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英主铸通宝(一)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息肌丸,赵飞燕,唐玄宗
  • 发布时间:2015-01-09 08:59

  第一章 异象

  五代时期,出了一位学富五车、才贯百家的隐者陈抟。因其最善观星望气相人、占卜预断吉凶精准,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农夫牧竖,以及三教九流,莫不敬之若神,备礼拜访。有达官显宦请问爵禄富贵的,有秀才童生询问能否金榜题名的,有行商坐贾请求发个利市的,不一而足。至于立宅安坟、嫁女娶媳、出门探问黄道吉日的,更是数不胜数。生性淡泊、怡情山水、放浪形骸的陈抟不胜厌烦,干脆扮作道士,云游四方去了。

  公元924年阳春的一个薄暮,陈抟来到邢州龙冈,只见青山列屏,绿水萦带,柳暗花明,莺歌燕舞。尤为稀罕的是,众多泉水涌出地表,喷珠溅玉,汇入碧幽幽、清凌凌的池潭,夕阳斜照,波面荡起七彩涟漪。不远处,一座巨宅背山面水,坐北朝南,围着的风火墙高达九米,端的气势非凡。匾额上书有四个烫金大字——柴氏庄园。陈抟不由惊呆,眼前美景乃十八年前梦游之地,所缺者,歌舞仙子也。自安史之乱以来,国无宁日,狼烟不断,贼兵所到之处,庐舍俱为焦土。就连万国来朝、举世闻名的大唐京师长安,也被丧心病狂的贼帅朱温拆毁,成了一堆废墟。此宅能躲过无数次劫难,诚为苍天保佑。

  陈抟驻足良久,不知不觉,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巨宅上空陡然冒出一片状若人形、蓬蓬不动的白色烟雾。陈抟见状吃了一惊,这在天象中叫作尸气:尸气见,财其分野之下,民有流离丧亡之灾。思忖道:沙陀首领李存勖去年攻灭后梁称帝,国号大唐,年号同光,定都洛阳。登位不久,便宠信伶人,猜忌将领,贪财如命,看来国祚不长。未几,尸气渐消,宅院中蓦地腾起一道赤光,团团若盖,五色斑斓,织成龙文凤彩,辉映半空。陈抟惊讶更甚,此天子气也。缘何出现?莫非柴氏庄园先凶后吉?决心亲去宅院看个究竟,以释悬疑。刚要挪步,顿觉腹饥似绞,头晕目眩,勉强走了几步,便一头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天风清峭,月色淡荡。柴氏庄园庄主柴守礼外出归家,远远看见有人向庄园走去,忽又仆地不见,好生诧异。急急飞奔而来,慌忙抱入怀中,见陈抟头戴青布唐巾,身穿褐布道袍,腰系黄绦,足蹬芒鞋,知是游方道士,连声呼唤:“道长,道长醒醒……”叫了半天,陈抟仍双眸紧闭,毫无反应。柴守礼无奈,背起便走。

  第二章 谶语

  “喔喔喔”,陈抟被鸡鸣声惊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矮榻上,身上盖着破被,一位年轻男子坐在侧旁打盹儿,忙挣扎下床。柴守礼听到轻微的“吱吱”声,张目瞧见,趋前欣喜地说:“道长醒了,谢天谢地,快坐下歇着。”

  陈抟见窗外透出光亮,分明天色已曙,错愕道:“啊!天亮了!贫道怎会到此?”

  “禀道长,在下前晚从岳家探疾归来,见道长晕倒路旁,想是饥疲所致。背回道长,扳开牙关,灌以面汤。你可昏睡了整整两天两夜啦。”

  陈抟忙举手致谢:“贫道稽首,多谢施主救命之恩。”

  “不用谢。请道长稍待,容在下备斋奉敬。”

  “叨扰了。”

  少顷,柴守礼用托盘端来数张薄饼,一碗菜汤,置于几案说:“请道长用斋,休嫌简慢。”

  “哪里!哪里!施主客气了。”陈抟早就饥肠辘辘,咬了一口饼子,只觉甘脆无比,连吃带喝,须臾罄尽。用衣袖抹了一下嘴巴,含笑道:“好个美味的面饼,比起御膳,亦不遑多让。施主省下早饭斋了贫道,所谓救了田鸡饿了蛇,心甚不安。”

  “哪有此事!在下早就偏过了。”柴守礼确实把自己那份早餐给了陈抟,恐其歉疚,急忙掩饰。岂知肚子不争气,竟然咕噜咕噜叫个不停,羞得他面红耳赤。

  “施主何必相瞒,尊腹已露实情。”陈抟喟叹,“米珠薪桂,求生艰难。施主解衣推食,拯溺救焚,诚乃仁德君子也。”

  “道长夸奖了,粗粝之食,何足挂齿。”

  “此地可是柴氏庄园?施主可是柴庄主?敢问尊讳?”

  “贱名守礼。道长何以知道敝庄敝姓?”

  “贫道云游至此,见贵庄外观极高大雄宏。贫道醒来,所栖堂屋十分宽敞,卧榻是名贵的紫檀木,并有螺钿精工镶嵌。被褥虽破,却是蜀锦吴绫。若非世代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哪有这等气派!可惜贵庄被洗劫多次,空空荡荡,无复当年盛况矣。”柴守礼听了陈抟一番讲解,打心眼里佩服,又观他神仪明秀,朗目疏眉,称赞:“道长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在下敬佩之至。不瞒道长,在下乃大唐驸马柴绍后裔,祖辈俱为名宦。敝庄曾拥有良田万亩,房屋千间,佃农百户。只因屡遭兵燹,财产荡尽,部曲星散,仅余吾夫妇、弱妹、幼子四人,愧对列祖列宗啊。”

  柴守礼悲从中来,不禁落泪。

  陈抟忙安慰道:“施主休要伤感,能苟全性命于乱世,已属万幸。”

  “是。忘了请教道长高姓雅号,仙乡何处?”

  “贫道姓陈名抟,字图南,道号扶摇子。亳州真源(今河南鹿邑县)人氏。”

  柴守礼听了,纳头便拜:“原来仙师大驾光临,未曾恭迎,恕罪,恕罪。”

  陈抟忙搀扶道:“施主快快请起,你我坐下叙话。”

  “遵命。”

  柴守礼归座,喜滋滋地说:“久闻仙师通晓天机,有经天纬地之才,精通堪舆之术,观相准确如神,修炼成半仙之体。今日拜晤仙颜,实乃三生有幸也!”

