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园里的神秘老人(二)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蒲公英,命运
  • 发布时间:2015-01-09 08:54

  “……”

  出乎屋里所有人的意料,颜丙会突然跪倒在我的面前,“嘭嘭嘭”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老哥,我求求你,你救救老弟吧!”

  “……”

  “再退一步,军区的东西,我不全拿,只拿一半,留一半,你也好交差。咋样?”

  “我没你要的东西,想救你也没辙。”

  颜丙会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唉——平哥,你要死拗到底,可就别怪兄弟无情了……来,四马攒蹄,绑到两杠子上,架到外屋锅台,烤——”

  我一听,差点没昏过去。

  他说的,是江北胡子最狠的酷刑,老百姓管它叫“烤殃子”。是土匪绑票,逼大户人家献浮财的法子。办法是,攻进大户后,把家里最重要的长子长孙,剥光衣服,绑在两根拳头粗细的长杆上。再用干木柴烧灶坑,等火烧成炭,把铁锅拔走,抬起人,架在热灶坑上,让灶里的红炭炙烤。“烤殃子”时,就让大户家人,老老少少,站在旁边看,直到家主受不了,交出浮财为止。这狠招,特别灵,一般总能当场拿到想要的东西,不像一般绑票,还得带人,还得等赎票,费事还没准。谁承想,今儿,竟摊到我身上……

  我华石——

  那时节,我恨不得颜丙会一枪崩了我。可那是妄想,他不拿到军需,怎肯罢手呢。

  外屋的锅台,火早烧好啦,两个土匪拔去了大铁锅,灶里的火苗和炭热,腾地蹿了上来。我被扒光衣服,重新绑在两根杠子上,抬到灶台旁。颜丙会走上前来:

  “平哥呀,让一步吧,你不遭罪,老弟得活命,行不行,啊?”

  “……”

  “把他的弟兄们圈进屋来,看谁能救救他们的队长!”

  “烤——”

  我忽悠被抬起,背朝下,被架在灶台那圆圆的火口上——

  “吱——吱——”

  随着几声“吱吱啦啦”的火烧肉皮声,一股股烧野兽皮肉的刺鼻焦煳味儿,顿时弥漫屋中。

  我疼得撕心裂肺,惨叫连连。

  屋地里被绑的弟兄,齐齐跪倒。我知道,这不是跪他“燕子头”,是跪我。他们以为,这一烤,我是准没命了。这一跪,算是给我送行。

  “抬下来!谁说,军区物资藏哪儿啦?”

  “……”

  “抬上去,再烤!”

  又一阵阵“吱吱啦啦”的响声,又一股股浓烟焦味,又一声声绝命惨叫……

  就这么折腾了三四遭,我已是奄奄一息,就差没断这口气了。

  偏这么个节骨眼上,一个放哨的小匪跑进屋来,慌慌张张地报告:

  “不好啦,县政府守备队来啦,还有东西两小队,都到村口了!”

  “来得好快,准是有人通风报信!快撤!”

  “那这些人咋办?”

  颜丙会瞅瞅满屋被绑的人:

  “没工夫管他们了,快走——”

  “那这家伙呢?要不添两枪,省得老跟咱们作对!”

  颜丙会掏出手枪,拉开扳机,把枪口指向我,半晌没开枪,却说出一句我万没想到的话:

  “用不着再费子弹啦!这趟补给也没捞着多少,省省吧。抬下来,扔地上!死,是他寿短,活,算他命大!走,咱们走……”

  我华石——

  “燕子帮”就这么撤走了。

  我半昏半死,被救下来,在县里治了三个月,总算捞条命。后来上边调查我,队里弟兄们众口一词,说我好样的,宁死不肯透露军区物资在哪。不过总是疏于防备,被胡子抄了窝。功过相抵,还让我当这支队长。

  说到这里,老华石脱去那件总不离身的毛边黑褂子,把后背转向我:

  “看看!这就是那回‘烤殃子’落下的疤瘌!”

