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班”成长记——空军青少年航空学校建设试点纪事

  在空军的推动下,空军青少年航空教育实验班——也称空军青少年航空学校,将于2015年全面铺开,十余所优质高中计划为此招收1000名学生

  军装笔挺,正襟危坐,19岁的少年,已是第四年的“老兵”。

  2011年夏天,近百名初中毕业生走入位于长春、武汉等地的5所省级示范高中,接受准军事化管理和航空特色教育训练。

  其中39人,最终于2014年通过招飞选拔,成为中国空军的飞行学员。

  飞行人才早期培养是世界空军强国的通行做法:与飞机、天空相伴成长,获得翱翔的本能、思维和力量。

  在空军的推动下,此类空军青少年航空教育实验班——也称空军青少年航空学校,将于2015年全面铺开,十余所优质高中计划为此招收1000名学生。

  军方希望,三年后可以从他们之中选拔超过400名更具职业认同感、更有飞行天赋、更加热爱空军的飞行学员,弘扬空天文化、提升国民航空素质,从而助力中国空军实现“空天一体、攻防兼备”的战略转型。

  这是“飞行员队伍建设管长远的大事”,空军司令员马晓天上将曾对此预期——“现在培养出来的飞行员,20年之后将成长为师长、团长,30年之后将成长为司令员”。

  军队和教育部门以“雏鹰班”命名,寄托对这些孩子的期望,而“地方同学”的称呼更“萌”——“小鸟班”。

  少年强则国强。这未必是一个实践少年报国梦的宏大叙事,而首先是懵懂少年铸造梦想的故事;与其认为他们现在已然肩负国家之托,不如说是先要炼就一个男人的特质——责任与担当。

  少年的命运就此改变

  说起“剃头”那个傍晚,几名飞行学员依然记忆犹新。

  那是2011年的夏夜,从湖北、河北等地奔赴长春的少年们,在吉林省实验中学刚刚经过一天半笔试、面试。

  虽然已经几次进出空军航空大学营门,被告知已录取为青少年航空学校学生后,“再拉回航空大学的院子里,感觉气氛都不一样了。”现在已是空军航空大学某学员队军人委员会主任的邹宇向《瞭望东方周刊》回忆。

  邹宇来自湖北仙桃,那是江汉平原上位于武汉城市圈西翼的一座城市。虽然他的中考成绩达到市里最好高中的录取线,父亲却被青少年航空学校的招生信息吸引。

  邹宇承认,那时对于军队的概念“不是很清晰”,印象多来自央视七套军事频道,至于入伍,“没想过”。

  吸引邹宇父亲的一个条件是,去长春就读青少年航空学校,可以进入省级示范高中——吉林省实验中学。

  在2011年启动的5个青少年航空学校试点中,吉林省实验中学是管理最为严格的。

  空军航空大学与它相隔一条马路,学生们编成一个“雏鹰班”,在吉林省实验中学学习,住宿回空军航空大学。

  没有军籍,但男孩们通常身着制服,完全接受军事化管理——有队长、教导员和副队长,高中则派出班主任参与管理。

  三年后,这所高中为空军贡献了25名飞行学员,占首批试点招飞总数的三分之二。此前数年中,空军每年在吉林省全省招飞的数量也不过40名左右。

  而当初对于前来应试的少年们来说,“本来是旅游心态”。同样来自武汉的刘轶聪告诉本刊记者,当天晚上理发、上交手机,紧张的生活接踵而来,“手机上交前给10分钟,和家里通了一个电话,只够打给父母。”

  几个小时里,小男生们理发、领到了免费发放的生活用品和制服,还没来得及互相分享感受,已是晚上10点,熄灯睡觉。

  “睡不着。”吉林市的方靖文说。他是不多的入学前就向往军队的人之一。静静的夜里,少年们听得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比“有只兔子乱撞”还要厉害。

  这天是2011年8月29日,他们都记得很清楚。

  在武汉六中,气氛没这么紧张:青少年航空学校的学生们虽然也被编成一个班——叫做“空飞班”——但仍在高中住宿,课下也可以和其他学生接触,一起活动。

  每名学生有两套校服、两套制服,每周一三五穿校服、二四六着制服,“穿制服是准军人,穿校服是普通学生。”武汉六中校长马德驹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同在武汉的空军预警学院参与“空飞班”管理,并向高中派出了干部。