  “施主夸奖了!山野之人,何来半仙之体?贫道行程万里,踏遍燕赵,虽不乏高山大川,难得宝方明流秀嶂,平畴沃野,地脉深厚,必出贵人。”

  “仙师真乃慧眼识宝。邢州位于冀南,太行山东麓,土肥水美,物产丰饶。可惜在下家道消乏,无从仕进,不善稼穑,不通商贸,只得充当塾师,教授蒙童度日。生计困窘,一天两食,半杂藜藿。看来今生与富贵无缘矣。”

  “施主宅心仁厚,乐善好施,将来必能腾达。为酬施主救命之恩,贫道愿为宝眷相面。”

  “哎呀!那敢情好!请仙师稍等片刻。”柴守礼像孩子般欢呼雀跃,奔进内室,将妻儿胞妹带到堂前。一一介绍,“仙师,这是拙荆朱俊娥,这是舍妹凤仪,犬子柴荣。”

  陈抟前后左右,仔细端详了柴家四口人的相貌后,顿露讶色,喃喃自语:“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委实匪夷所思。”

  柴守礼诧问:“仙师怎么了?莫非我一家人的面相骨相不好?”

  “非也!施主全家的面相极佳,尤其令妹与令郎,姑侄竟然都是成汤骨相,身长眉宽,颧高不露,声如凤鸣,步履安泰,贵不可言。见到令妹,贫道不由想起十八年前做的梦来:恍惚间来到天清霞耀、金楼玉阙的仙境。一群美貌仙女头戴凤冠,肩披霓帔,素衣红裙,在仙乐声中边歌边舞。丽影翩跹,如锦水生波,轻云焕彩,美妙绝伦。贫道看得如痴如醉,一时忘情,大声喝彩:‘美哉!妙哉!’群仙停止歌舞,对贫道怒目而视。领舞的仙娥走来,摘下一只蟠桃,递给贫道说:‘汝本浊质凡胎,居然能到仙境,可见仙缘不浅。回去虔诚修行,一个甲子后,吾来度汝。’说罢长袖一挥,贫道立足不稳,一个斤斗从云端跌落,猛然惊觉,乃是一梦。令妹天姿绝世,与那授桃仙娥一模一样,你们说奇也不奇?”

  柴守礼夫妇连声道:“大奇!大奇!仪妹今年恰好十八岁,不知日后福泽如何?”

  “福泽深远。令妹光艳照人,神采夺目,将来必母仪天下。令郎托赖姑母福荫,立为皇嗣,承继大宝。姑侄二人诞生时,定有诸多瑞兆吧?”

  众人闻言惊呆,柴守礼强抑狂喜,点头道:“仙师说得对!舍妹诞时,久雨初晴,天空出现彩虹,空中仙乐嘹亮,彩凤翔舞。家父特起名凤仪,取凤凰来仪之意。犬子降生当日,雷霆大作,庄后龙冈有神龙飞天。故起乳名龙儿,单名荣字。”

  陈抟微笑道:“凤仪、龙儿,龙凤呈祥,大吉大利。‘荣’字更妙!好块木头,茂盛无赛。若要长久,添重宝盖。”

  柴氏夫妇和凤仪俱心花怒放,“柴荣”二字都带木,木头茂盛,正合姓名。“添重宝盖”,而“守”字上面正是宝盖头,守住了富贵,必然“长久”,真是洪福齐天。

  陈抟叮嘱:“今晚看相所谈,乃天字第一号大秘密,千万不可外传,引来灭门之祸。切记!切记!”

  柴凤仪说:“仙师请放心,各地藩镇野心勃勃,趁乱起事,妄图创建所谓的千秋大业。或僭号称帝,或割据称王。若知民间隐匿真龙,必然掘地三尺,斩尽杀绝。若泄密,岂非自寻死路?”

  “柴小姐看事透彻,女中豪杰也。”陈抟又对柴守礼说,“据贫道望气,龙冈半年内必有奇灾,玉石俱焚。施主不如带了宝眷,去外乡避难吧。”

  柴守礼哭丧着脸道:“干戈四起,寇盗蜂生,丁壮毙于锋刃,老弱委于沟壑。许多地方鸡犬不闻,颗粒无收。百姓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在下虽贫困,地窖尚有陈粮,杂以野菜,也能支撑数年。若弃家逃命,不为冤魂,便为饿殍也。”

  陈抟沉吟道:“施主说得有理。贫道化缘,十天半月难得一饱,若非施主搭救,早已饿死。再说了,命之理微,常人岂能参透。不走也罢。”

  “闻听道家有‘辟谷’、‘导引’之术,仙师必然修炼,怎么也要进食?”

  陈抟畅朗大笑:“哈哈哈,施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虽说辟谷即断谷、绝谷,不吃五谷的意思。但辟谷的同时要服食药饵,佐以习练气功,如自摩自捏,伸缩筋骨,俯仰起坐,丹田呼吸等。换言之,辟谷并非不食五谷那么简单,需要采药、服气等。战乱中,能容你慢条斯理地养生修道吗?”

  “谢仙师赐教。”

  “还有,苦尽甘来,否极泰来。不管遇到什么事,施主都要提得起,放得下。总有一天,令妹会当皇后,令郎能为至尊。”陈抟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挂在柴荣脖子上,说,“君子如玉。这玉佩镌有龙凤龟麟四种瑞兽,愿小公子日后当一位圣明天子。”

  朱俊娥忙对四岁的柴荣说:“龙儿,快跪下拜谢神仙爷爷。”

  柴荣正欲下拜,陈抟急忙拦道:“使不得!使不得!贫道哪消受得起天子跪拜,岂不要折煞贫道?”

