这句话真正的意思的,便以讹传讹,把它认作是老人的自称。所以,老人本叫栗武平,屯里却没人这么叫他,一概都叫他老华石。
结果,顺其自然,老华石还住在他原来住的炕头,我住炕梢。
铺盖安放好了,老华石又嘱咐了一句:
“我华石,你记好了!这屋可凶险着呢。果园没仓房,各样喷树杀虫的药瓶子就摆在外屋地北窗下,你小子可别乱动!”
“是,是,我连碰也不碰。”
那时,我们插队知青虽然分散各家居住,但却不在住处吃饭,一日三餐,都集合到村中央的队房子兼豆腐坊去吃,由两个老乡负责做饭。白天集体下地劳动,不回住处。每天早出晚归,只在住处睡个觉。因此,都在果园住了七八天了,我也没怎么和老华石混熟。
一天,我正和知青们在队房子里吃晚饭,忽然有人高声喊叫。
“我华石——炕梢的,快点吃!帮我把这板豆腐抬回去!”
听声音,我就知道是谁了,连忙答应一声:
“好嘞,我正好吃完了!”
撂下饭碗,我来到外屋豆腐架前,果然是老华石站在那里。
“我华石,你忙啥呀,赶趟。”
“好啦,好啦,反正我也得回果园了!豆腐在哪儿,我帮你拿。”
“这不,就这板。”
我一看,四四方方一大板儿,用刀打开,就是一百块哪。
“这么多,你一个人吃得了吗?”
“慢慢吃呗。”
天哪,大热的天,一个人吃一百块豆腐,还不都吃成臭豆腐了?我心里嘀咕,嘴上没敢说。说出来怕人笑话我少见多怪,再说,人家吃香豆腐臭豆腐,关我啥事。
我和老华石一人一面,抬着整板没打刀的水豆腐,回到了果园。
把豆腐板放到锅台上,我累得直腰喘了好一会儿。老华石却汗不出脸不红,腿脚照样利索。
“行,我华石,你小子还行。”
老华石第一次对我表示赞许。
这时,我也第一次认认真真上下打量了一番老华石。
他是高个头,可惜,背有点驼,要不,算得上是个典型的关东汉子。年纪总有六十开外了吧,满头白发不梳不理,就那么蓬散着,胡须倒是刮过,但也不经常,胡茬子白花花,一直长到耳根。脸上沟壑连连,嘴角向下耷拉着,唯一有神的地方,要算两只眼睛,这会儿闪着友善的光芒。至于身上穿的,真可谓破衣烂衫,黑粗布上衣,两只袖筒都磨飞了半截,就那么毛边毛口地搭在胳膊肘上。这模样不用人介绍,看一眼就知道是农村里最落魄的老跑腿子。
大概老华石发现我在仔细看他,有点不大自在,便有一搭无一搭地解释了一句。
“其实呢,我倒也不是真就拿不动一百块豆腐,还没到那步田地。只是怕捡到桶里拎着,回家再捡出来,豆腐全变豆腐渣喽。”
“买这么多,得花多少钱哪?”
“哪来的钱,用黄豆换的。看果园,手脚勤快点,边边角角,种点黄豆,就够换豆腐吃了。”
说着话,老华石从灶头拿起一罐盐,用手抓一把,撒在豆腐上,又抓一把撒上,一连撒了三四把。
“这是干啥?”
“卤一卤,明天好打片,晾豆腐干。麦秋快到了,到时候,我也得下地割麦子去,忙,吃不上饭。哪像你们还有专人做饭呦。我这儿,贴一锅苞米面大饼子,每回捧个饼子,抓把豆腐干,就是一顿饭。
“你屯里没家人吗?叫他们送饭不行吗?”
“有家能住这儿么?老骨头棒子一根,扔野地里狗都不啃!”
二 不速之客
第二天,响晴瓦亮,万里无云。
早上起来,还没到吃饭时间,我就在果园里转了转。
这果园真大,果树高大茂盛,分行栽植,一行太平果,一行铃铛果,看上去,果树大概有两三千株。果树枝上结的果儿,累累垂垂,都已泛起黄色、红色、紫色,让清晨的阳光一照,看着比花朵还鲜艳。
“我华石,看啥呢?这会儿的果儿,中看不中吃,酸着呢,放嘴里,拉不开大栓。走,还是帮我干点活吧。”
“干啥?”
