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沙海战中的37炮

　　在记者采访过的多位西沙海战参战老兵中，田忠槐炮长是唯一一位烟酒不沾的人。当记者问起个中缘由时，他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我何尝不想抽烟喝酒啊？刚入伍时，广东市场上最次的烟是八分钱的“经济”牌儿，够便宜吧？（当时新兵开始都吸这种烟），但每当我想买盒烟时，就想到父母在忠县老家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儿，一天挣的工分（当时是人民公社）才有8分钱！于是我就放弃了抽烟喝酒的念头。其实那时我们出海巡航往往很长时间，在海上是很枯燥的，抽烟是很好的“排解”。

　　说说我们的396

　　1969年2月，海军第一次在内地四川招兵让我赶上了，成为南海舰队扫雷舰10大队396舰前主炮、双37毫米炮班的一名炮手，五年后我升为炮长。

　　听干部和老兵们讲，我们396扫雷舰是仿照苏联T-43舰队扫雷舰造的。

　　我们舰的国内生产代号是6610，它排水量520吨，最大为590吨，2台柴油机，最大航速14节，最大航程5400千米。

　　前后甲板各有双37毫米舰炮1座，指挥台左右各有双25毫米炮一座，还有双14.5毫米高射机枪各一座。

　　我们双37炮班共6个人，炮长一人。方向手（负责对空方向）高低手（负责对海方向）各一名和二名装填手，一名标尺距离手，炮长负责指挥、修正射击诸元，击发装置在脚下。双37炮对空射击距离3000米，对海可达8000米，但有效射程（可以精准射击）只有4000米。理论上讲该炮单管射速可达180发/分，但实际上只能达到50～60发/分。因为双37炮是手工装填，每个弹夹压5发弹，每发弹重2.5千克，而弹药库在舰的下部，位于吃水钱以下，大约有二三层楼房那么高，必须得先用吊弹机或人工把弹从底下带上来，很费时间。该炮配穿甲爆燃弹和穿甲弹（弹芯为实心的硬质钢）。双37炮装有水套，射击时用消防水冷却。如果冷却不及时，炮管很快就会发红，这炮管一红，会大大降低炮的射程和准确性。西沙海战时，炮管冷却系统坏了，我们就用水龙头直接冲炮管降温，上面的烤漆都迸落了。双37炮单管备弹基数为1000发，双管为2000发。该炮还有300发的战备储备，就在炮位上，以便随时可以发射。

　　顾名思义，扫雷舰的主要任务是扫除水雷。我们舰可以扫除锚雷和电磁雷。锚雷是用锚链系留在一定深度水中的水雷。扫雷时，用特殊的工具把锚链切断，这样水雷就会浮出水面，然后用舰上火炮将其击毁。扫除电磁水雷是拖带一根电缆，它产生高压电磁场引爆电磁水雷。那根电缆是舰上最昂贵的装备，据说每根价值300万人民币，相当于现在3000万都不止吧？另外，396还有猎潜任务，可装数枚反潜深水炸弹，每枚炸弹装300千克TNT威力很大，反潜作战时，通过舰艉滑道投放。

　　396舰属于正营建制，全舰96人。

　　记者插了一句，我看见现代扫雷舰扫雷时都穿着救生衣和很厚鞋底的减震靴，您那时，也这样吗？

　　现代扫雷舰比我们的6610强多了。我们没穿过那种鞋，但执行扫雷任务时全舰上下都必须穿上救生衣，以防不测。因为水雷即便离我们舰很远，但把它打爆时，产生的震动也是很大的。您看电视上的水雷被引爆后炸起的水柱多高啊！之所以这样，一是因为水雷都装几百千克TNT，威力极大。二是水的质量是空气的800倍，在水中的爆炸压力比空气中大多了。

　　当时我们10大队的七八条扫雷舰中，只有388和389是苏联的原装，其它的舰都是武昌造船厂造的。这类型的扫雷舰及其改型一共造了几十艘，有些经过现代化改造的至今还在服役。

　　389舰看外形和我们的396差不多，最大的区别在于它的前主炮是单管85毫米炮，很显眼。据说在西沙海战中就是因为这一明显差别，使南越方面认定它是指挥舰，而集火攻击它，导致其伤重抢滩最后报废拆解。实际上指挥舰是我们396舰，10大队左崇义大队长就在我们舰上指挥。当然，这是后话了。