  众人欢笑,陈抟却笑不出来。柴家四口韶秀有余,雍容不足。将来虽能执掌社稷,却难享高寿。柴守礼满脸滞气,流年不利;朱俊娥虾目圆露,面赤如火,主其命短早丧。但他不忍点破,只好报喜不报忧了。

  第三章 选秀

  自从李存勖定都洛阳后,不时有藩帅、节度使、刺史上表归降,君臣大悦。战事稀少,风调雨顺,花织丹锦,麦铺绿茵。百姓见庄稼长势喜人,升平有望,欣慰异常。守礼一家也把忧惧情怀放开,只要兵戈停息,重振家业足矣!至于什么凤仪将来当皇后,柴荣当皇帝的白日梦,不做也罢。

  倘若那时是英明伟大的唐太宗李世民作为国家领导人,求贤若渴,励精图治,华夏的大一统完全可以实现。可惜坐在龙椅上的是恶棍加白痴李存勖,这个自幼酷爱戏曲歌舞、不懂国计民生为何物的昏君,把已经饱受战祸蹂躏的中原人民再一次推向血与火的深渊。

  存勖半生戎马倥偬,无法从事娱乐活动。当上皇帝后,压抑已久的欲望如火山般爆发,把国家大事抛在九霄云外,整天与演员、乐工厮混在一起。自取艺名“李天下”,经常粉墨登场,过足了戏瘾。禁卫森严的宫廷成了伶人自由出入的乐园。社会地位极卑极贱的优伶,成了皇帝切磋艺术的师友,自然也就不分尊卑上下,不讲规矩法度了。

  有一次,存勖登台演戏,叫了两声“李天下”,伶人景进上前打了他几个耳光,人们吓得冷汗直冒。存勖怒问:“大胆奴才,你因何打朕?”

  景进嬉皮笑脸地说:“微臣怎敢冒犯天威?理(李)天下的只有皇帝一人,皇上叫了两声,还有一人是谁呢?”

  存勖听了阿谀奉承,顿时消了气,点头道:“说得也是,倒是朕失言了。”演出结束后,赏了景进黄金百两。

  景进长得鹰眼勾鼻,面白如纸,十指纤长,狡诈阴险。原为婚丧礼仪中的吹鼓手,一向出入豪门大户,读过几年私塾,锻炼得伶牙俐齿,巧于应变。高来高就,低来低对,颇得存勖欢心。此番打了皇帝又获重赏,愈发狂妄,戏万乘若僚友,视公卿如草芥。

  时值清和之候,存勖令景进侍游御花园,恰好牡丹盛开,赤者如日,白者如月,淡者如赭,殷者如血。照影临池,流霞成波。蜂飞蝶舞,芬馥袭人。景进提鼻猛吸了几口香气,称赞:“好花!好花!已推天下无双艳,更占人间第一香。难怪花开时节动京城呢。”

  “是啊!牡丹绚丽多姿,无愧花王。朕不由想起天宝年间的兴庆池东沉香亭,也是牡丹怒放,有红、紫、浅红、通白。李白用紫玉笔在金花笺上写就清平乐三首,语语浓艳,字字芳馨。果真是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玄宗杨妃一对神仙伴侣,加上诗仙生花妙笔的颂扬,真乃千古韵事。至今仍觉春风满纸,花光满眼。玄宗拥有宫眷四万,而朕只有后妃五人,侍女百名。同为大唐天子,悬殊何啻霄壤?”

  景进劝慰道:“皇上不必惆怅,玄宗虽创开元盛世,也是天宝罪人。皇上神武盖世,用兵如神,建立新朝。皇后天资巧慧,容颜秀媚,舌妙吴歌,腰轻楚舞,才色不弱于杨玉环。皇上皇后年貌相当,堪称绝配,远胜那老夫少妻。皇上羡慕盛唐文采风流,本朝确实不如。那李白乃太白金星下凡,天纵奇才,誉为‘谪仙’‘诗仙’。放眼千年,能有几人与之比肩?若寻觅普通吟诗作赋、点缀升平、讴歌圣朝的文人雅士,车载斗量。至于宫人稀缺,更加好办。山深出俊鸟,民间出美女。只需诏选民女进宫,西子、王嫱,不难至也。”

  存勖大悦道:“好!好!朕马上就诏谕天下,命各府、州、县,妙选十四岁以上、二十岁以下未聘少女进宫。”

  圣旨一下,民间大乱,凡有女未嫁的无不惊慌失措。各地方官怎敢违抗圣命?立即在大街小巷张贴告示,令百姓挨家呈报备选,若有隐匿,罪坐邻里。人们生怕骨肉分离,朝说暮成,草草婚配。那些州县官员忙得屁滚尿流,也找不到所谓的美女。只好把一些尚能看得上眼的少女滥竽充数,送往京都洛阳交差。某日下午,宫中戏楼一角,乐工们调弦试音,做演出前的准备。颇具演艺天赋的存勖非常“敬业”,拒绝宦官侍候,自己对着铜镜化妆勾脸。就在他准备停当,将要上场时,优伶郭从谦匆匆来报:“启禀皇上,枢密使郭崇韬大人求见,说契丹又大举入侵了。”

  存勖不耐烦地:“叫他殿外等候,待朕演完戏再说。”

  “遵旨。”

  郭从谦悻悻退出,太监向延嗣来了,刚开口:“启禀皇上……”就被存勖粗暴地打断:“怎么?你又来败兴!”

  “皇上,三百民女已到宫中,请皇上临轩亲选。”

  “是吗?朕这就去,前面带路。”

  “遵旨。”

  作为导演和艺术总监的景进,见主角离场,又不敢阻拦,略略一愣,忙屁颠儿屁颠儿追了过去。

  殿前空地上,站了三百名锦衣宫妆少女。正在忐忑不安时,蓦见几个太监簇拥一个脸涂油彩的汉子昂首阔步走来,不知是何许人也,俱射去好奇的目光。向延嗣尖声尖气地高喊:“皇上驾到,民女大礼参拜。”

  经过调教培训的民女一齐下跪,口呼:“民女见驾,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皇上。”

  存勖也斜着两只熊眼,在民女脸上、胸前巡视。三百个少女只能算平头正脸,估计扔人堆里都找不到,更不要说让他怦然心动,平板得连瞧第二眼的兴致都没有。他从失望转为恼怒,仿佛有种上当受骗的羞辱感,喝令:“内侍,将这批人全部发往各宫院充役。”

  “遵旨。”

  “哼,扫兴。”存勖扭头便走。景进幽灵般闪出,问:“皇上还去演戏吗?”

  “不演了,没兴趣。”

  “皇上嫌这批民女姿色平平吧?”

  “怎么搞的?三百民女,无一殊色。那些狗官瞎了眼睛,这种庸脂俗粉也好意思进献!还不如咱宫中的残香剩粉哩。朕幼时就听人说,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三千粉黛,八百娇娥。朕为万民之主,难道不该温柔乡中安享风流艳福吗?气煞朕也!”