  我一看,只见他本来不宽的后背,曲曲弯弯,布满了黑红相间的火烧伤痕,从尾椎骨开始,迤逦而上,直达肩头。那疤痕凸凹不平,颜色深浅不一,形状竟像一只巨大的毒蜘蛛,张开无数黑爪,紧紧叮在他的背上,看着都叫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唉,这也太狠了点!怪不得,你们结下这么深的仇……”

  “得了,快晌午了,你该去队房子吃饭啦。哎,对啦,那回烤殃子,就在那间队房子,就在你们点上做饭那口灶上啊!你看看,就能知道当时的情形了。”

  每天在队房子吃饭,虽然感到那房子很老,黑乎乎,里外布满灰尘,但想到这是乡下,总该如此,也就不当回事了。可那天听了老华石的一番话,再进队房子,就觉着后背发紧,脑门儿发凉,阴森森的。恰巧那天大锅里苞米饼子烧过了头,一揭锅盖,蹿起一股煳焦气味,我顿时心头作呕,蹲在地下,老半天直不起腰。

  六 麦地里的较量

  张罗了好久的麦收,终于开始了。

  这在当时的农村,也算是个大节日。全村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数下地割麦。因为麦收正值盛暑,天气变化无常,不及时把熟透的麦子割下来,运上场,再脱好粒,收进仓,一旦连雨袭来,麦子就会倒伏在地里发芽,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一屯人就别想分麦子碾白面,怕是过年连顿饺子都吃不上了。

  值得高兴的是,开镰那天,是个大晴天。蓝天分外高,几朵棉絮般的白云,悬在远远的天穹边,天底下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麦田如同整块的金色绸缎,偶有微风,就会抖个不停。

  人们在麦田边一字排开,个个手里握着磨得锃亮的小镰刀。收麦的事,整个由民兵连长周复荣负责。

  “开镰喽——”

  随着周连长一声吆喝,人们煞下腰来,开始割麦。我没和知青们连在一排,却按住处,排在老华石和燕子头中间。

  我知道这俩老头,暗里一直较着劲儿,白天都装没事,这回呀,总算有个公开较量的机会了,肯定是拼个你死我活。

  果然,开镰没几刀,俩人就比试上了。我就夹在二人中间,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奇怪的是,俩人挥刀割麦的手法一模一样。只见他们弯腰马步,未曾下刀,左胳膊一伸,左手无名指和小拇指钩住前面一绺立秆麦,右手就势拢住最靠近膝盖那绺立秆麦,手掌只那么一翻,镰刀紧随着一挥,“刷”地一下,一捆已经上好绕儿、捆得紧紧的麦子就立在身后了。根本用不着像别人那样,割两刀,停住手,抓一把麦草,打上草绕儿,再弯下腰,捆上麦秸,再束紧捆,拧上绕儿,再抓住麦捆,甩到身后。就这样,别人割三两捆,那俩老头都割出十几捆,远远抢到前头去了。

  我当然连一般人也赶不上,费挺大劲儿,割下一铺麦草,却怎么也捆不紧,手忙脚乱,不一会儿就浑身是汗,却远远落在大帮人群后面。

  我两侧都是割光的麦茬地,一捆捆麦子,直溜溜地立着,好像两排士兵看押着我。前面的俩老头几乎不见了踪影。

  我正沮丧间,前面竟然一下子豁然开朗,刀前的麦子全被人割光了,只剩下长长的溜平地。不用说,准是老华石见我煞底,替我割了。我立马直起腰,拎着镰刀,朝前猛跑。你想,这一替我割,他不是非输给燕子头了么?这可不行!

