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郊访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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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09-06-10 10:10
  我知道黄永玉先生其人,不是从他上世纪七十年代戴罪的著名“黑画”——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而开始的。

  近三十年以来,黄永玉油画、国画、诗歌、散文创作甚丰,又重新名动天下,像他这种天资异秉的艺术家,是不需要功夫之外的什么“事件”来为他添彩的。大树独立,岂可委身蓬蒿之中。

  从一本刊物上面,我偶然读到他的一组诗意画。古人留下的清词丽句,被他灵动的画笔勾勒成图,色彩或绚丽或淡雅,教人留连不已而后击节惊喜。其中两幅尤为我爱。一幅画的是陆游那首哀婉的“钗头凤”词:沈园黛青色的粉墙,桃花点点,柳丝飘绿,池水波光粼粼,春风春色撩人,只是那画中的诗人心中落寞,意绪难收,酡颜满面跌坐在桥上,浓烈的酒愁已经压弯了春波绿水的伤心小桥头。画家用娇艳的色块涂抹成满园的春光丽景,对比人物心中幽暗深沉的痛苦,让你在色彩的审美中一下子就进入陆游与唐婉的千古悲情之中。

  另一幅画极其淡雅。画的是作者家乡凤凰古城那著名的“虹桥卧波”,古朴而静穆,桥下流水无声,岸边人寂草静,唯空中一盘冷月,将银光流泻如雪。画面上方题写宋代陈与义《临江仙》中名句:“忆夕午桥桥上饮,座中尽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画面色彩构图简淡,用笔寥寥,其伤今悼古之情弥漫于画中,观画面看久了,你甚至能听闻到那穿越亘古而来似有似无的笛声。

  我喜爱黄永玉的画,不仅是其中透露出来的文人气息,更爱那独特夸张的构图,浓丽与淡雅并存的色彩,让观者始而目迷五色、继而生出静淡如水的感觉。

  2002年黄永玉先生旅行过成都,从酒店驻处电召我家先生流沙河,声称此地熟人不多,认识的人仅兄尔,请来一叙。流沙河遵命而去,晚上回家带回获赠的《水浒人物画册》一本。我和他灯下翻开一页页观瞻,那画笔下的李逵、宋江、吴用直到母夜叉孙二娘、没毛大虫牛二等,个个活脱生动,与人物有关的故事扑面而来。那江湖中人的粗豪不羁、灵动狡黠,既从书中情节而来,更像当今坊间市井中原生态的中国人。我说:“古今人性相通,他这是以古人释今人嘛”!流沙河说:“黄先生画人情世故于纸上,与他早年只身漂泊江湖有关。此老乃天地间一精怪呵!”

  今年秋天,接黄先生从北京万荷堂家中寄来书信一封,书法、画作各一幅,使人惊喜过望。展开四尺画卷,见有宽袍大袖两士人,寒灯坐高馆,呈现老僧入定般的面部表情,冥思无言。唯有两人间的一方小桌上,燃一盏灯火红亮熠熠,打破了四周散发出来的浓阴重寒。画的上方,题有杜甫《赠卫八处士》句“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画面色调既冷寂又热烈,与画中人物于漠漠人世间冷暖相知的内心情感协调一致。

  黄永玉与流沙河交往并不多,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全国第一届诗歌集颁奖会上,流沙河第一次认识这位画家诗人。二人都曾是以戴罪之身受政治磨难不死之人,自然气相投心相通。流沙河在回信中这样谈到他与黄永玉的交谊:

  永玉黄大哥:你总是使我吃惊,算来聆听謦欬仅有两次,使我吃惊却有四回。第一回是二十五年前领了奖章下台坐在堂厢,我问奖章上两个V拼成W是何意思?你说W.C,随口而出,脸不带笑。真是庙堂下的老怪物,专长解构神圣。第二回是拜读杂感一篇,你说一副手套是办十个人的学习班。四川话说这个老几(注:家伙的意思)的肚皮太滥了,只有山精木魅才想得出来,如此转弯入彀的比喻。第三次是前不久屏幕上见你在地上抱膝打滚,天哪,这样的文人我还是初次目睹,其放诞如阮咸的巢饮和龟饮。我一辈子从未有过如此不仪之举。第四次是前日下午,拜读四尺横幅“共此灯烛光”的巨画,惊讶不忘旧雨。都什么年代了啊,还这样看重友情!小老弟我的灵魂如撞钟轰轰回响许久,久耽人伪,殊不料黄大哥有此一杵撞来,要想不吃惊岂可得乎……