  在山东滨州北镇中学建立的青少年航空学校,主要依托当地的重点高中和民用航空学校,部队“干预”更少:除了指导制订培养方案,也派出教员教授军体、航空理论等课程。

  而在四川大学附属中学,第一年招收一个班、50名学生,主要立足高中条件和成都战区空军资源开展军政训练,依靠当地的招飞选拔中心组织特色教育,更加注重文化课学习。

  少年们的命运,就此改变。

  蓝天大门已向你们打开

  2011年,与空军青少年航空学校试点同时启动的重要改革,是空军与清华大学联合培养飞行学员。

  而少年们首先得从基本的条令学习和体能训练起步。入学三天后,9月1日,他们迎来了第一次盛典——空军航空大学开学典礼暨吉林长春首届航空开放日。

  空军航空大学的前身可以追溯到1946年在吉林通化组建的东北民主联军航空学校,也是空军唯一的飞行员学历教育学校。它一共为中国空军培养了7万多名飞行员、300多名将军,几乎所有的航天员都在这里学习过。

  长春航空开放日则是国内唯一由空军独立举办的航空会展。第一届举办时,“八一”、“天之翼”、“红鹰”三支飞行表演队同场亮相。

  当时还较少露面的歼10压轴,超低空通场带来的强大冲击波,让生于20世纪90年代的男孩们第一次直面中国空军的力量。

  战机盘旋、翻滚……少年离家的感伤,像表演机拉出的彩烟随风飘散。

  邹宇说,“真想飞”。

  可初中毕业生们还不是那天的主角——来自30个省区市十多个民族的800余名高中生飞行学员、近300名大学生飞行学员,于这一天跨入中国空军的行列。

  时任空军司令员许其亮检阅了学员方队。

  少年航校的学生们没能参与声浪震耳的宣誓——他们毕竟还不是真正的军人。

  领略了漂亮的分列式表演,下午“八一”飞行表演队的飞行员和航天英雄杨利伟等到航空大学座谈。这些气质各异的天之骄子在主席台上谈笑风生。

  刘轶聪回忆,那是一种仰视。

  将星闪耀,战机轰鸣,猎猎军旗,铮铮誓言,是少年们对于那个特殊日子的全部回忆。

  但第二天,少年们刚刚平复的情绪又“激动了起来”——家长来了。

  父母们是被学校请来协商具体就读事宜的。

  邹宇到长春后因空气干燥每天都流鼻血,父亲想领他去医院看看,于是邹宇成了全班第一个得以外出的人。“穿着体能训练服就去了,老爸有点心疼,但我却自信满满地劝了他一路。”

  回来时走到学校门口,班长把他接进学校。走了很久回头,他还能看到父亲站在那里。

  第一周,训练、吃饭、睡觉往复循环,“有点辛苦,但很充实。”后来终于可以给家里打电话,方靖文人生中第一次安慰父母:在这里吃得好睡得香又长本领,别担心!

  放下电话,他觉得自己撒了谎,却又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

  张家口九中的张晔,“家后面住了一个空军飞行部队”,因此对飞行员怀有别样情怀,“几乎不假思索”地参与了选拔。

  他说,进入军事化管理,“当用冷水洗衣服洗到手疼时,才意识到眼前这条路,必须靠自己坚强地走下去。”

  军人要保护老百姓

  有个男孩晚上经常流泪。首届“雏鹰班”教导员刘锐中校找他谈话,“他说在家的时候每天晚上父母都要给他热一杯牛奶。”

  “一杯牛奶,也体现出了这个孩子对于家的依赖。”刘锐说,飞行员在空中遇到任何情况,都要靠自主决断,所以,在早期培养中养成独立自主的品格,很重要。

  “死心塌地”地开始航空学校生活,大多数人用了两三周;知道“怎么在军队过日子”,大多数人用了一两个月;可真正成为准军人,却至少要用一个学期。

  由于成绩好,张晔被任命为班长。他记得,某次队列里有同学嬉笑打闹,结果全体站军姿时间延长。

  邹宇总结:“生活严密,没有自己支配的时间。”由于与航空大学有军籍的学员同样管理,他们不能随便离校,上网、用手机都有严格要求。

  第一个学期结束,来接孩子的父亲们看到,最大的变化是“更壮实了”。

  方靖文长了20多斤,“在家可以不吃饭,在这不能不吃。”

  少年们将自己这半年的辛苦作为“吹嘘”的资本:没完没了的俯卧撑和跑步,还有铁的纪律、整齐的队列……以及,“你知道我们空军在抗美援朝中出了多少个空战英雄吗?”