  “皇上春秋正富,要享艳福有的是机会。战乱已久,山河破碎,满目疮痍,百废待举。跟那小邑犹藏万室、公私仓廪丰实的太平盛世没法比。就拿繁华盖世的洛阳来说吧,街上长满荒草,只剩下三五十户贫苦人家,侷处于瓦砾间。去城二十里外,寥寥星屋,不及十余家,昼不见炊烟,夜不见灯火。田园之荒凉,人丁之凋落,令人触目惊心。”

  “废话!既如此,你还唆使朕采选秀女,是何居心?敢来戏侮朕吗?”

  “不、不、不,皇上屈煞微臣了。臣虽知百姓丧亡已达十之八九,毕竟方圆百余万方公里,总能挑选出一些美女来侍候皇上。既然选秀无用,臣还有绝招能罗致佳人。管保把宫院填塞得锦绣成行,绮罗成队。”

  “讲!”

  “敢问皇上,皇后娘娘从何而来?”

  “是袁建丰将军抢了献给朕母后的。”

  “那时皇后芳龄几何?”

  “也就五六岁吧。”

  “五六岁的小女娃就有人抢,十七八岁的俊俏大姑娘还能幸免吗?”

  “你的意思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些将士能抢女人,皇上尊居万乘,富有四海,为何抢不得?”

  “唔,这主意不错。”

  “再说了,妃妾不过供皇上耳目之玩,不必太多清规戒律。妇女只要有艳色,管她未婚已婚,年幼年长,有时少妇比少女更具魅力。汉武帝之母王娡进宫前早已嫁给平民,还生了一个女儿。进宫后,颇得太子刘启宠幸。后来母以子贵,登上皇后宝座。景帝死,这个幸运的再醮妇又成了皇太后。唐高宗的皇后武则天,唐玄宗的贵妃杨玉环,都不是黄花大闺女,两个皇帝哪怕乱伦,也要纳为妻妾。此番选美不尽如人意,有两大原因:一是只选处女,二是下了丹诏,走漏风声,许多刁民赶紧嫁女儿,拉郎配,三杯淡酒就成亲。抢美如同打仗,也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臣五年前在邢州龙冈见过一位柴小姐,芳名凤仪。姿容靓丽,体态轻盈。不知是否已为人妇?还是邢州刺史阳奉阴违,敷衍塞责,未加认真遴选。”原来景进之母是朱俊娥的乳娘,景进与母亲曾到柴府做客,故能见到凤仪。

  存勖问:“凤仪娇容比皇后如何?”

  “微臣不敢唐突娘娘。”

  “恕你无罪,直言奏来。”

  “娘娘是人间绝色,凤仪是天台仙子。倘能入宫伴驾,皇上也能像玄宗那样,解释春风无限恨喽。”

  “看来凤仪姿色胜过皇后。爱卿说得对,抢美如同打仗,打仗兵贵神速。还有,将士能抢女人,朕为何抢不得?朕爱江山,更爱美人。江山恃力夺来,美人也要恃势抢来。朕要渔猎天下美色,充实掖庭。景进听朕口谕。”

  景进忙跪:“微臣在。”

  “朕封爱卿为散骑常侍,兼领邢州刺史,原邢州刺史削职为民。拨三千铁骑由卿统领,前往幽州、魏州、邢州、太原等地搜寻美人。若能觅得凤仪进献,朕将以上柱国、冀南节度使相酬。”存勖又解下佩剑递给他道,“这青萍剑权作尚方剑,许你便宜行事,先斩后奏。赐黄金千两,彩锻百端。”

  “臣领旨谢恩。一定采选绝色佳人进宫,以慰圣怀。”

  “好!朕等着金屋藏娇,仙苑栖凤。”

  第四章 浩劫

  景进腰佩尚方剑,晕晕乎乎,仿佛腾云驾雾般走出皇宫。抬眼西望,巨轮似的落日在金红色的霞光中滚动,煞是壮观。

  平地一声雷。凭三寸不烂之舌,忽悠得那个靠虎的凶猛、狮的威武,自以为天下无敌的猪脑皇帝龙颜大悦,封赏优厚。自己也从一介伶工瞬间完成朝廷显贵的角色转换。从今天起,君权神授的天子已沦为我的提线木偶和橡皮图章,我景进才是帝国真正的统治者,一切都要服从我的意志。

  次日上午,景进头戴金盔,身披铠甲,威风凛凛地骑着黄骠马来到军营。早已在校场列队恭候的官兵一齐施礼:“参见景将军。”

  景进依然端坐马背,大咧咧地把双手一拱,道:“诸位免礼。”

  那些将士出生入死,血战多年,很少获得奖赏。而一个伶人无寸箭之功,蛊惑君心,骤登贵显。第一次与僚属见面,便空棺材出殡——木(目)中无人,竟连马都不下,一个个都气坏了。暗骂:“呸!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俳优弄臣而已。只因巧言令色,媚君获宠,居然当上我们的长官,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

  景进三言两语把任务布置了,遂命部队出发。三千将士得此美差,喜出望外。有皇帝撑腰做背景,可以生杀予夺,任意妄为了。谁敢挡道,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前番朝廷钦点秀女,有女儿的家庭俱慌得走投无路。丧尽天良的府县吏胥,趁机索诈。豪门富户破产求免,穷家小户无钱贿赂差官,眼睁睁看着爱女被人拉走。一个个呼天抢地,怨声载道。

  此番搜罗美女,已无规矩标准可言。年龄不限,婚否不限。名为选美,实为抢美。军队不论贫富,挨家挨户搜捕美貌女子,顺手掳掠财宝。地方官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由于古人早婚早育,妇女年过三旬,风韵犹存者不在少数。而所生之女也到了豆蔻含苞,谈婚论嫁之时。在这场浩劫中,竟有母女、姑侄、妯娌、姐妹一同被劫掠的。最惨的是许多恩爱夫妻舍不得分离,如狼似虎的兽兵,便砍死丈夫,拖了妻子就走。有时搜到富户家中,见女眷虽无姿色,但年齿幼弱,也不放过,轮奸后杀人灭口,又把财物抢掠一空,放火焚屋。至于男子见娇妻被掳,大哭一场自尽,贞妇烈女投河悬梁的,更不计其数。哀鸿遍野,惨不忍闻,可谓人神共愤。《旧五代史·庄宗纪》载:“帝广采宫人,不择良家委巷,殆千余人。”

