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协主席方方的战争

　　“不管在什么样的体制里，我都会选择当一个正直的人”

　　4月的江城，非云即雨。方方的博客页面上，两辆越野车在横冲直撞，似乎没在意外面的风雨。

　　从她就职的湖北省作家协会出去不远，就是东湖风景区——中国最大的城中湖。但毕竟是“城中湖”，就如同方方澎湃的内心一样，依然跑不出纵横交错的现实生活。

　　她依然记得曾被自己引用的波特莱尔的那句话，“在浩漫的生存布景后面，在深渊最黑暗的所在，我清楚地看见那些奇异世界……”

　　这个奇异世界有她“挑战”的对象——她对《瞭望东方周刊》说，就是“不守规矩的人、傲慢的机构。”包括从曾经的柳忠秧到如今的田禾。

　　抨击之外，方方还是希望拥有平和的生活。虽然她曾以小说《风景》主人公的话为自己的人生作了一个铺垫——当你把这个世界的一切连同这个世界本身都看得一钱不值时，你才会觉得自己活到这会儿才活出点滋味来，你才能天马行空般在人生路上洒脱地走个来回。

　　体制里也可以当正直的人

　　出名之前，方方还叫汪芳。

　　后来她写《风景》的时候也就32岁，正是最好的年龄——“方方”正式取代她的本名“汪芳”。

　　但她觉得，难以抹杀的是成名前的际遇——1974年，中学毕业的方方被分配到装卸站。但这个后来被同事回忆为“有文化的高中毕业生”，在这里“始终是一个另类”，看到不断有人“‘二杆子式’地处理问题”。这些都是后来她对于自己的描述，她觉得那里非久留之地。

　　1978年，武汉大学新生汪芳也开始了她的“新生”。大学期间经常与不同年龄层的同学在一起讨论文艺现象，让她“形成了独立思考的习惯”并“提出质疑”。

　　比如说，她觉得自己第一篇小说被退稿的原因是思想不积极：“一个小孩由于社会原因最后堕落了。”

　　大学毕业时，她再有惊人之举。当年的老师陈美兰曾回忆，以小说代替学术论文并被系里破格同意而毕业的，“在武大中文系历史上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

　　这种“空前”被她带到了此后的人生。

　　在与一本叫《今日名流》的杂志的交集中，方方再次激情四射。

　　她当年的同事童志刚对《瞭望东方周刊》回忆，1993年方方与童志刚这些人“30出头的年纪，精力和热情都很旺盛”。这群文人，在纯文学刊物风雨飘摇的时节要做文学杂志。

　　方方牵头组织了人物杂志《今日名流》并成为这本杂志的社长兼主编。她对本刊记者回忆，那时其实是领导动员她出来办刊，她犹豫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答应了。

　　1994年《今日名流》问世后刊载的《荣氏家族风雨百年》，被认为是内地最早全面介绍荣氏家族的文章。类似这样的文章，被刊登在一个颇霸气的栏目“王者事业”。这是方方的风格。

　　很快，大量社会事件、文化热点与历史风云被铺陈开来。

　　1990年，方方成为湖北省作协副主席。

　　事实上因为“大家的宽容”，她可以不去开会——那时候她问作协“我不开会，你们开不开除我公职？”“他们说不会，我说那就行了。”

　　６年后的2001年，她做的杂志被停刊，“我也就被就地免职了。我写检讨写到骨髓里都可以，杂志保住，大家都有饭吃。”但杂志最终消失了。

　　现在说起这些，她也对湖北官方表达了善意，虽然她经常说话很“冲”，但官方对她还是表现出了宽容。

　　在作协，方方这些“有理想的人”，会做一些高端讲学项目，邀请著名作家、评论家讲学，而她则负责出一些思路。

　　2007年她成为湖北省作协主席。

　　这让人想起18年前她选择离开“呆了最愉快的七年”的湖北电视台，后来她称自己的理由是“不习惯于电视台的那种氛围了”。

　　也有人好奇她“既然对这个体系不满为什么不辞职？”

　　方方对此表示：“在我年轻的时候，根本没有体制内外一说。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工作和生活。现在我老了，我为什么要辞职？一旦我生病或是写不动了，谁养活我？说这样一些幼稚的话，好像不知道中国基本事情。不管在什么样的体制里，我都会选择当一个正直的人。”

　　“难道在这个体制内，大家都去当坏人，他们就高兴了？这不开玩笑吗，没脑子。社会要改革，也需要体制内的思想开放者来推动。那些人幼稚到不可思议。”倒也不是没有动过辞职的念头，成为作协主席几年后她就想辞职，作协的同事们都劝她继续做，“田禾说千万不能把她放走啊。”

　　撞我的枪口，我肯定要反映

　　在她因以成名的小说《风景》中，她写道——“号称清廉的人们大多为了自己的名声活着，虽未害人却也未为社会及人类作出什么贡献。而遭人贬斥的靠不义之财发富的人却有可能拿出一大笔钱修座医院抑或学校，让众多的人尽享其好处。这两种人你能说谁更好一些谁更坏一些么？”

　　许多年后，她开始用更激烈的方式——比如微博表达同一类反问。

　　2014年，方方通过微博称“我省一诗人在鲁迅文学奖由省作协向中国作协参评推荐时，以全票通过。我很生气。此人诗写得差，推荐前就到处活动。这样的人理应抵制。”