　　扫雷舰当运输舰

　　对于战前西沙群岛的形势，我们只是听说南越方面经常挑衅滋事，而兄弟部队也是按照上级的原定方针，有序派军舰到那里执行正常的巡航。后来，1974年1月11日，我国外交部针对南越方面变本加厉的反华行动，发表了严正声明。我们随即也进行了认真的传达学习。

　　1月16日晚，我们这个编队的两条舰，从10大队队部所在码头起航，1月17日晚10点左右到海南岛的榆林港待命。

　　1月17日深夜，大队首长开会回来，紧急布置了任务。不过我们389和396的任务，并不是去打仗，而是为西沙永兴岛驻军和岛上的武装民兵运送粮食、枪械和弹药。

　　物资装载完成后，1月18日早7∶30分，我们从榆林出发到达永兴岛附近海域，但尚未卸载，就收到海上前指魏副司令的命令，让我们迅速参加作战。说实在话，当时我们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因为给我们的命令就是为西沙永兴岛运输物资。还有年关临近（1974年春节是1月23日），不少家属都来队探亲，同志们都盼着赶回去过年。所以，编队领导就又追问：“留下我们干什么？”海指回答就两个字“打仗”！

　　1月19日凌晨6点30分，战斗警报拉响。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于是我们随即展开战前动员布置，做好准备。我也带领全班同志，紧张地擦拭校正火炮、准备弹药，将202个弹夹都压上炮弹待用。

　　正式开战

　　关于战场的敌我双方实力对比，您一定听我的老战友们讲过，我不想再重复了，总之一句话，极为严重。纵观战场态势，敌人是想吃掉我们，仗你不想打也不行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当兵就是要保家卫国！

　　战场具体情况是：在我们南侧1000多米的海面上，我猎潜艇271、274艇对南越的4、5号驱逐舰，我们396和389舰对南越的16号驱逐舰和10号护卫舰。

　　敌人的舰大，炮大，射程远，但干舷高，射击死角大，所以我们决定采取近战方法，逼近敌人，打接舷战。

　　1974年1月19日上午10时22分，敌人抢先开炮，我军随即还击，海战正式打响。

　　我们396的双37炮猛烈向敌16号舰射击。敌我双方的军舰都是一边射击，一面不断地移动舰位，忽而用左舷炮，忽而用右舷炮（侧舷炮是海上炮战中，最容易集中舰上所有火力，向左右任何一方敌舰实施打击的战法。如果敌舰在我舰的前方，后方，则不容易集中全部火力实施打击，所以在海上炮战，敌我双方都会尽可能移动舰位，使用侧舷火力打击对方）。海面上炮火硝烟，冲天的水柱，震耳欲聋的炮声，这种惊心动魄的战争场面，直到现在，还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前和梦中。

　　突然，我们前主炮班与指挥台的电话线被敌人炮火击毁了，我们与上级失去了联系。

　　就在炮火瞬间停顿的一刹那，我隐约听到左崇义大队长在指挥台上大喊“前炮、前炮！”我马上顺着大队长的手指方向望去，敌10号护卫舰正在我舰左前方30度方向，边开炮边向我舰冲过来。我立即指挥主炮从右舷120度急速转到左舷30度方向，然后以猛烈的火力向敌10号舰射击。此时距离敌只有100多米，正好发挥我们小口径火炮的最大威力。结果，我们打出的第一批炮弹就击中了敌人炮位上的炮弹箱，引起了猛烈的爆炸。敌人炮位附近舱面甲板上的设施被炸得满天乱飞。大队副政委杨富荣连声为我们喝彩“前炮打得好，打得好！我为你们请功！”听到首长的鼓励，我们打得更来劲了，十几分钟的时间，我们就把600多发37炮弹全倾泻在敌10号舰上。因为只有百米的距离，所以发发命中，敌人甲板上爆炸此起彼伏，不少敌人已经穿上救生衣跳海逃命。当然，396舰兄弟炮位的火力也不停地向敌10号舰射击。转眼之间，刚才还横冲直撞的敌10号护卫舰“怒涛”号已经基本失去抵抗力。但由于我们打出的都是小口径炮弹，而且绝大部分都命中吃水线以上，所以尽管10号舰伤痕累累，但并未沉没，拼命逃跑了，后来由于我281编队及时赶到才击沉了它！