  第五章 夺宅

  景进命部下将抢来的美女约三千人,其中包括驻守魏州将士的妻女一千多人,全部用牛车载了运往洛阳。自己则亲率二百精骑,一辆轻车,直扑邢州龙冈。到了柴氏庄园,命人叩门。

  守礼一家四口天天提心吊胆,生怕祸从天降。守礼说:“仙师劝咱们离乡逃亡,是我难舍祖业。近来官兵强抢美女,穷凶极恶,百姓恨之入骨,说敌寇(契丹人)好像梳子,盗匪好像篦子,官兵好像剃刀。恐怕咱家也在劫难逃,真该出走避难。”

  凤仪叹道:“唉,天下乌鸦一般黑。遇上昏君奸臣,逃到哪里都一样。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灾殃。”

  俊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离乱人。出门兵戈扰攘,风鹤频惊,怎如家中安稳。要死,全家人也死在一处。”

  守礼瞪了妻子一眼,嗔道:“少说不吉利的话。”

  忽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俊娥忙把柴荣搂在怀里。门外响起“嘭嘭嘭”的敲门声。

  守礼慌道:“你们快躲到屏风后面,我去开门看看。”忙三步并作两步奔去开了门,见数百精骑手执兵器,围了宅子,脑袋“嗡”地一下蒙了。

  景进下马,对守礼含笑作揖道:“阁下别来无恙?”

  守礼惊疑参半,回礼道:“原来是景兄。久违了,景兄请进。”

  景进回首命令随从:“外面等候。”走进大门,守礼忙把门关上,引景进来到客厅,坐下后,小心翼翼地问:“景兄光临敝庄,蓬荜生辉。看样子,景兄已经飞黄腾达了?”

  “哈哈哈,阁下好眼力,佩服,佩服!实不相瞒,景某时来运转,深得天子宠幸,官拜散骑常侍兼领邢州刺史。”

  “恭喜景大人,贺喜景大人。”

  “你我同喜。”

  “不知在下喜从何来?”

  “俊娥妹与柴小姐艳名远播,传入宫廷。皇上钦羡美色,已备下藏娇金屋,栖凤仙苑。阁下贵为国舅,岂非大喜特喜么?”

  虽然景进款款而言,守礼却似霹雳震顶,险些晕厥。颤声道:“景大人说笑了,您是俊娥奶兄,俊娥出嫁,还是您送的亲。如今已有四岁孩儿,如何侍奉圣驾?舍妹已许人家,恕难从命。”

  景进脸色一沉:“正因为我与俊娥同吃一母之乳,格外关照。外面的官兵你也看见了,挨门搜人,虽达官贵宦亦不免。若敢抗旨,准许先斩后奏。”

  守礼想起陈抟所说凤仪有后妃之福,进宫恰是机会。而俊娥是我爱妻,万万不可分离,便开言道:“在下怎敢抗旨?舍妹可以献出。俊娥与我誓同生死,望大人垂怜周全。”

  “废话少讲,快请出姑嫂俩吧。”

  俊娥凤仪只好从屏风后走出了,双双下拜。景进忙说:“自家人何必多礼,二位快快请起。”

  俊娥泣道:“皇上选美,闹得沸反盈天。没想到小妹虽是已婚妇人,也会罹祸。进哥手握重权,实乃万千之喜。你我情同手足,还望看在乳母面上,饶小妹一命。来日结草街环,以报大恩。”

  “贤妹说话好没道理,愚兄奉旨迎你进宫,享受荣华富贵,天大的美事,又不是去送死,怎说饶命?听了实在令人不爽。”

  “小妹拙于言辞,兄长不必介意。但薄命人不求富贵,只求骨肉团聚。”

  凤仪也央求道:“景大人奉旨行事,本不该违命。有道王法本乎人情。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您就饶了家嫂吧。”

  景进负手踱步,嘿然无语。他虽贱为优伶,却见多识广。凤仪所云极是,王法本乎人情。让一个母亲与四岁小儿生离,还不如杀了她。举头三尺有神明,自己不该做得太绝,对方毕竟是自己的奶妹。当他看到客厅雕梁画栋,巍峨峥嵘,心中忽又一动,百年巨族,必然窖藏丰富。我何不夺宅建寺,砖瓦木料正好就地取材。原来,五代十国时佛教极为盛行。百姓苦于杀掠苟敛,多剃度为僧,逃避赋役。士族官宦为了寻求解脱,恶贯满盈者为了赎罪,帝王将相为了来世的富贵,都礼僧拜佛。皇后刘玉娘亦虔诚敬佛,赏赐僧尼无算。我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能管得了我?对了,就这么办,建一座祈福寺,祈求天赐好运。此地名龙冈,我的生肖属龙,佛佑有缘人,或许我也能开国肇基,称孤道寡呢。耳畔听得俊娥低声啜泣,颇不耐烦,正要发作,见她桃腮垂泪,梨花带雨,不由得勾起昔日情怀。两人青梅竹马,只因身份悬殊,乳母之子怎匹配千金小姐,自己虽万分爱慕,但一亲芳泽而不可得。如今自己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她不过是个土财主的妻子,有甚了不起?何不令其侍寝,以偿夙愿。待我危言恫吓,逼她就范。正在斟酌如何开口时,小柴荣蹦蹦跳跳地奔来了,见母亲流泪,叫道:“娘,娘为什么哭了?”

  “儿啊——”俊娥一把搂住儿子,大放悲声。

  景进从俊娥怀中抢过柴荣,亲着他的小脸蛋:“呵呵呵,是贤甥吧?”

  守礼忙说:“龙儿,快,快叫舅舅。”

  “舅舅。”

  “唉!好外甥。”景进抚摸着柴荣的脑袋,狞笑道,“好乖巧的娃娃,真是人见人爱。可惜生于乱世,朝不保夕啊!”

  众人闻言,又是心中一凛。俊娥用衣袖把眼泪抹掉,扑地跪倒在景进面前:“进哥,母子连心,求您开恩,饶了我一家吧!”