  在家乡见到“失联”许久的初中同学们,总会讲讲“他们不曾经历过的一些事情”。

  邹宇给母亲买了补品——他攒下了津贴。

  除了免去一个高中生的全部在校开支,军队和学校都给予学生不同水平的经济照顾。在武汉是每人每年4000元,“有的学生将4000元补助全都寄回家。”马德驹说。

  吉林省实验中学校长王昊说,为了“应对”这些特殊的高中生,他们特意挑选年富力强的男老师作为班主任。空军航空大学则配备了带过女飞行员的社科系女副教授,“管理方法或许更细腻一点”。

  虽然武汉六中的同学们稍微“自由”,但马德驹也认为:“学生在学校进行封闭管理,远离父母,都是男生又处在成长关键时期,教师需要具备更高的素质。”

  刘锐说,第一届青少年航空教育实验班学生“遇到很多情况”。

  他处理的第一件棘手的事情是:学生们与普通班的男生发生了“摩擦”,原本青春期男孩在所难免,却被普通班的学生发在了网络论坛上。

  这让刘锐提高警惕,“虽说他们还不是军人,但维护军队的集体荣誉这个基本的职业观念,还是要尽早培养起来!”

  普通班的学生们“对我们好奇又羡慕”,刘轶聪说,课余一起踢球时,很多普通班学生问我们,航空特色课程怎么样?穿上帅气的制服有什么感觉?

  无论王昊、马德驹还是刘锐,都将航空学校学生们称为“靓丽的风景线”。

  特别在长春,“雏鹰班”每天一早在校门口下车整队进入高中校园,已成为周围老百姓生活中的“固定节目”。

  身着制服的青少年航空学校学生在校园里显得更加帅气和沉稳,“班上有好几个同学被表白。”张晔也收到过几封情书,“心里当然美滋滋的,但自己还没有成为真正的空军飞行学员,没啥资本。加上学校规定不能早恋,所以只能置之不理。”

  如今已是吉林省教育厅副厅长的潘永兴那时正担任吉林省实验中学校长,他记得“雏鹰班”是“最团结”的一个班级:一个人受到欺负,全班都会站在他身边。

  一次“摩擦”后,潘永兴对“雏鹰”们说:“你们以后要当军人,军人和老百姓是一家人!”

  男孩们都默不作声。

  高一结束后的暑假,“雏鹰班”体验了模拟飞行,他们之前还“下团”、参观了飞行训练。在那之后,严格的体能训练趋于平稳,但真正的考验日益逼近。

  不仅爱飞行,更爱空军

  即便接受了准军事化管理和航空特色教育,要真正成为中国空军飞行学员,青少年航空学校的学生必须参加高考,达到招飞录取分数线才能被空军航空大学录取。

  而现实情况却是,这一届吉林省实验中学的19个班中,“雏鹰班”入学时平均成绩排在最后。

  由于缺乏生源,并受社会上各种“特色办学”的负面影响,首届学生招生时遇到很大挑战。王昊说,吉林本就是招飞小省,他们在其他市县的教育局甚至吃了闭门羹——由于对新政策不了解,对方认为他们是来抢生源的。

  更主要的是,“到好学校、好班级一看,80%都戴眼镜。”王昊说,由于生源不充分,加上招飞条件严苛,吉林省实验中学当年的录取分数线做了适当调整才使“雏鹰班”招满。

  按照这所学校的升学情况,在这个分数线水平的学生,高考可能很难达到一本录取线。

  而在2014年的高考中,“雏鹰班”的平均成绩排名第八。

  除了高中配备了最好的师资力量,刘轶聪将成绩的提高归结为“生活环境单纯,学习氛围比较浓”。

  但是,“他们既要保证自己的文化课成绩,又要在三年时间里保持身体素质,特别是不能近视。”王昊说,“二者之间有矛盾,只能力争最大程度的平衡,这到现在也是一个课题。”