  2008年11月初,深秋的北京依然艳阳高挂,天气温暖。我从千里之外的蜀地来到京郊万荷堂黄先生府上。公路边高高的灰砖墙后,深宅大院的万荷堂占地不小。瓦木结构的房屋高朗气派,并无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的繁复装饰,却有自然朴素的典丽。院中遍植佳木卉草,摇曳出秋阳一片斑驳的光影。让人眼开的是草木间置放一座座形态各异的雕塑,这当然是黄先生的作品了,平添了庭院别样的趣味。

  客厅名“老子居”,好玩的命名。一个人关起门来在自己家里充“老子”,找点感觉,总是可以的吧!所以,当我在客厅里第一眼见到瘦小精悍的老头,嘴里含着烟斗步履稳健从里屋走出来时,我知道,这就是那位放达不拘的名士黄永玉先生了。寒暄过后,我奉上流沙河回赠的书籍、手书自撰对联一副:“天命难知须率性,人生易老要开心。”黄先生一边赏读一边呵呵笑出声来,恐怕他心里在想:老子正是这样活过来的。

  八十五岁高龄的黄先生思维敏捷,语言多机趣,聊起天来兴致颇高。他说,当今文化界中真正的读书人越来越少,炒得热闹的尽是假货,他们中间没有几个有本事的,而你家夫君不是。接着又问起四川5.12大地震事,我顺便向他讲起网上流传的某省作协王副主席为地震填一首词“江城子”,描述被埋废墟中的死难民众的心声,其中有“党疼国爱,纵做鬼也幸福……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齐欢呼!”的妙句,流传神州一时,差不多已达到“凡有井水处,皆歌‘王’词”的地步。黄先生听后笑骂曰:“这简直太卑鄙了嘛!”然后他接着说,我也背一首诗与你听听。有一年某著名诗人,随作家代表团去法国出席一个中法文化交流的宴会,第一次吃到洋菜品“沙拉”,兴奋之余当场赋诗一首:“一只玻璃杯亮晶晶,盛有蔬菜绿油油,不炒、不煮也不焖,加上奶油,这就叫沙拉。”这八十多岁的黄老头只是摇头晃脑地对着我念,将此味如嚼蜡的弱智诗随口背诵得抑扬顿挫,他却不笑。

  天赋才人,黄永玉手中有两支笔,除画笔外,他的文笔也是自成一家的。诗歌、散文成就不凡,思路纵横、感性丰富、倜傥新鲜是其特点。他的《永玉六记》、《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比我老的老头》等书里,妙言隽语机锋迭出,随手拈来叫人惊讶不止——“海是上帝造的,苦海是人造的”、“婚姻就像鞋子,舒不舒服只有脚趾头才知道”、“要是劳动能改造思想,那牛就是最好的思想家”……读这些文字,叫你知道深刻并不需要华丽的词汇,简单的比喻,更让人心动。黄先生的文字修炼到如此功夫,你叫他怎样看得起当下那些雷鸣的瓦缶?他对我说:“我本来是画画的,写作并不是我的专项,但看到当今市场上流行的什么文化散文之类的东西,浅薄浮泛、言不及义,还有一种类似于翻译体的文字表述,疙里疙瘩就像外国人写的翻译过来的中文,难读得很!与其如此,还不如由我来写文。”听人说,黄永玉正着手写一部自传体的书,我想,那一定是值得期待的一本有趣的大书。

