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有句俗语说,生命中除了我们犯的错误,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情会重现。而错误在老年时加重了。父亲为人一向孤僻,他退休后不久老是一人出神发呆。我们认为他对外界一丁点儿兴趣也没有了,觉得这还真是他典型的生活态度。好几年里,我们一直劝说他,应该努力让自己走出去,搞得他非常苦恼。
目前父亲处于老年痴呆症的中期,在我想象中,中期的情况大概是这样:人好像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不知身处何方,各式各样的事物,比如地点、时间、人物,围绕着自己转,人找不到方向。种种事物缠绕着你,死去的人、活着的人、记忆、带着创伤的幻觉、意思不明的零碎句子,等等。而这样的状态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可能有所改善。
因为我们家人口比较多,照顾父亲的工作大家可以分担,所以我不必经常回老家去。每当我在那儿时,早上大约九点我会叫醒父亲,这时他茫然不知所措地躺在被窝里,不过他已经习惯于对他而言是陌生的人进入他的房间了,所以也并没有产生什么怀疑和不快。
“你要不要起床啊?”我很友善地问。为了制造一点轻松的氛围,我还会说:“我们的生活多好啊!”
父亲满脸疑虑地挣扎着起来。“对你来说或许是这样。”他说。
我把袜子递给他,他仔细看着袜子,过了一会说:“第三只在哪儿?”
为了不浪费时间,我帮他穿衣,他听凭我帮忙,并不表示反对。接着我半推着带他去厨房吃早餐,吃过早餐,我要他去刮胡子,他眨眨眼说:“我还是在自己家比较好,我不会很快再来看你了。”
我指着通向盥洗室的过道。为了拖时间,他说:“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你只不过就是去刮刮胡子,刮了胡子,人看起来精神些。”
他迟疑地跟着我。“如果你指望点什么……”他嘟嘟囔囔地说,看着镜子,两只手用力地搓着翘起来的头发,而头发也就真的服帖了。他再照照镜子,说“差不多跟新理了发似的”,微笑着,衷心向我道谢。
那一阵子他经常对人表示谢意。几天前,他说:“我要预先衷心感谢你。”我却找不到一丁点儿可以联系起感谢的事情。
对于类似的开场白我慢慢地知道迎合他的意思了。我会说“很高兴为你做这事”或“不用谢”,或“这是我乐意做的”。根据经验,我们回答父亲的话如果是认可性的,父亲就安心,觉得一切正常,比起以前我们老是追根究底想弄明白父亲的意图好多了。追根究底地问,只会让父亲觉得羞愧和不安。即使他明白了我们的意思而回答了,答案也只会让他难堪。
最初,这种适应父亲的措施使我觉得痛心,也很耗费精力。因为作为儿女的人,会认为父母是强有力的人物,以为他们能够顽强对待生命中出现的难题,看着他们日益明显地衰老下去会比看着别人衰老更加难堪。不过这期间我已经习惯了进入新角色,而且也逐渐学习到一种道理,我们需要另外一套标准来应对老年痴呆症患者的生活。
因为父亲已经无法通过到达我这里的桥梁,那么我就必须到他那儿去。在那边,在他精神状态的限度之内,在我们讲求事实和目的性的社会之外,父亲还一直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
一只猫慢步走过花园,父亲说: “从前我也养过猫,那猫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和别人共同拥有的。”
一次我问他过得好不好,他回答道:“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不过征兆倒是有的。”
只可惜语言慢慢地从他身上渗漏掉,使得那些令人惊叹不已几乎屏住呼吸的句子越来越少了。父亲丧失了那么多东西,这对我触动很大,我如同在慢动作电影中看着父亲慢慢滴着血,生命一点点从他身上渗漏出去,整个人的品质和个性一滴一滴从这个人的身上渗漏掉。这人是我的父亲,他和母亲一起把我抚养成人,这感觉仍然完好无损。可是,我不再认识以前所认识的父亲的时刻越来越多了,特别是在晚间。
晚间让我们预感到明早将要来临的一切,因为天黑了,恐惧也就来了,这时父亲就像被流放的国王一样,不知所措没完没了地四处乱窜,这时他看到的一切都让他害怕,一切都摇摇晃晃,一切都不稳固,好像马上就会消失。没有一样东西能让他获得在家的安全感。
我坐在厨房,在笔记本电脑上记录一些东西,客厅里电视开着,父亲听见电视的声音,踮着脚偷偷摸摸走过门厅,注意地听着,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几次:“我不明白那说的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就到厨房来找我,做出在看我打字的样子,不过我从侧面看过去,知道他需要帮助。
我问:“你不想看一会儿电视?”
“看电视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能得到什么?”
“可以消遣呀!”
“我宁愿回家去。”
“你现在在家呢。”
“我们在哪儿?”我说了街道名和门牌号。
“可是,我从来没有在这儿待过很长时间呀。”
“这房子是你年轻时盖的,从那时候起,你就住在这儿了。”他做个鬼脸,显然不满意刚听到的信息。他抓抓后脑勺说:“我相信你说的,不过有保留。现在我要回家了。”
我看着父亲,虽然他努力想隐藏自己精神上的不安和混乱,我还是看得出,这一刻给他带来多少苦恼。他十分不安、烦躁,额头直冒汗。这个人惊慌失措濒临崩溃的样子实在叫我心痛。这种折磨人的离开家的感觉是病情的表现。我自己是这么解释的,患上老年痴呆症的人,因为内在的伤损和混乱而失去安全感,于是渴望一个可以得到安全感的处所。而混乱困惑的感觉即使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也仍然摆脱不了,连自己的床作为家的可能性也被排除在外了。
我想,挺住就是一切,这比战胜病魔更加重要,这一天里我至少和父亲一样精疲力竭。我告诉父亲他该做什么,直到他穿上睡衣。
他自己盖好被子后说:“最重要的是,我有个睡觉的地方。”父亲四周看看,举起手与人打招呼,一个只在他眼中存在的人。接着他说:“在这儿还能受得了。其实,这儿还挺不错的。”
[奥地利]阿尔诺·盖格尔 谢莹莹 译
(苏和新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流放的老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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