　　我们396舰狠狠地教训了10号舰，而且自身伤亡较少（全舰无一人阵亡）。但389舰却被敌认为是指挥舰受到了很大的损失，全舰要害部位都中弹起火爆炸进水，共有15位战友牺牲。但作战中，389舰全体指战员的英勇事迹是不应被埋没的。作战还没开始，由于该舰坚持自己的航线，寸步不让，就被敌10号舰撞开了一条长达一米多的大裂口。在作战中，389舰炮弹打完了，战士们操起冲锋枪、手榴弹，与敌人展开海上近距离刺刀见红，先后向敌舰上扔了26枚手榴弹。军舰陷入危急时刻，389舰的领导尚能组织人员列队向军舰告别，并取下军旗（军旗是军舰的象征，在军舰即将沉没时，必须保存该舰的军旗，这是世界各国军队的通行做法），妥善收存密码和航海日志（这两份文件事关军舰和舰队乃至海军的核心机密），这些都是极难能可贵的。关于389舰，我还想多说一句。该舰抢滩以后，大火又烧了好几天（无法扑救），彻底报废了。但为了这艘军舰的荣誉，最后还是由潜水员在水下补漏，将389舰用拖轮拉回黄埔船厂。而且在榆林港还用油漆粉刷了一下，并重新写上舷号。389舰在拖行过程中，沿途的商船都鸣笛向其致敬！这些举动在今天看来也许有些匪夷所思，但对一艘为国立功“献身”的军舰难道不应该让它体面一些吗？

　　“保存历史，敬仰英雄”，这在世界各国军队中都是如此。

　　反思

　　战后，我们班荣获集体一等功，我本人立个人一等功。我现在生活得很好。虽然转业到地方，退休工资不高，但比起那些在海战中牺牲的战友，我知足！为了告慰他们，我每年清明都要给他们烧纸钱。虽然我是共产党员，知道这样做是迷信，但我还是要这样做。只有这样做了，我的心灵才能得到些许安慰。

　　记者同志，刚才咱们开头就讲参战打仗的事，现在我想讲一下，在参战前经历的事。大台风、东山岛演习和海上生活的艰苦就不说了。那时，我们一出海到公海，差不多总有老美的飞机，尤其是舰载直升机飞来捣乱。他们飞到离我们舰只有几十米甚至更低的空中，围着你盘旋挑衅，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直升机上的美国大兵光着脊梁，冲我们奸笑，并拿着相机不停地拍照。看到这种情景，我们都有屈辱感，但又能怎么样呢？每当这时，上级就下令拉响战斗警报，各就各位，老美瞎闹一阵也自讨无趣就飞走了。现在我们的海军强大了，但我还是由衷地希望永远杜绝这种事情的发生。

　　发挥余热

　　战后，我的职位也在提升，先是被提为枪炮水雷长，后提升为舰长。上级又保送我去大连舰艇学院深造。但我在老家连小学都没毕业，大学课程除了语文还能听懂个把字词之外，数理化、外语无疑是“天书”。所以只“学习”了一年，就主动申请退学了。

　　转业之后，经当时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四川省委书记杨汝岱同志特批，我进入成都市工作。退休之后，我领导创立了四川五军老战士公司。五军指红军、八路军、新四军、志愿军和解放军，我们支持老战士的生活和文化娱乐，社会效益很好，先后得到省市和中央领导的关注和赞许。

　　在与记者交谈的过程中，田忠槐炮长反复谈及他对党的感恩之心。他说如果没有党的领导，他还是生活在忠县一个贫穷山村的老农民！

　　原282猎潜艇电工班长张志鑫为本文的采访提供了重要帮助，在此致谢！《兵器知识》杂志社全体编辑记者及广大读者，向捍卫祖国海疆牺牲和健在的英雄致！

　　讲述者/西沙海战一等功荣立者396舰前双37主炮 炮长 田忠槐

　　文字整理/本刊记者 林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