“晾豆腐干呀!放心,不能让你白干,晾好了,你随便吃。”
回到小屋前,我发现,腌好的豆腐,已被打成了手指厚一寸宽二寸长的片片。
“我上房顶,你在下面,登那果树梯子,一盆一盆递给我。”
我照老华石的吩咐,爬上爬下,把咸豆腐片递给他。他就从房脊往下,一行行地,把豆腐片摆在房草上。
我们正干得热火朝天,忽听有人高声吆喝:
“老华石,大晴的天,跑房上干啥去啦!咋的,房塌了?”
“漏!拿豆腐堵堵窟窿。”
我看看来人,认得,是村里的民兵连长周复荣。
“下来,下来!”
“我华石!馋嘴猴儿,要吃果,自个儿摘去,我忙着呢!”
“吃不起,怕酸掉牙!你来伙计啦——”
老华石停住手,朝房下瞭了一眼,大概看见果然有个人跟在周复荣身后,就再没作声,哧哩出溜下了房,站在小房门前。
“来吧,就这屋!”周复荣朝身后那人摆摆手,又对老华石说,“没法子,屯里各家住满了知青,实在腾不出地方安排了。只有你这儿还能睡个人,就让他住这儿吧!”
老华石有些不满,指指小屋的外屋地:
“就这么一铺小炕,一口灶,能起两份伙吗!”
“将就将就吧。等麦秋过后,队上就给知青点盖房子;知青搬进新房,再给他找铺北炕搬出去。”
“住就住呗。反正果园、房子都是队上的,我说了也不算!”
“那好,就这么定啦。”
说完这话,周连长还特意转向我,小声嘟囔了一句:
“老跑腿子,就是独性!安排你时,他也是这么执拗。不过,这老头拗是拗,心眼挺好,混熟了对人有恩有义的。是不?”
仅凭这几天的感受,我一时还无法对此做出准确的判断,就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接着把目光转向站在周连长身后,那个一直不吭声的陌生人。转头之间,我发现老华石也在用一种惊诧、游移的眼光审视着来人。
此人一米八十多的大高个儿,肩宽腰窄,身材矫健,脸膛黝黑,头发乌亮,剪得短短的,紧贴脑瓜皮儿。他看上去六十岁上下,不过显得很有精神,眉宇间甚至透露出一丝凌厉之气。最叫我感到异样的是,他穿一身粗布土蓝衣褂,膝盖以下打着深蓝绑腿,脚下蹬一双草绿解放鞋,肩上还扛着个同样土蓝色的小小行李卷。这一切,看着特别鲜明醒目。当时,不管城里人乡下人,大都穿灰衣青裤,也早已没人打绑腿,大家都那么灰了吧唧,土里土气,冷不丁一见他这身扎眼的老八路打扮,我还以为,来人是下乡视察的大干部呢。
“老华石,颜丙会这就交给你啦。他刚刑满释放,遣送回籍。上边可是有交代,要继续监管改造。有啥不对,及时报告给我,啊……”
“呦——”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敢情根本不是什么大干部,倒是个刑满释放的犯人。看他六十多岁才出狱,犯的事儿一定不小,还可能是个杀人凶手呢。今后与这样的人挨肩睡觉,能敢合眼吗?就在我满心狐疑,满腹惊惧,不知所措时,老华石开口了:
“我华石!当是什么人呢!原来是你!这才叫,半世恩怨半世仇,不是冤家不碰头。颜丙会,你来得好,来得好!今天,我要不让你住下,显得我怕你,住下,住下!”
说着,老华石几步抢进里屋,把我的铺盖卷往炕头这边一拽,接着指指炕梢:
“就住这儿!”
那个被唤作颜丙会的人,顺从地把肩上的行李卷放在炕梢,却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甚至没正眼看老华石。
当天,我随着知青们下地干活,活计是“拿大草”,就是钻进一人多高的苞米地里,用镰刀割苞米棵下的稗草。稗草不多,稀稀拉拉,但都长到二三尺高,所以叫“大草”。本来,屯里已经挂锄好久,“大草”拿不拿无所谓,但上边有令,不能叫刚来的知青们闲着,就派了这么个活计。领着我们干活的就是早晨到果园的周连长。
我心里老想着晚上要睡在一个狱犯子身旁,很是不踏实,干了一会儿,趁地里草稀,紧割了几下,赶到了周连长身边。
“连长,你今儿早上送来那人,到底蹲了多久大狱呀?”