  赶到俩老头身后,我一看,自己差点没笑出声。两个对头,比试倒也讲公平,替我割麦的,不是老华石一个人,原来俩老头,一人一半,分着替我割哪。

  就这么,我断断续续,勉强算是跟住了他们。

  快歇头气儿时,我发现老华石明显顶不住了。虽然还跟燕子头拉着并肩齐头,可手脚有点乱,下刀也不那么轻飘有准,挥刀的幅度越来越宽了。

  我开始担心,更加紧张地注视着二人。

  突然,燕子头“哎呀”叫了一声,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我上前一看,只见燕子头左腿,也就是靠近老华石这条腿,小腿中部绑腿布被割破了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汩汩”往外冒。

  “周连长,有人受伤啦,快来呀——”

  我一紧张,就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

  周连长立刻从后面大帮人群处跑了过来:

  “咋的啦?啊!咋的啦?”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燕子头双手捂住伤口,嗫嚅着说,但字字都听得清:

  “没啥,没啥。我自己不小心,走了刀,割到小腿肚子上了……”

  听了这话,我可吃惊不小。其实事情的经过,我在他们身后,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是老华石挥刀太用力,越过我那半边麦地,刀尖毫不偏差地砍进了燕子头腿中。

  “那还等啥?快打开绑腿,看看伤得咋样?”

  我立刻弯腰把燕子头绑腿打开,抹去血渍,只见伤口有二寸长,一寸多深,血还一个劲儿往外冒。

  “真他妈晦气!开镰头天,就碰这事!你说你,刚回屯,往后指着你做棒劳力干活呢。这要落了残废,还得满屯老少养活你!快,就用这绑腿替他包扎包扎,拴辆小马车,快送公社卫生所治治!”

  “就把他交给你,办去吧。”

  周连长冲着我说。

  我瞅瞅老华石,他没说话,只点点头。

  到了公社卫生所,大夫先给燕子头打了破伤风针儿,然后洗净刀口,缝了五针。

  要说这家伙不愧胡子出身,大夫根本没给他打麻药,就那么用镊子蘸双氧水洗伤口,只见血水、泡沫,顺着腿肚子往下滴答,到后来穿针、缝线,老头子连眼眉都没抖一抖。

  回程时,就不像来时那么紧张兮兮的了。我用一根小鞭子,不慌不忙地赶着拉车的小骟马,燕子头半伸伤腿,坐在车上。

  暑日的太阳,当头照着,土道坑凹不平,小车颠颠簸簸。两旁的苞米地花穗高扬,把小马车和我们俩掩在绿海之中。

  “我说……”

  跟老华石住了些天,不知不觉,我也学会开口先用“发语词”了。只不过,不像他那么口齿含糊,把“我话说”说成“我华石”,而是挺清楚地用“我说”二字。我觉着,用上这俩字,显得怪沧桑的。

  “我说,你俩割麦可是把好手,手起刀落,立马成捆,真神。”

  “这叫‘立秆割麦’,这一带,除了我俩,还真没人会呢。”

  “可是的,你俩的手法,咋那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奇怪呀!”

  “没啥奇怪的,本来就是一个师傅教的嘛。”

  “怎么回事?”

  “你知道,我俩不光是屯亲,邻居,还是玩伴儿。自打十一二岁下地,就跟他老爹学庄稼把式。这一手,就是他老爹教的。那时候啊,凭这手,我俩没少吃香的,喝辣的。看出来没有?这‘立秆割麦’,不光是快,最可人的是,麦穗不沾地,割起来不丢穗不掉粒。我俩年轻那些年,左近十里八屯,麦收之前,都先到我们俩这儿报号,定日子眼儿,来晚了还轮不上呢。”

  燕子头说着说着,有些动情。

  “唉,那阵不管去哪家割麦,我俩都是一同出,一块归,说着,笑着,走着,心里痛快着。想想,直想掉泪……真是啊,时光一去不复返,过了年轻没年轻……”

  我趁这当口,试探地问了句话:

  “你俩咋闹成今天这样呢?”