  景进一把将她拉起,道:“哎呀,你怎么又来了,快起来!快起来!”又皱起眉头做沉思状,“办法么,倒也是有的,就怕你们不肯。”

  守礼忙说:“有何办法快快请讲。”

  “柴小姐必须进宫为妃,不得推托。”

  “可以。”

  “皇后妒心最重,怎容得才貌双绝的柴小姐伺候君侧?但皇后尊崇佛教,贵庄占地广阔,须舍宅为寺,以平皇后妒火。”

  俊娥急道:“这怎么行!献出宅院,我们住哪儿?”

  景进奸笑一声:“别着急嘛,小姐奉旨入宫,必得专宠。景某赠你们洛阳一处住宅,独门独户,家具仆妇俱全。”

  守礼叹息:“唉!只要保住家人,不风餐露宿,情愿舍弃宅院。”

  “还有,景某与俊娥妹分别多年,要与她彻夜长谈。”

  守礼胸中怒火腾地燃起,指着景进大骂:“你这个白脸狼、笑面虎,欺人太甚。既做巫婆又做鬼,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给我滚!”

  “混蛋,你竟敢辱骂本官,活腻了不成?”景进满脸杀气,拔剑咆哮,“本官有钦赐尚方剑,若有不敬者,以违诏论处。”一脚将柴荣踢翻,“先拿小杂种祭剑。”举剑作势要砍。小柴荣吓得尿湿了裤子,哇哇大哭。

  众人骇呆,守礼哪里还敢吱声。俊娥把柴荣抢到怀里,对景进哭道:“有话好说,你不要吓坏我儿。”

  “哼,方才我已经说过了。只要你从了我,一切都好商量。”

  “我依你就是。”

  “唔,这就对了嘛。”景进将剑入鞘,淫笑道,“嘿嘿嘿,想当初髫年伴侣,今日效于飞之乐,也算一段佳话。”又对守礼说,“既然你们识时务,通达变,我也不难为你们。你们赶紧收拾细软行李,能带的都可以带上,明天一早奔赴洛阳。”说罢,这个衣冠禽兽抓过柴荣,推向守礼,哄道:“宝宝乖,跟你爹玩吧,舅舅要和你娘谈心呢。”拦腰抱起俊娥,转到屏风后去了。

  柴荣瞪大乌溜溜的黑眼珠,问:“爹!妈妈是大人,舅舅怎么抱妈妈呢?爹从来只抱龙儿,不抱妈妈。”

  守礼恶狠狠地吼道:“滚!”把儿子一搡。柴荣跌倒,咧嘴大哭。凤仪忙抱起侄儿,埋怨:“哥哥,你冲龙儿发什么火!他才多大的人儿,又懂什么?可别吓着他。”

  兄妹俩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羞愤和凄苦,同时大放悲声。

  第六章 丧妻

  红绡帐中,景进拥娇欢娱。在愉快的疲劳后,景进抚摸着俊娥削玉般的柔肩,兴奋地说:“谢谢贤妹,治愈了我多年的相思病。”

  俊娥心中充满了屈辱感,没接他的话茬儿。景进仔细端详俊娥,赞美道:“贤妹果真俊丽如嫦娥临凡。愚兄喜欢你,不满足片刻之欢,愿与妹妹白头偕老,恩爱百年。”

  俊娥一听就急了,说:“这不行!小妹就是怕进宫,方甘枕席之辱。如今贱躯已为兄长所得,就该信守诺言,如何又得寸进尺?若再凌逼,小妹定以颈血溅人。”

  “哎呀!你们女人动辄便寻死觅活的,好不扫兴。强扭的瓜不甜,等你想通了,愚兄明媒正娶,立你为夫人。至于柴守礼嘛,他也可以另娶佳人么,岂非两全其美?”

  俊娥不再理他。景进说:“你休息一会儿,我有事去去就来。”出门去了。

  俊娥等他走后,找到守礼,流泪道:“官人,对不起!没想到遇上淫魔,玷污了清白,我哪有脸见人啊。”

  守礼劝慰道:“你别自责了,为了保护龙儿,失身奸佞,实属无奈。只要咱一家团圆,我决不会因此而歧视你,你仍然是我的爱妻。在我的心目中,你永远玉洁冰清。”

  俊娥痛哭:“他……他……他还要……”

  凤仪焦急地:“那奸贼又要求你什么了?”

  “他说,他不满足片刻之欢,要明媒正娶,立愚嫂为夫人。”

  守礼怒不可遏:“狗贼如此欺人,我与他拼了。”

  俊娥忙拉住他道:“休得鲁莽,你跟他拼,以卵击石,不是白白送死么?”又对凤仪跪下道,“愚嫂有一事相托,请仪妹答应。”

  凤仪急忙跪地相挽:“嫂嫂有话请讲,快起来吧。”

  “妇人从一而终,哪有夫子俱在,别去嫁人的道理。那厮奸狠,咱平头百姓如何斗得过他?有冤无处诉,有恨无处消。我已吞金,少时必死。求贤妹念在姑嫂一场的情分上,多多照看龙儿,帮助你哥哥养育他长大成人。愚嫂九泉之下,亦感大德。”

  兄妹俩听了,骇叫:“什么,你吞金了?你干吗如此想不开啊!这可怎么办呢?”

  俊娥颤抖着抱起柴荣,在他脸上身上吻个不停,哭叫:“龙儿,可怜的龙儿,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娘死不瞑目啊!”双手一松,倒在地上,香消玉殒了。

  “娘子!”“嫂嫂!”