周连长不到三十岁,是个爱吹爱哨的二滑蛋,平时就喜欢在我们知青,尤其是女知青面前耍嘴皮子。这会儿,见我问他,便停住手里的活儿,故作高深地拉开了腔:
“蹲多久?我也没数过,大概总有二十来年吧。”
“这么长时间?”
“不多,不多,那咱没一枪崩了他,就算他捡着!”
“啥事啊,这么厉害?”
“啥事?大事!历史反革命!”
“天!”
我在心里叫了一声。那年头,没有比这罪名更大的了。我很想再问问这“历史反革命”到底怎么个“反”法,与老华石有啥瓜葛,但看到旁边的知青们都撵上来了,周连长也躬下腰准备干活了,只好把一连串的问号咽下了肚。
三 夜半谜团
那晚按惯例,知青们吃过晚饭,就聚在队房子里学习,学的是什么,没人记得清,无非是“两报一刊”社论、评论员文章之类。等学完回到果园,早已月上柳梢头、树下影扶疏了。
我走到看园草房跟前,没敢直接往里闯,先忐忑不安地朝屋里瞄了一眼。
小草屋静悄悄的,门窗没一点亮。
显然屋里没点灯。那时,小古洞山村没通电,连我们知青聚会学习,都点煤油灯。在老华石这儿住这些天,晚上很少点灯,就是点灯,也不过是在小碟里放点油,捻根棉花当捻儿的那种小豆油灯。
他们在屋里么?是醒着还是睡了?为什么一点声息都没有?
仄着耳朵又听了一会儿,还是死一般静寂。这时,一种我从来没注意过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啪嗒——啪嗒——”
“啪嗒——啪嗒——”
一开始,我吃了一惊,惹起一阵剧烈心跳,过后听那声音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响个不停,忽然想到有次老华石说过,这些天干旱,树上结的果太多,每天自个儿往下掉。是喽,这不过是自然落果声而已。
是啊,有些事本是自然而然的,但在不了解内情的人看来,却可能心惊肉跳。
想到这儿,我不再害怕,故意放重脚步,拉响门扇,走进了屋里。
没人理我。
但我知道,他们都没睡。炕头一个,炕梢一个,都盘腿坐着,吸着旱烟。
我也不说什么,在二人中间爬上炕,拉开被褥,铺好枕头,就躺下准备睡觉。
合上眼好一会儿,睡不着,屋里满是旱烟味儿,但我也无法说什么。我知道,对于农民来说,一整天的劳碌之后,能静静地坐在热炕头,“吧嗒吧嗒”抽袋烟,可能也就算是他们最大也是唯一的享受了。更何况,今天的重逢叫二人可能都难以入睡呢。
我一声不吭,仰面躺着,慢慢地竟觉得此情此景,倒也别有一番情致。几乎是一片漆黑的小屋内,我的两边看不到人影,只能看到小小烟锅里的火,一明一灭。这边灭了,那边亮起,那边灭了,这边又亮起,就这样明明灭灭,似乎要永远持续下去,了无尽头……
在这无声的交替中,我渐渐地沉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我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弄醒。
“哧哧,哧哧——”
我身子两边,好像炕席被什么有力的东西蹬踹,发出刺耳的撕裂声。
“吭吭,吭吭——”
“吭吭,吭吭——”
我身子上空,好像两只野兽在争斗,发出低沉但致命的喘息声。
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惊恐地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向上瞅着。
开始我一无所见,好一会儿后,我慢慢看清,那是两个人,赤身裸体,跪在我两旁。
两双胳膊隔着我,紧紧架在一起,相互角力。
这不是一般的角力,而是一种默默的,但拼死的肉搏。那其间扭结相缠的力量,有如两头公牛的角抵,一旦爆发,似乎足以把这间小房的屋顶掀翻。
令人难解的是,这样可怕的角力,二人却好像事先约好,以我为楚河汉界,谁也不肯碰到我,哪怕是轻轻一触也没有。
好久,好久,我们仨人就这么僵持着。
突然,一滴又黏又热的液体,“啪”地滴到我的额头上,然后又顺着我的太阳穴流下我的耳廓。
接着又一滴……又一滴……我看得见,那是从二人紧紧抠入对方胳膊的指甲缝中流出来的。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弄不好流血过多,要出人命的!