  “天不由人啊!其实,我虽曾对他下过辣手,可他对我,却是有恩的。道儿上没事,我说给你听听……”

  于是,燕子头在颠簸的车上,晃动着讲起来:

  1946年冬,各地剿匪到了最后阶段。松江军区大部队回到古洞。

  老华石和古洞支队,领着松江部队进山,追了我半个月,弄得我和弟兄们人困马乏,弹尽粮绝,最后被包围,活捉回古洞村。

  其他弟兄分别被押在老百姓家,我单独被关押在支队部,也就是你们吃饭的那个队房子。

  看押我的,不是古洞支队,是军区警卫连。

  我知道,我是活到头了。那时对土匪头目,不用解县细审,通常是在当地公审,就地枪决。

  大概是知道明天我就要毙命,当天晚饭,警卫连特意给了我一大碗猪肉炖粉条子,一盖帘黏豆包,还有一大碗酒。我吃好喝好,又重新上了绑,手倒背着捆住,脚绑着半截粗木。

  我正偎在北炕梢打盹,忽听有人“嘭嘭嘭”走进屋中。听声音我就猜出,这是冤家对头老华石。

  来人果然是他,身后跟着警卫连看押我的那俩战士。

  “啊哈,燕子头,你也有今天。忘没忘,你架火烤殃子,把我折磨成啥样?你个兔崽子,我今天要了你的命……”

  说着,他“噌”地跳上北炕,扯脖领子,把我拽起,先是左右开弓俩大嘴巴子,接着拳打脚踢,把我打倒在炕。

  “支队长!支队长!别打啦,打死了,明天公审大会就没法开了……”

  两个警卫战士,叫喊着阻拦着。

  老华石停住手,跳下地,脱去上衣,让战士看他背后的伤痕。

  “这家伙,这么狠!真该枪崩!”

  两个战士一阵吁叹。

  “告诉你们,这小子会轻功,身手了得,会穿房越脊,平地升空。看紧点,别让他跑啦!”

  老华石嘱咐了一番,气哼哼地走了。

  他走后不久,我突然发现,背后捆手的绳子不知何时松了结。我心一颤,连忙用身体死死压住双手,不让警卫战士发现。

  熬过了半夜,两个看押战士在南炕头坐着,实在困倦不过,拄着大枪睡着了。

  我活动活动双手,果然脱出了捆绳。我又弯腰解开绑脚绳,轻轻推了一下北窗户,竟然没上闸板。那时这一带的农家,为防冬寒,都在窗外装上木闸板,要是把闸板一关,再上上锁,谁也别想逃出屋去。可是那天,北窗户就没上闸板。

  我也没顾得多想,轻手轻脚,跨上北窗台,一骨碌就翻身越出了屋子……

  “怎么,你真的逃走啦?”

  “不逃了,今天还能在这儿,跟你唠这八百年前的闲嗑呀!”

  “那就这么漏网了?”

  我奇怪,平时看小说,看电影,哪有一个大坏蛋,能这么轻松逃脱呀。

  “漏网?”燕子头破例笑了笑,“没有啊!我这不是也蹲了二十年笆篱子么!”

  “那又是咋回事呢?”

  “很简单。我逃到下江,在码头当扛件的,混了五六年。新国家成立第二年,各地肃反,就把我肃了出来。幸运的是,抗霸剿匪的高潮已经过去啦,不再抓匪就崩。经过反复审讯,认定我没血债,再加上我坦白彻底,态度挺好,就判了二十年徒刑。”

  隔了好一会儿,燕子头才又叹息了一声:

  “唉——那回事啊,我心里再明白不过。那是我那老冤家对头,借揍我,替我打开了绑绳,又特意放着北窗没上闸板,给我留了条生路啊!你说,这不是恩情吗?”

  听了这话,我明白了麦地里发生的事,为啥燕子头不肯声张,又为啥半夜角力,他只招架,不出手。但我还有事弄不懂。

  “那老华石为啥一直到现在,还那么恨你呢?”

  “这我也闹不明白。”

  七 恩怨交加的故事

  麦收第二天,燕子头因为腿伤,周连长没让他下地。

  我还挨着老华石割麦。没了燕子头,他的精气神儿也没了,恍恍惚惚,不过“立秆割麦”这多年练就的手法,还是别人比不了的。他照昨天的样儿,带我半边儿地,仍旧把众人远远抛在后面。

  “歇气儿喽——”

  周连长大声吆喝着,人们纷纷就地坐下。经过昨天的劳累,大伙已经没力气再满地捡麦穗,攒小份子了。

  我坐在老华石脚边。我们周围,三面是成熟的麦子,完全挡住了视线,背后虽是整整齐齐一道空地,但有一撮接一撮的站立麦捆,人们也看不到我们。

  “我华石,燕子头的伤势咋样?要紧吗?”