  学校为学生配备了护眼灯。即使如此,从高二下学期开始,很多学生已经感觉视力下降。“后来学习紧张,一天只睡4个小时。”刘轶聪在2014年春天的第一次招飞体检中视力处于合格的边缘。

  随后招飞部门对边缘学生进行了复检,“考虑到当时学习压力大,是不是假性情况。”刘锐说。

  刘轶聪在这一次终于通过。

  刘锐记得有个学生,“所有干部都认为他天生是军人的料,也特别喜欢飞行”,可就是未能通过体检。

  刘锐和队长、副队长轮流与没有通过体检的学生谈话,面对这名学生,两人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也有点无奈。“看到他对飞行的无比热爱和向往,真让人感动,但飞行是门高技术活,身体达不到要求,真不能勉强。”

  这个孩子后来考到了地方大学,回空军航空大学探望同学时,仍是满心羡慕。

  就是在“雏鹰班”发愤攻读的三年里,空军持续深化招飞改革,很快实现了全部一本线以上录取。

  这对于2011年基本以参考高考二本线确定录取标准的首届青少年航空学校学生,有些“泰山压顶”之感。

  即使学习成绩节节攀升,在最终填报高考志愿时,“雏鹰班”的学生们,也都清一色地选择了梦寐以求的空军航空大学,虽然他们有选择其他提前录取院校的权利。

  在武汉,马德驹说,“青少年航空学校学生关键时候把政治看得比经济待遇更重”。

  也有民航企业看中了“空飞班”的男孩,承诺大学毕业后的工作和年薪。

  “虽然之前和家长有协议,但如果他们报别的学校,特别是民航,我们也只能尊重他们的选择。”刘锐说,这曾是他们比较担心的事情,但“孩子们不仅爱飞行,更爱空军”。

  很难有高中同学聚会

  2013年底,“雏鹰班”的男孩们给许其亮上将写了一封信,报告自己即将迎接最后的考验——招飞选拔和高考。

  那时,这位亲手启动青少年航空学校试点的原空军司令员已经出任中央军委副主席。

  “好好学习。”他回信说,“祝你们早日翱翔蓝天!”

  历尽艰辛,2014年全国统一高考终于到来。

  考后“雏鹰班”学生们与军地干部、老师一起吃了一顿饭,令潘永兴印象深刻的是,他们向所有人鞠躬致谢。

  这次聚会最后变得无比伤感,少年们哭得一塌糊涂。

  刘轶聪说,即使以后上了大学,“我们也不能像一般人那样放假回家参加高中同学会”,因为高中同学本就分散各地。

  回到家里的同学们,每天都在等待空军招飞网发布成绩。

  2014年7月15日下午录取信息发布,直到晚上,没人在“雏鹰班”的QQ群里庆祝自己的成绩。

  被空军航空大学录取的人只是简单地说,我已经被录取了;没被录取的人也告诉大家,我要去某某学校。

  张晔和另一名学生考上了清华、北大的“飞行员班”,但他仍觉得成绩不如平时,“辜负了师长的期望”。

  三年里完成“从一个普通学生到军校学生的转变”,他说:“飞行员是现代化战争的中坚力量。”

  方靖文“不是特别开心”。他有一次生病,同宿舍的一名同学帮他洗脚、揉搓,说这样可以加快痊愈。可他没能和方靖文一同走下去,最终去了地方大学。

  25人进入航空大学,2人考上国防生,其他同学考入地方院校,但至今还没有人从这个QQ群退出。

  刘锐给家长们打电话通报结果,有位落榜学生的母亲三四分钟没说出一句话,“毕竟孩子在航空大学生活了三年。”

  7月底接到录取通知书,8月5日到空军航空大学报到。时间仍像三年前那样匆促。而这一次重逢,他们已经能够真正称呼彼此为“战友”。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山旭 张汨汨 特约撰稿李连环 张力 范军/吉林长春 湖北武汉 北京报道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