  兄妹俩拼命摇晃俊娥,俊娥脸上挂着泪珠,双眼仍在瞪视,身体慢慢变冷。一家三口直哭得昏天黑地,泪枯肠断。

  景进单人独骑,来到邢州府衙。刺史闻报,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迎入后堂。景进隐瞒了刺史已被革职的真相,命他明天一早,组织人手去柴家庄园拆房建寺。刺史忙不迭地答应了。景进回庄,见俊娥自尽身亡,也觉惨然,抚尸痛哭一场。守礼见到淫贼,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食肉寝皮。因为要让柴荣活下去,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把血海深仇埋在心底。

  次日清晨,守礼草草掩埋了妻子,与凤仪、柴荣登上马车,骑兵押送,疾驰洛阳。他们前脚刚走,刺史带领差役、工匠后脚也就赶到了。一声令下,工匠马上动手扒房拆屋。刺史本是贪宫,正好借修建佛寺之机,向百姓要钱、要物、要木料,敲诈勒索,榨取民财,中饱私囊。并限期交齐,如抗拒不交,以抗旨论罪。乡民突然接到传帖,顿时舆论大哗,沸沸扬扬。封建王朝向来便有灭门刺史、破家县令一说。上交钱物的日期已过,狗官见无人交钱交物,就命差役率领一伙打手横行乡里,见屋就扒,见树就砍,将木料房架强行扛走。百姓苦苦哀求,竟然遭到拳打脚踢,披枷带锁。他们告状无门,只好抛弃家园,扶老携幼,逃往他乡。验证了民有流离丧亡之灾的天象。

  第七章 暗算

  三千多民女陆续进宫,素质果然高于上次所选秀女,不乏欺桃赛杏的丽姝。存勖左拥右抱,演戏也没往常那样起劲儿了。

  一天,存勖正和新宠的美人调笑。宦官来报,说枢密使郭崇韬求见。存勖来到便殿,见了郭崇韬,问:“贤卿为了何事见朕?”

  “听说伶官抢了将士妻女一千多人,以充掖庭,可有此事?”

  “有啊,那又怎样?朕为天下之主,可以占有天下美女。能侍奉天子,是她们的福分。”

  “哎呀,皇上此言差矣!皇上能安坐宝座,全靠将士效忠。什么人都能得罪,唯独不能得罪军人。军心不稳,江山难稳。乱世中将帅只要拥有一支军队,便能建立一个国家。居安思危,皇上圣鉴。”

  存勖悚然吃惊道:“贤卿的劝谏引起朕的警觉,一旦祸起萧墙,悔之晚矣!传朕口谕,凡将士妻女,一律赏银百两,缎十匹,璧还其家。”

  郭崇韬谢恩而出,那些将士迎回妻女,虽一场虚惊,仍对存勖衔恨不已。

  不日,凤仪入宫,见了存勖,慌忙轻折纤腰,俯伏在地,口吐莺声:“贱妾柴凤仪叩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

  “平身。”存勖边说边亲手扶起。仔细一看,果然丰姿绝代。肌肤莹雪,云髻堆鸦,粉颊晕霞,顾盼神飞。喜得骨髓里发痒,笑道:“爱卿真天人也!人说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其实,燕赵自古也多美女佳人啊。”

  “陛下过誉,臣妾愧不敢当。”

  “你今年青春几何?可曾读书?”

  “启奏皇上,妾今年十八岁了。四岁开蒙,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

  “哇!好一个大才女,足以媲美文姬、班昭、上官婉儿、薛涛。苍天赐朕贤内助,社稷有幸也!朕册封你为紫宸宫宸妃,所有服饰待遇,亚皇后一等。闲时帮朕批阅谏议奏章。”

  凤仪对自己的才貌深具信心,入宫得宠受封毫无疑问。但一见面便被皇上封为宸妃还是惊喜交并。这“宸妃”可是武则天登上后位前所渴求的封号,位次在贵妃、淑妃、德妃、贤妃之上,遭到当朝宰相的坚决反对而未得逞。“宸”,自古用以表达代表天子的事物。真想不到,一代女枭谋得了皇位,却没得到的宸妃称号,竟被自己唾手而得。这是良好的开端,看来母仪天下大有指望。于是连忙跪下,娇滴滴地:“臣妾遵旨,谢主隆恩。”

  “哈哈哈,快起来吧。”存勖一把拉起凤仪,搂进怀里,在她的香靥上连连亲吻,笑道:“今天朕忒高兴,待会儿粉墨登场,请爱妃看朕演戏。”

  凤仪见存勖举止轻狂,疯疯癫癫,殊无人君之度,心甚鄙薄,嘴上却奉承:“臣妾不用看,便知皇上绝技惊人。圣上多才多艺,擅长音乐、歌舞、俳优之戏,像唐玄宗一样,也可成为梨园祖师爷了。”

  “呵呵呵!爱妃真可人也!说话极是中听。其实,论朕的功业才略,远逊于玄宗。”

  “陛下何必妄自菲薄!玄宗继位时,大唐已建立百年,彼不过赖先帝绪余得为天子。陛下乃是马挣力战的江山,玄宗哪里比得?”

  “哎呀呀!爱妃博古通今,灵心慧性,齿香舌韵,应答甚巧,令朕爱煞。今天戏就不演了,来日再请爱妃鉴赏。朕与你去紫宸宫饮酒谈心去。”存勖武将出身,自然有把好力气,双手将凤仪拦腰一抱,步行数百米,来到紫宸宫。宫婢内侍接驾,存勖道:“摆酒侍候。”左右连忙排上宴来。存勖不放凤仪离怀,让她坐在膝上,贴脸同饮。待酒喝到醺酣之际,双双解衣,同游巫山。

  云雨已毕,存勖并未食言,果然封景进为上柱国、冀南节度使。一介优伶,俨然成了封疆大吏。早有宫人将此事报告了皇后刘玉娘。

  “昏君,越来越荒唐了,居然白昼宣淫。哪来的妖狐?竟敢媚惑君心,乱我宫中雅化!”玉娘气得破口大骂,摔杯拍桌,恨不得立刻赶往紫宸宫,将那妖妃活活打死。转念又想,收拾人须从容策划,待我想条妙计,拔出眼中钉、肉中刺,皇上亦无奈我何。

  按照宫规,妃妾每天早晨要前往昭阳宫给皇后请安,凤仪自然也不例外。当她从宫女嘴里知道皇后的所作所为后,不由倒吸了几口凉气,芳心擂鼓似的敲个不停。

  玉娘六岁时做了存勖母曹夫人的侍婢,长大后成了存勖第三房妻子。此人骄悍刁泼,勾结大臣,耍弄心术手腕,逾次立为皇后。为得专房之宠,屡屡设置障碍,阻止存勖接触姬妾。有个妃嫔已生下皇子,也被她逼着存勖赐给大臣。当以医卜为业的父亲刘奎前来探望女儿时,她竟昧着良心,说自己生父已死,此为假冒者,命随从鞭笞百下,逐出宫门。存勖召来儿子继岌,身穿破衣,背负药囊,来到皇后寝宫,高呼:“刘衙推访女来啦!”扮演刘奎寻女一幕,因五代称医卜者为衙推。玉娘见丈夫竟以演戏来嘲弄自己,恼羞成怒,抓起拂尘追打儿子,逗得存勖哈哈大笑。