  老华石先打破沉默。

  “大夫说,及时打上破伤风针,不会有事。没伤着筋骨,没碰上大血管。”

  “哦,这家伙就是造化好,命大。”

  “我说,这回你算是报了烤殃子那一箭之仇了吧?”

  “想哪去啦。这一刀,可不是我故意砍的。那真是,比着干,劲儿用过了头,手没搂住,误伤着了他。其实,这事你也有份儿,要不给你代割,也不会把刀挥那么远,砍上他的腿。”

  “哎呦,还拐上我啦!你说的这些,我可不信。”

  “我不说诓话。你说那回烤殃子的事儿,这算啥呦……其实,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那回事,我虽遭了大罪,可过后,这心里,倒还挺感激他燕子头。”

  “这从何说起呀?!”

  “你想啊,我守屯,他下山,那是楚汉交兵,时事所迫,都在生死线上,讲不得交情,也怪不得辣手。可他最后,毕竟留下我一条命。他说为省俩枪子,屁话!那会儿,他一动手指,或者不让人把我从火灶上抬下来,我都是个死!”

  “……”

  我品品老华石的话,似乎也是那么回事儿。

  “那我就更不懂了。既然你没记他烤你的仇,他又感你的恩,为什么,二十年后一见面,还这么你死我活,拼命角力呢?”

  “……孩子,你们书读多了,就以为人们都按书本活着呢。哪里呦!别看人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可想不到一道小小水沟,就会翻船,还一翻就再也起不来啦!你问我,为啥那么恨燕子头,这和他当土匪无关,和他抄我支队老窝无关,甚至和他下狠手烤我也无关……”

  “那到底为啥呀?”

  “为的他,恩将仇报,害了我一辈子!”

  “是吗?他不被抓起来,判了刑吗?”

  “我华石,你不知道,那之前,军区大部队在我带领下,起出了当年留下的枪支弹药、粮食军需,半点没少。用这些东西,就地招兵,正好装备了一个团。这个团,后来开上辽沈战役前线,打四平、围长春,直到后来攻天津,立了不少战功。上级想着这里也有我一份儿功,在县大队,古洞支队,这些地方武装解散时,就把我调到县里,做了武装部长。这武装部长在和平年月,那是享清福的官。一年到头,就年底招招新兵,拥拥政优优属。别的屁事儿没有。我那阵儿四十多岁了,还没成家,有了官衔,没别的想头,就想找个好女人结婚。那时别人给我介绍了好几个,我相中了一个年轻女护士。一来二去,双方都满意了,就准备结婚。新房也准备好了,相片也照了。可没想到,就在这节骨眼上,出事了!”

  “女人嫌你老,不干啦?”

  “人老,有官帽子支着,不算事!事儿比这大,大多了!那天我正在武装部长办公室闲抽烟儿,进来俩人,二话不说,先下了我的枪,然后就地审问……

  ‘你知道土匪燕子头吗?’

  ‘知道。还是我领着军区部队把他抓住的呢。’

  ‘这不错。可当天夜里,你又把他放跑了,是不是?’

  ‘绝无此事。那天是军区警卫队看押他,我根本没权力放他!’

  ‘哼哼,知道你会这么说。告诉你,不承认也没有用!燕子头颜丙会,在市局审问他时,全招啦!’

  ‘他说啥?’

  ‘说你借寻仇出气,接近他,偷偷给他松了绑,还故意没上北窗户外闸板,给他留了逃跑机会。给,你看看他的供词!’

  “我一看白纸黑字,半点不差。都到这程度了,想推脱也不可能,我就承认了……那阵儿,正赶上肃反高潮,结果,我被开除了党籍,撤消了职务,清除出革命队伍。还好,上边念我保存军区物资有功,免除了刑事处分,只打回老家务农。回家务农也行,可恨那个女护士再也不理我,其他女人见了我,也跟见了人人喊打的老鼠一般。打那,我也就死了成家这份心,打了一辈子光棍!