“啊喀——”
我果断地、响亮地咳嗽了一声。
就像听到一声命令,二人同时松开手,躺回自己的被窝……
四 探寻究竟
这天早晨,我特意用眼角留神炕头炕梢两个老头,真保不准还会闹出啥事来。
出乎我意料的是,两人平平静静,老华石在锅台边忙乎自己的饭菜,老颜头坐在窗外磨自己的镰刀,仿佛夜里的角力根本就没发生过。弄得我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夜里所见,是不是在做梦。
不过,我毕竟是“知识青年”,脑瓜儿还是蛮够用的。这天去吃早饭前,我瞅空儿钻到果树林中央。早几天我就发现这儿有棵果树又粗又大,结的不是太平果,也不是铃铛果,而是苹果,只是比城里卖的苹果略微小那么一圈,这会儿已经熟得通红,肯定好吃了。我挑压垂枝条的大果,摘了两个,揣在怀里。
摘完苹果,往回走时,我才发现,不远处,竟然还有一片葡萄架,不知结没结葡萄。但时间已不容我过去察看,去晚了,青年点开完饭,可就要饿着肚子干活了。
拿了一阵儿大草,该歇气儿了,我有意凑到周复荣连长身边:
“连长,你领着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傻知青干活,多受累呀……”
“可不是嘛!你们啥时候才能顶个儿干活呀?”
“来,连长,慰劳慰劳你!”
我从怀里掏出那两个苹果,递了过去。
周复荣瞅着红彤彤的大苹果,眼睛放出光芒。那年头,真正的苹果,可不是谁都能吃到的。
“哪来的?家长从城里捎来的?”
我不会撒谎,就直说了:
“果园里摘的。”
“哟喝——你小子胆儿太肥啦!这可是老华石的心头肉,三千棵果树,就捧着这一株苹果。平时啊,别人碰下树枝,他都会扯开嗓子骂半天。你敢摘他的苹果!”
“我……”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双手伸着,缩不回来。
这时,周复荣转头看看四周,发现没人注意我们,立马换了张笑脸:
“唉,反正你摘也摘了,不吃白不吃——”
说着伸手把两个苹果全抓了过去,“嘁哧咔嚓”,眨眼间就吃下了肚。
“到底是苹果,味儿就是不一样!说吧,你小子,有啥事,下这么大的饵!”
我笑笑,真是明白人好办事,不用我张口,他倒先问上啦。
“我就是闹不懂,跟我一块儿住的那俩老头,到底是咋回事?”
“哦,这个呀,算你问对人了。这古洞村,真还就我管这事。来,来,坐下,我给你慢慢说。”
“告诉你,这俩老头,都是管制对象。先说老华石,他呀,有严重历史问题。不过,不属于四类分子。别看他现在这邋遢样儿,当年可是这一带的人物。他要不犯错误,那官可比我大多了!你想,他光复那年参加部队,先在松江军区,后到县大队,到1946年,就当上古洞支队的队长了。手下三个小队,百十号人呢。像他这个资格,现在当省长的也有哇!”
我想到“我华石”这句发语词的事,很得意自己没猜错。
“那为什么,他啥也没当上呢?”
“不是说了吗,犯错误了呗。”
“什么错误这么一撸到底?不是说,不怕犯错误,改了还是好同志嘛。”
“那可得看犯的是啥错误。”
“啥错误?”
周复荣再次望望四周。
“上边不让对外说细情,就叫‘严重历史问题’。不过看在俩苹果面上,我告诉你,他的事可犯得不小,叫‘通敌’!”
“通敌?”
“严重吧!”
“通哪个敌,咋回事?”
我的兴趣来了,更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就不清楚了。你想,那时候,我才七八岁,哪能弄明白这些事呀。我刚才说的,都是上边交代下来的。”
“那……颜丙会呢?”