  黄永玉其实是非常尊重学问,敬仰真正的文化人的。他在广东读到一本写历史学家陈寅恪的书,其中说到陈寅恪生前留下遗愿,望死后能归葬庐山,以后陈的家属当然无力完成此愿。黄先生读后,竟千方百计找到书作者,再通过作者找到陈家后人,经陈家人同意,由他出资在庐山买墓地,又经过多少曲折在庐山植物园风景区选址,找来一块大顽石凿洞,放进一代宗师陈寅恪的傲骨而后封闭,半埋顽石落座而成。起初,有关部门请黄永玉题字,黄先生婉拒了。他说:“我乃一画画之人,与学界泰山北斗陈寅恪八竿子打不着,连他的书我也读不懂,有何资格在其墓石上题字?”可是后来,有经办人告诉说,拟请当红的某国学大师来题写。黄先生认为此大不妥。原因无他,陈寅恪对知识分子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教诲与勖勉,某人背离师道不能躬身践行。于是,此前谦让的黄永玉就当仁不让,由他自己来题写了。庐山植物园中,受尽迫害的陈寅恪魂归名岳。泉下有知,晓得为他买墓立碑、在上大书“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是其素昧平生的一位画师,陈先生是会感慨万分的。

  一个有着丰富人生历练的文化人,佯狂佯狷立世做人,一切都了然于心。曾有记者在访谈中提到他乐观进取的精神、放诞不羁的生活态度,黄先生却严肃而诚实地回答道:“剖开胸膛,尽是创伤”,“我只是经得起打熬而已……”黄先生在自己的书中,曾引用塞林格尔《麦田守望者》的一句话:“聪明的人为真理屈辱地活着,蠢人才为真理而牺牲自己。”难怪这八五高龄的黄永玉在“老子居”里活得洒脱且顽健,真乃器度有容之人。

  在黄先生慢条斯理吸斗烟的袅袅烟雾中,他又对我谈起老友丁聪、黄苗子以及故去了的郁风等人。他说,黄苗子曾问我:像你这样思想的人,当年为什么没有当右派分子?我回答他:“我懂事呀!”“其实年轻时我是‘左’派,拥护共产党的理想。五十年代初,我从香港回到北京,正是轰轰烈烈搞一系列政治运动的时候,我才逐渐醒悟到我其实并不了解他们中的一些人,当然也就不信任那些人。1957年反右运动时我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书,上面叫鸣放提意见,我就不说话,实在被逼表态,就说些校园里树子长虫没人管啦什么的,就此蒙混过去,另外当时我也看重美院当教师这个饭碗。要是戴上右派帽子,像你家流沙河一样就惨了,尽管后来会平反,但这个二十多年的‘帽龄’太长了,何况,‘帽龄’又比不得‘党龄’,有何用处呢!嘿嘿,那些年搞政治运动整人,就是专门调动人性中的私欲和邪恶为动力的哦……”黄先生一席话,有如“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

  时至中午,感主人盛情,我陪黄先生在万荷堂共进午餐。进得餐室,意外迎接我的是一片鸟声喧哗。餐桌背后的空间,站在杆上或跳跃于笼中的是颜色鲜艳、大小不一的各种鸟儿,脆音啁喳,煞是好听好看。原来黄先生每日进餐,是由鸟语佐食,难怪有好胃口呵。

  窗外不远便是一池绿水的万荷塘,绕塘曲廊的尽头有一精致楼台,名曰“历历楼”。此值秋寒季节,虽无荷叶田田,飘萍下却有红鱼点点。塘里几只懒散游动的鸭鹅,院子里踡伏晒太阳的数条大狗,一派自然生态、村墟住户人家的味道。万荷堂的秋景使人眼目舒坦,让我遐想,似徘徊于古旧的凤凰小城人家,又若走进黄先生画唐诗宋词的诗意画中。

  有人感于万荷堂中生机盎然,问黄先生:“你这里有许多荷花,养了很多鱼呵鹅呵狗呵,你是否很热爱生命?”黄先生淡然回答道:“我不想把这些很自然的喜爱付诸生命、意义这类大而空的概念,我只是喜欢。世界上的好多事不能一起床就讲意义,这样很累。其实就是过日子嘛!”

  勤恳的劳作、平常的生活,自然而真率。大哉性情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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