  “你说,燕子头,这小子,是不是恩将仇报?是不是他害了我这辈子,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憋了巴屈,连冤都没处喊去?你说,我见了他,能不气吗,能不恨吗?”

  “唉,没想到,事情能有这么复杂……不过,你也得想想,在那里,他不招,怕也是不行……”

  “我管不了那么多。他烤我殃子,我都挺住了,人家就问问他,他就顶不住啦?”

  我再无话可说,也恰在此时,传来周复荣的喊声:

  “干活喽——”

  “哎,对啦,忘告诉你了。那天烤殃子,多亏周复荣这小子老爹周老六,偷跑到西屯报信,西屯小队快马进城搬兵,才让我捡了条命。算起来,我还欠老周家点人情呢。”

  八 意 外

  麦收割地到第三天结束了。

  那天割麦一直割到天擦擦黑,最后一捆麦子割完,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总算趁晴天把麦子抢下来了。往回走时,人们全都有气无力,脚步慢吞吞地。

  “我华石,今晚,点儿上吃什么?”

  “不晓得,人都来割地了,回去也就是窝头咸菜啦。”

  “那今儿,就别到点儿上吃去了。我这还剩点大黄米面,回去和上,烙一锅年糕饼够咱俩吃了。再说,你帮我晾的豆腐干也好了,你尝尝,也算我话符前言。”

  “好吧,今天真也没劲儿跑来跑去了。”

  回到果园小屋,燕子头在家早已吃过饭。老华石忙乎不到半个钟点,我俩也就上炕吃饭了。

  来到古洞这么久,我还是头回在青年点外吃真正的农家饭,自然吃得很香。只是,吃老华石从灶头靠南窗的一只小坛里取出的咸豆腐干,觉得隐隐约约有股怪味儿。不过,想到这豆腐干在房顶上晾了好久,风吹日晒又雨打,收起来又装在坛子里闷了几天,有点霉味儿也难免,就没当回事儿。

  谁想到,睡到半夜,我突然大口呕吐起来,老华石起身想要照顾我,没下炕竟也大口吐起来。屋内只有燕子头是个没事人,可他见我俩这么严重,自感脑瓜皮薄,没敢擅自做主,慌慌张张,跑到周连长家,把他叫了来。

  周连长当机立断,对燕子头发了话:

  “还愣着干吗,套小马车送公社卫生所呀!”

  在公社卫生所,大夫连夜给我俩洗胃灌肠,折腾了半宿,到天明俩人总算安稳下来。

  大约上午八九点钟,周连长带着两个穿公安制服的人走进病房:

  “颜丙会,跟我们走一趟吧!”

  公安不客气地对一直跟在我们身边的燕子头说。

  燕子头默默站起身来。

  “我华石——啥事呀?”

  老华石有气无力地问道。

  周复荣弯下腰,回答道:“刚才,从你们吐出来的东西里,检查出含有农药成分。怀疑有人报复下毒!”

  “到底是啥毒,在啥里有啊?”

  “乐果,含在你们吃的豆腐干里面。”

  这时,满脸惊惧的燕子头才吐出一句话来:

  “这可与我无干哪!我是啥也没做呀。”

  两个公安不理他,开口催促:

  “走,走,走吧!燕子头,你的胆忒大啦,刚出大狱,就敢投毒谋杀!还要害死知识青年,这回你算作到头啦!”

  “等等,等等。你要说别的,我不阻拦,乐意咋处理他,没我事。可你要说乐果、豆腐干,我得说两句公道话。一呢,乐果药性小,害不死人。我们住的屋里,明摆着1059、1065,哪瓶滴上两滴不要命?他要害我们,单挑乐果干啥?二呢,我也想起来了。那天我用乐果兑水喷葡萄,剩下点药液,随手放外屋灶头南窗台上了。那南窗户下角有猫洞,准是前一天夜里,野猫闻见新装坛的豆腐干的香味儿,打外面钻窗洞,碰翻了敞着口的乐果药瓶,药液洒进坛子,淋在豆腐干上了……”

  两个公安与周连长互相交换眼神,似乎不大相信。

  “我华石,这事我敢做保!”