“他呀,跟老华石可就不一样了。他是反革命分子,当年的土匪头目!外号‘燕子头’。1946年那咱,这古洞山里,有股土匪叫‘燕子帮’,他是老大。解放后被抓住,判了刑。跟你撂了底吧,哪是屯里真没地方安排呀,再挤再紧,也不差一个人睡觉的地方。他又不像你们知青,非贫下中农家,不让安排。其实是,屯里都知道他是燕子头,老话儿说,江北的胡子不开面嘛,就是过去二十年,谁知他到底有多狠,有多凶,哪家敢留啊!实在没法儿,才弄到老华石这儿。”
“那他俩咋就成了‘冤家’呢?”
我对他咋安排颜丙会没兴趣,只关心俩老头咋就能半夜摸黑,光背赤溜,支起黄瓜架,角上力,直到流血都不放松。
“你们不是老讲阶级斗争嘛,咋这点事都弄不懂呢。你想,一个八路军支队长,一个国民党土匪老大,当然是冤家对头,这叫阶级仇,对吧?”
话说到这个分儿上,我只好假装很受教育地频频点头。其实,俩人为啥“半世恩怨半世仇”,我是一点也没闹明白。
五 原来如此
到了晚上,照例不点灯,炕头炕梢两点火。
我有些紧张,很怕昨夜的暗中角力再次发生,好久不敢合眼。但在苞米地里钻了一天,累得实在挺不住,终于还是睡着了。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夜,平安无事,“支队长”,“土匪头”,隔着我这个小知青,都稳稳当当睡了一整宿。
早晨我在知青灶上吃了饭,和点上的青年正准备再钻那无边无沿的苞米地,没想到周复荣踏进队房子,宣布了一件事。
“嗨——男的不要吵吵,女的不要嚷嚷,都听我的!明天正式开镰割麦子,今天给你们放一天假。磨磨镰刀,洗洗衣褂,开镰就得连干十几天,直到麦粒归仓,才能算完!”
在屯里放一天假,当然哪儿也去不了,跟大伙扯了会儿淡,我就回到了果园。
小屋里只有老华石一个人,正蹲在外屋地北窗下,摆弄喷洒器。
“炕梢的呢?”
自从燕子头住进来,这个称呼就由我身上,转给了他。
“谁管他!到队上干活去了呗。”
“你这是要干啥?”
“果树地当中那片葡萄秧起虫子啦,我得去打打药。”
“哎,正好,队上今天给知青放一天假,我帮你打药吧,行不?”
“咋不行?我正愁缺个帮手。这乐果药兑上水,不快点喷上,就不好使啦!来吧,那儿还有台喷洒器,你试试。”
葡萄地并不太大,只是果园里的一个小小花样罢了。此时,已经结了不少成串葡萄果儿,不过都还绿着,显然不能吃。大片大片的葡萄叶子,好像着了霜,叶面上一层白粉,老华石说,这就是黏虫在作怪。
我们小心地喷药,叶子的两面都要喷到,还得不喷到葡萄串上。
这天的太阳很毒,还刮着热风,药雾喷出来会四外扩散,然后落到额头、脸颊上,烧得肉皮刺痛。
大概干了一个多钟头光景,整块葡萄地就全喷完了。
我从后背卸下喷洒器,一屁股坐在葡萄藤旁边的土地上。
“哎——小伙子,咋能坐那儿!来,到这边来,这是上风头,不受药毒!”
我爬起来,和老华石一起坐在上风头一棵太平果树下。这树冠盖巨大浓密,树下显得特别凉快。
我并不是那种很勤快、闲不住的好孩子,今天自告奋勇,来帮老华石,其实心怀鬼胎。我是想找机会,听他讲讲那“半世恩仇”的事。坐在果树下,看老华石心情不错,时候又挺早,离开午饭还有好一阵儿呢,觉得机会来了。
“听说,炕梢的当年是大土匪?”
“你听谁说的?”
“周连长。他还告诉我,你是八路支队长呢。”
“这个臭小子!你别听他胡扯!”
“老革命,你就别谦虚啦!你不是说我们得再教育吗,就给我上上课吧!”
“我华石!你小子,挺有眼力见儿,又会哄人。今个儿这活儿,干得我挺高兴。说起来,也有十年二十年,没人肯给我搭把手、帮着干点活了……我这个人,就怕欠人家的人情债。你真的想听,今天,我就以实相告吧……”
老华石沉思了片刻,然后才缓缓地讲了起来:我华石——你知道咱这屯叫古洞村,可你知道它为啥叫“古洞”吗?