  一个连亲生父亲都忍心殴辱的恶妇,对待情敌的态度,可想而知了。

  凤仪聪明绝顶,为了不触怒霸道善妒的皇后,决心韬光养晦,低调做人。于是摒弃脂粉,穿戴朴素,前去拜谒皇后。

  昭阳宫里,玉娘盛气以待,她要看看这个能在一千多个美女中出类拔萃的尤物,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凤仪弓身细步而来,以示卑微。见了玉娘,低头下跪道:“臣妾柴氏拜见皇后娘娘,祝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快起来吧,自家姐妹,何必多礼。赐座。”

  凤仪谢恩,拘拘束束地坐下了。玉娘目光灼灼,上下打量有顷,皮笑肉不笑地说:“宸妃名门淑质,貌美才高,绝异于众,皇上一见倾心。珠玉在侧,本宫真是自惭形秽啊!”

  凤仪听得这番话妒深语峻,忙跪伏道:“臣妾不胜惶恐,一切仰仗皇后荫庇包容。”

  玉娘哧哧笑道:“本宫戏言,宸妃何必当真!坐下叙话。”

  两人东拉西扯聊了一阵儿,凤仪如坐针毡,恨不得即刻逃离。玉娘吩咐设宴。不一会儿,宫女便花簇簇、锦团团地摆上数十道美味佳肴。凤仪立刻起身告辞,玉娘笑而挽道:“今日排宴为宸妃接风,休拂了本宫美意。”

  凤仪连称不敢,只得坐下。玉娘把手一挥,众人退出。她亲自把盏,斟了半杯红艳艳、香馥馥的果酒,说:“这是于阗酿的紫酒,也就是红葡萄酒,请宸妃品尝。”说罢递去,“宸妃请。”

  “请皇后恕罪,臣妾一向滴酒不沾。”

  玉娘冷笑道:“宸妃太小心了,是怕酒中有毒吧?”一口饮尽,说,“你看,没事吧!”

  凤仪羞得面红耳赤,忙说:“皇后休要见怪,臣妾实不善饮。”

  “哎呀!这种蜂蜜似的甜酒,喝上十杯也不会醉,你尝尝。”玉娘又斟了满满一杯递去。凤仪不得不接过酒,喝个干净,果然甘芳异常,堪称玉液琼浆。

  “怎么样,本宫没说错吧?来来来,好事成双,再饮一杯。”玉娘明劝暗逼,又催着凤仪连饮数杯。凤仪只觉腹痛难忍,央告道:“臣妾不胜酒量,就此谢恩辞銮了。”

  玉娘假惺惺地:“几杯甜酒就能醉倒,宸妃的量也太窄了。”

  凤仪回宫后,倒在床上哭得死去活来。她明白,自己被那毒妇硬灌了一种名叫“息肌丸”、含有麝香成分的药酒,对生殖机能有强烈伤害。玉娘饮第一杯时,量少,药丸尚未融化,故饮了无妨。而自己喝了整整一壶的酒,难逃厄运了。不过,息肌丸有很好的美容功能。据说,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和胞妹常用息肌丸塞肚脐中,故美冠汉宫,并列第一。她恨!恨昏君佞臣逼死了亲如姐妹的嫂子俊娥,强占了祖业房产。她更恨伤天害理的妖后杀人于无形,数杯药酒,虽未取她性命,但夺去了她终生当母亲的权力,再也无法拥有自己的亲骨肉了。她咬牙切齿,椎心泣血,双目射出凌厉的寒光。她要等待机会,推波助澜,把那对狗夫妻强加给自己的灾难,加倍奉还。让他们国破家亡,不得善终。

  第八章 出猎

  擢倚天之剑,弯落月之弓。

  昆仑叱兮可倒,宇宙噫兮增雄。

  河汉为之却流,川岳为之生风。

  羽毛扬兮九天绛,猎火燃兮千山红。

  存勖披襟当风,大声吟诵,音调铿锵,豪情激荡。

  “陛下吟的是李太白的《大猎赋》吧。”凤仪姗姗走来,檀口含笑。

  “呵呵,爱妃听出来了。这《大猎赋》气势宏伟,格调清逸。盛唐诗仙的笔力,排山倒海,斗方名士只能望洋兴叹!”

  “皇上评论精当。男儿嘛,就该有英雄骨,阳刚气。皇上贵为天子,气壮山河,万类听任调遣。胜游令管晏执鞭,宴乐召师伯调弦,作诗命白甫研墨。”

  “精彩!精彩!”存勖抚掌大笑,“哈哈哈,爱妃实乃女中尧舜,才华盖世,压倒须眉,一番话真说到朕心坎上了。朕出身将门,极喜游猎。伶官内侍都说整天禁锢在宫中,把人给憋死了,恳求朕带他们外出畋猎散心呢。可是郭崇韬等一班功臣宿将竭力反对,劝朕要体恤民艰,不要荒耽好游。朕不能不尊重这些老臣啊。”

  “郭大人关心民瘼,社稷之臣也,劝谏自有道理。依臣妾看来,只要不显违民意、不荒弃政事,驰马射箭,非但无害,而且有益。”

  “请道其详。”

  “圣人云:登山则仁,观水则智。畋猎要骑射奔驰,往大里说,能演习军事,加强武备,保国安民,威慑邻邦;往小里说,能活动身手,强健筋骨,愉悦精神,祛除疾病。可惜臣妾是个女子,若是男子,一定投笔从戎。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堂堂一丈夫。”

  “说得好!朕明天便率众外出游猎。”

  “陛下圣明。”

  “爱妃回宫收拾行装,明晨随驾出游。”

  “皇上恕罪!臣妾身体孱弱,不能侍驾。”凤仪缓缓跪地,蛾黛凄然,泪珠盈睫。

  “哎呀!快起来,快起来。你这是做甚呀?”存勖忙将凤仪搂入怀里,用手替她抹去眼泪,温存地:“爱妃玉体娇弱,不能骑马,朕也是知道的。只因爱得你厉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既如此,爱妃在宫中安心调养,待朕回京再聚吧。唉,此去畋猎,少个可意的人儿陪伴,诚为憾事。”

  “皇上何不令皇后同行!皇后身手矫健,伴君左右,还能当个女侍卫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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