  公安和周连长还不做声。

  “也罢,你们是要凭证吧?这么办,快去我们住的果园小屋,要能在南窗下找到我说的乐果药瓶,那就是猫碰的。谁投毒还把毒药瓶子大明大摆地放在原地呀!要没瓶子,再抓他不迟。”

  “可也是,正好验验指纹,没他燕子头的,大概事儿也就是个意外了。”

  一个公安说完,另一个公安就顺水推舟:

  “周连长,人就交给你,等我们通知。”

  三天之后,县公安局的通知下来了,药瓶上只有老华石的指纹。一场虚惊,就这么了结了。

  奇怪的是,这回明明是老华石救了燕子头,可燕子头一句谢词儿也没有,俩人还是你干你的,我吃我的,互相很少正视,也很少说话。

  可是,尽管表面上几乎看不到任何改变,我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俩人之间,那种剑拔弩张、暗中角抵的气氛,却是渐渐消失,最终归于无形了。

  到了秋天,果园的各种果子全摘尽了,连果树叶儿也都落光时,屯里的青年点新房盖好了,我从果园搬出,住进了点里。

  那间果园小草房,只剩下俩老头。我不知,俩人中间,没有我这局外人相隔,会不会再起冲突。

  我的担心,没有兑现,果园小屋自此一直平平静静。

  九 再访古洞村

  大概在三十年后,我因为编审地方志,有机会回到当年下乡那个县。在我的请求下,县里派了辆越野大吉普,和一位修志人员,送我返回了古洞。

  在村里,访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当年的民兵连长周复荣。他已是老态龙钟,步履艰难了。

  “不知老华石、燕子头,还在不在?”

  周复荣歪头想想,又搬起手指算算。

  “俩人啊,都死有十年啦!老华石死后也就个把月,燕子头也死了。”

  “唉……这些年,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还一直想着他俩。这么说,是见不着了……”

  “你来一回不易。要不,到他俩坟头看看。”

  “那好吧,也算没白来一趟。”

  周复荣领我们出了屯,来到往日果园的位置。

  往日蓊蓊郁郁的大果园,经过三十年沧桑,已经凋敝不堪。几千株硕大繁盛的果树,只剩下疏疏落落百十几棵。靠屯这面,果园地面大都被新建的民房挤占,那间时常出现在我梦中的看园小草房,已然不见踪影。

  周复荣领我们一直走到大东边残存的果树林当中,在一片枯叶杂草中间站定:

  “俩老头就在这儿安享清福了。”

  我弯下腰,用手拨开杂草,果然看见,有两块石碑,二尺来高,相距不过三尺远,斜斜歪歪地立在地上。一块上刻“栗武平之墓”,另一块上刻“颜丙会之墓”。两块碑上,都没有称号,也没有立碑人下款。

  这两个“半世恩怨半世仇,不是冤家不碰头”的孤身男人,最终也没能分开,就这么生生死死、无尽无休地纠缠在一起。

  石碑后面,坟土早已塌成平地,上面长满蒲公英。

  这时节正是晚春,蒲公英的花儿已经开过。坟土上面,齐刷刷立着许多蒲公英花穗,那花穗的托盘儿上,尽是成团儿的长着白羽的种子。一阵风吹来,那些被孩子们戏称为“小伞兵”的蒲公英种子,就成片飞起,顺着风儿,飘上树梢,飘上晴空,飘向谁也不知的地方去了……

  一股辛酸涌上我的心头——

  人与人的命运纠结,很多时候看上去似乎全是恩仇所系。然而,当你经历一切之后,才会发觉,所谓恩,未必就是恩,所谓仇,也未必就是仇。是非,成败,善恶,荣辱,恩仇,只不过是滚滚红尘之中,一道道掠目而过的霾影而已。

  好像回应我的心思,又一阵微风,吹起浮云般的蒲公英白羽,散布空中……

  责任编辑 郑心炜 插图 程显峰 文 李文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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