那是因为这儿先有古洞,后有屯子。
那洞在北山里,离屯不过二里半地。洞在一道石崖底下,入口不大,里面可不小,曲曲弯弯,足有七八里长,还分出好多暗洞。早先年,赶山采参的人曾住在里面,发现不少坛坛罐罐,不知是哪朝那代的,就把这洞叫作“古洞”。
后来,清朝末年放垦,打关里来了三户人家,就安身在“古洞”外,小屯新立,没名字,人们以地为名,就叫古洞村了。
村里这三户人家,一家姓栗,就是我这一脉。另一家姓周,就是你知道的周复荣这一脉。还有一家,姓颜,就是炕梢的那一脉。现在屯里不姓这三姓的,都是新来的移民。
屯里那阵儿只有仨姓,人家也不少,总有那么三十多户。三个姓来回娶嫁,年头久了,都是亲戚。我家和颜丙会家是邻居,左拐右拐,也算表亲,我大他一岁,他就叫我“平哥”。
从能下地乱跑,东西院我俩就在一块儿玩。一起扒房檐掏雀窝,钻人家障子偷香瓜,往树窟窿里泚尿逮刺猬,算得上屯里一对顶尖的坏小子。要说掏雀窝、偷香瓜,不用我说,你都明白,单说这往树洞里泚尿逮刺猬,别说你们城里娃儿,就是在这山边上住了一辈子的此地人,也没几个人知道。两个臭小子的尿能有多少,能灌满树洞子吗?不是靠尿灌满树洞把刺猬淹出来,嘿,那还不得百八十臭小子一齐泚吆。不是。原来刺猬这东西,住在树洞里,特别爱干净、怕邪味儿。只要洞里沾点邪味,它立马会逃出来。你想,十来岁的臭小子,那尿能不臊吗?每回呀,只要我俩解开裤带,揪出那小东西一泚,不等尿完,刺猬就蹿出来了。一着急呀,就提溜着裤子满地撵刺猬。想想,怪有意思的。
等到十多岁,能干活了,我俩又两家串着下地,攒着劲儿,比着干。那阵儿,算是我俩最要好的时候,这光景一直维持了十多年。
九一八后,山里闹义勇队,那时我俩刚二十多岁,还都没娶亲成家,一腔热血就上山投了义勇队。两年后,义勇队散伙,我俩怕回屯被抓,就各奔东西,自求生路了。这一漂泊又是十来年。后来,我在外边碰到了共产党,他在外边跟了国民党。
光复那年,就是你们常说的1945年,我俩不约而同,都回到了古洞。
我是随民主联军松江部队回来的,到了1946年2月,大部队解放县城,当时的北满分局、北满军区就驻进了县城。古洞村扼守进山要道,成为北满领导机关的重要门户和天然屏障。军区要在古洞设一个武装支队,一百兵力。
我华石——我说啥也没想到,竟然派我去做这个支队长。
“我能行吗?”
军区首长是从延安过来的老干部,说话南方口音。
“行。你也算是老同志了,又是本地人,熟悉当地老百姓,也熟悉那一带地形。到了古洞要提高警惕,最近从下江蹿过来一股国民党土匪,叫‘颜字帮’,百姓叫转音了,就称为‘燕子帮’。为首的也是本地人,传说他身轻如燕,穿山如飞。据我们掌握的情报,这个人的确不同于一般土匪,很少打家劫舍,曾被国民党接收大员封为先遣旅长,专与我们作对……”
“叫什么?”
“颜丙会。”
怎么会是他?
我不由眉头一皱。
“怎么,认识?”