　　此后，媒体称她所指的人是湖北诗人柳忠秧。

　　公开信息称，柳忠秧是“著名诗人、文化学者。主要从事公益性文化、教育事业，兼任云深书院院长；另兼岳阳楼国家级风景名胜区文学顾问、中华经济发展交流协会高级文化顾问、湖北省文联文学艺术院副院长、广东省文化学会副会长等职”。

　　柳忠秧对《瞭望东方周刊》表示，当时自己在搞创作、没有到处活动，“有酒店监控”作为证据。

　　方方的另一条微博称“‘国民党共产党，开天辟地。讲习所黄埔军，众志成城。陈独秀孙逸仙，国共合作。蒋中正毛泽东，兄弟并肩。’当我看到诗人的重要诗作里有这样的诗句，我真的觉得省作协不能推荐这类作品去中国作协参评鲁奖。”

　　中国作家网当时公示的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类参评目录，有两首作品的作者均为柳忠秧，推荐单位分别为湖北作协、长江文艺出版社。

　　方方曾对媒体公开表示“想阻击评奖拉关系的不正之风”——她对本刊记者的表达更为明确：“你要公平竞争啊，柳忠秧和田禾共同点就是有钱啊。”

　　她选择了更为广泛的诉求对象“我们还有那么多的基层会员，他们没有钱，他们跟你一起竞争，他们面临着什么？他们应该怎么办？社会还要不要公平？”

　　她觉得自己必须出马，“别人怎么说我不管，你们撞到我的枪口上，我肯定要反映。”其愤怒还在于“没有想到他是全票通过！”

　　让她更为生气的是：“打电话都活动到我这来了，你还要有些什么样的活动？”

　　本刊记者问起她是否与柳忠秧相识，她陡然提高声调：“我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她对于后者的水平定位是：湖北省作家诗人排名也许能进前50？

　　柳忠秧当时的回应是“方方不懂我的古体诗，没有资格评论。”一年后他对本刊记者说，方方“说话不负责任，太没有法律意识。”

　　他觉得，当年方方也有过好作品，但近些年“越来越弱”。2010年，方方的《断琴口》获当年鲁迅文学奖。2013年方方推出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并不被柳忠秧看好。

　　2014年8月11日揭晓的鲁迅文学奖获奖名单中，没有方方与柳忠秧的作品。

　　把短信转给所有党组成员

　　2015年4月18日，方方在微博上发布公开信，质疑湖北省人社厅2013年对湖北省作协副主席“T诗人”破格晋升。

　　此举迅速引爆媒体燃点，“T诗人”被证实为现任湖北省作协副主席田禾。方方认为，田禾在2011年至2013年没有重要作品发表，也没有重大社会贡献，却被破格晋升为正高二级职称，显然违反职称评定的常规。

　　她更抨击田禾“用钱铺路”，质疑湖北省作协党组中有人违规操作，抨击湖北省人社厅面对自己多次沟通不予反馈。

　　“省作协主席质疑作协副主席、质疑省作协党组、质疑省人社厅”成为舆论焦点后，方方接到通知，相关部门希望与她进行一次谈话。

　　这让她有些苦笑。在此之前自己已经举报，并且多次去沟通，都没有结果。“我反复跟他们沟通，我反复说，我按你们的明规则做，但如果走投无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会公开。”她一如既往语速飞快但字字清楚。

　　方方觉得，有些她曾寄予希望的人“从来不考虑我个人在承受什么”、“我想他们自己心里会觉得对不起我”。

　　之前她在公开信中说2014年6月1日自己受到“T诗人”的短信威胁，“你试试收到这样的短信感受一下。”因为觉得受到威胁，她开始要求自己的孩子“注意安全”。

　　愤怒的方方当天“就把短信转给所有的党组成员。第二天即坐在一起，把一切摆在桌面上谈。田禾承认他的造谣是他自己没有弄清楚。也答应了书面道歉。但是，后来他给我的书面道歉完全没有诚意。”

　　她不觉得自己与田禾“以前有矛盾”，“一年前他给我的短信，还在说我是他心目中神一样的人，仅因为我没投他的赞成票，他就要杀我，我觉得他确实是要发疯了。”

　　当年《今日名流》的事情被拎出来重新敲打。

　　田禾曾说，《今日名流》当年的欠款全部要作协埋单，这等于侵吞了32万元国有财产。

　　对此，方方对本刊记者的解释是，田禾指责自己侵吞“国家财产”的那笔费用，是当年《今日名流》杂志被要求停刊，连续两期杂志被要求销毁。好像是印刷厂里的印刷费没有结账，是作协代付的，“杂志本来就是作家协会的杂志，上面强行停刊，怎么可能由我个人来付这个印刷费呢？不停刊，到年底不就付了吗？我个人也没有拿一分钱。”

　　“评职称的过程中，其他违规的人，我一样反对，不是针对他一个人。”她认为自己始终都在坚持“基本的规则”。

　　对于方方的指责，田禾对《瞭望东方周刊》的回应是“由纪委处理”。

　　方方不认为自己所面对的是个案——“有钱的有权的，想要得到的一切东西，都能得到手，而老老实实做学问、做专业的这些人（就不能）。”

　　柳忠秧诉方方案2015年3月刚刚开庭，尚未宣判。柳忠秧对本刊记者说，自己只告方方侵权，因为根据两高的司法解释“微博转发500次构成诽谤，可判刑。她的微博被转了4800次。”

　　方方说：“让他告去”。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齐岳峰/北京报道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