“听说过……”
我也不知为什么,竟顺口遮掩过去,隐瞒了实情。没想到的是,我的霉运,就从这句不应该有的遮掩,埋下了祸根。
我华石——
我回到古洞,接了支队长的差,立马布了防。把三个小队分开,一小队驻在古洞本屯,二小队驻东屯,三小队驻西屯。一旦“燕子帮”下山,必经古洞村,打起来,东西两翼可以包抄支援,管叫他有来无回。
大概是军区大部队驻县城,离古洞不远,支队又张网待雀,山里的“燕子帮”好久没敢出动。我这支队长当得还挺太平。
当时,东北局势就像这大伏天,风雨阴晴,一天三变。乍一光复,八路军十万大军先入为主,不久国民党大员又如蝗虫飞降,到处掠地封官。一块地方,今天姓共,明天姓国,颠颠倒倒是常事。到了1946年3月,国民党军队开进东北,各地的国民党政治土匪又卷土重来。恰好,松江军区大部队开拔,去进驻哈尔滨,连县大队也编入军区部队,一块儿开拔了。一时间,古洞支队成了这一带唯一的共产党武装力量,我成了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军区部队临走时,首长把我叫了去:
“栗队长,这一带就交给你了。另外,有个重要任务。军区本准备过了年就在这里开展大扩军,枪支弹药,粮食马草,都准备好啦。可是,这次开拔哈尔滨,任务来得突然,又特别紧急,这些军需,都带不走啦。也一并交给你,好好保管,不准损失。不久,部队还会回来,那时再扩员,说不定用它打大仗哩。听明白了吗?”
“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我华石——
娃娃啊,看现在,人人想当官,个个要掌权,敢情,光当官享福,没风没险,谁不乐意?
我那时候,别看当着首长面儿,答应得挺响亮,可要是有谁说,我替你当这个支队长,带这一百个进不了大部队的熊兵,我都肯叫他爷爷。你可不知道,面对着山里神出鬼没的大股胡子,又要保境安民,支持土改,又要保护军需,不出差错,我那心啊,差点没操碎喽!
特别是那个“燕子头”颜丙会,他还不知我有多大能耐?前一阵儿不出窝,是怕军区大部队。再说,他百十号人,在山里待久了,弹少粮绝,听说大部队走了,不下山才怪。
我心里明白这一切,就日不敢安食,夜不敢卧睡,整天东奔西跑,查岗巡哨。两个月下来,人瘦成了骷髅,头发胡子连成了片,山雀都能絮窝下蛋啦。
可是,人毕竟是人,总有挺不住的时候。那年五月端阳,大伙说,辛苦半年啦,挺太平,好好过个节,喝点儿酒吧。我一时糊涂,就答应了。那天杀了一口猪,打了三十斤小烧,全队尽兴吃喝。
万没料到,当天半夜,我被弄醒,睁开眼一看,登时傻啦——
一小队三十多人,全数被缴械,我也被五花大绑,丢在炕沿下。我明白,这是落在胡子手里了!
没等我吱声,一个人打外边走进屋来。我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我小时候的光腚娃娃颜丙会,这会儿的大土匪“燕子头”。别看他在山里躲了一两年,精气神一点没挫,穿着打扮还是那么齐整。
“平哥!咱们又见面了。其实,这两年,咱俩一个山上,一个山下,相隔不远,老弟我早想见见你,只怕你不肯哪。”
“别说没用的,今儿走麦城,落到你手里,杀剐由你。”
“说哪里话。咱兄弟谁跟谁。听说了吗,郑洞国五十二军都进沈阳了,到这儿也用不几天啦!只要你把松江军区留下的枪炮子弹、粮草军需交出来,咱们就地招兵买马,弄个上千人,五十二军一到,弟兄我保你当个旅长!”
“啥军需,啥枪炮,我不知道。”
其实,队里别的人不知道,我咋能不知道。是我背着支队所有人,趁黑夜,领着军区的人,把一千支大枪、十万发子弹、百十根金条、几千斤粮食,藏在了古洞里面谁也不知道的暗道中,还用乱石封了暗道口。军区的人走了,除了我,谁也别想找到。
“老哥啊,两国交兵,各为其主。过去的事,我不怪你,你也别怨我,就让它翻过去。今天,到这粪堆儿了,就别拔犟眼子啦。你实在不愿随我,我也不勉强,只要你交出弹药粮食,我立马撤人,还保证不往外说是你交的!”
“我真不知道有这码子事呀!”
“老哥,你想我带百十号人,整年蹲山沟,容易吗?弹药打尽,粮食吃绝,是啥滋味?今天,拿不到军区的东西,我也是个饿死!我不抢屯里老百姓,都是屯戚屯亲,只向你借,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