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入花丛或醉卧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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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09-06-10 15:35
  (一)

  江山代有美人出。秦淮河娱乐圈的“一姐”,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时常刷新的。新“一姐”闪亮出炉前,一般都要在红粉佳人成堆的选秀场过关斩将。

  南京的选美,在明朝正德以后一向很热闹,到万历末年登峰造极。被文人墨客和凑趣帮闲者推举出的秦淮八艳、金陵十二钗、秦淮四美人等等,有无数个版本。崇祯朝后期,国事衰朽,这桩所谓的风流韵事却并未绝迹。内有李自成、张献忠等农民军势如破竹,外有满洲铁骑步步逼近,战火蔓延,将国土烧烤得一片焦灼,亡国的哀音急促而繁杂地奏响。留都南京却还暂时迷醉在花明月艳、衣香鬓影中。

  这是崇祯十二年(1639)农历七月初七夜晚,传说中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良宵,复社四公子之一方以智寓居的秦淮河水阁,就聚集了八方名士。车马联翩,将道路拥堵得水泄不通,河中密集的船舶,排列得跟几堵墙似的。他们在干什么呢?原来是又一届“征歌选妓”的盛会令众人兴致勃勃。梨园弟子和秦淮歌姬轮番登台竞技,台上舞袖歌扇,莺声燕语,评委们则在台下品头论足,窃窃私语。经激烈角逐,王月从二十多人中脱颖而出,在乐声中喜洋洋上台,金杯美酒献给新科花魁。的确不是浪得虚名,她的丽色和风度,居然令南曲诸艳都沮丧失落地溜走。那一晚,宾客齐欢,喝酒尽兴,直到天明。

  第二天——也是例行公事,大家还要分别赋诗,记录这次盛事。文人的诗词,配上美人的风韵,算得上双赢:美人借诗歌的烘托点染,增添颜色与身价;名姬的吟咏传唱,则推波助澜,让诗人的声誉更喧哗几分。余怀(澹心)就很得意,自己诗中的“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被王月绣在丝巾上,时刻不离手边。同样,被才子给予这么高调的评价,哪怕只不过是圈子内的应酬文字,王月显然还是非常受用。

  这次选美的结果,让人既意外,又在预料之中。本来,秦淮河边的青楼女子,以聚居的口岸不同,有南曲北曲之分。南曲(即旧院)女子住在屋宇精美、装饰雅致的河房,操弄琴棋书画,精研声腔,色艺俱佳,内外兼修,类似于高等艺妓,跟聚集在珠市(又称北曲)陋街小巷、狭隘棚屋的低等妓女不可同日而语。她们的交游对象和职业风格都迥然相异,后者多纯粹操皮肉生涯。南曲则方方面面都很“文艺”,至少标榜文艺,显然瞧不起北曲,羞于跟她们为伍。

  不过,王月是个例外,她是北曲中凤毛麟角的人物——明眸皓齿,高挑纤柔,妖冶中杂清冷,别有一种楚楚动人;且精于妆扮,能画兰竹水仙,善楷书,歌声也曼妙,一时名动公卿。有一次,某巨商集中了数十位粉黛环坐纵饮,众人或娴静婉约或机趣活泼,各擅胜场。王月却只是一语不发,在旁边独倚栏杆,那番娇羞娉婷的仪态,令群婢仅一瞥,陡然间就自惭形秽,意态萧索,忙不迭躲到其他房间去了,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啊。王月曾多次出现在张岱遥望旧日华丽的《陶庵梦忆》中。他说,当时南京有两大红人,柳敬亭与王月,一丑一美,都有众多粉丝。

  (二)

  王月成了花中牡丹,有一个人,其实比她本人还得意得多、受用得多,他就是当时正跟王月好得蜜里调油的孙临(克咸)。

  孙临是安徽桐城人,为“桐城六君子”之一,娶同乡方以智的妹妹方子耀为妻。桐城方家是声名显赫的世家,方家女子都有才名,方以智的姑母方维仪尤其能诗善画,母亲去世后,方子耀就由姑母抚养成人。

  娶了大家闺秀做贤妻,依然还要风流冶游,这是当时放逸颓唐的世风,先不去说它。王月胜出的这届选美,方以智是主办者之一,明眼人显然看得出孙临在其中热情撮合乃至幕后主持的痕迹。孙临本想娶王月为妾,谁料到半路杀出程咬金——有财力权势又自命风雅的蔡如蘅,甩出三千银子,横刀夺爱,王月立刻被父亲交给蔡如蘅。蔡如蘅后来任安庐兵备道,携王月上任,备极恩宠。

  余澹心是孙临的好友,王月被蔡如蘅夺走后,孙临抑郁烦闷,唉声叹气。他有一天跟余澹心在李十娘家里闲坐。李十娘隆重推出葛嫩,说她才艺无双。孙临心动,大概也想用新故事修复旧伤痕,遂前往拜访。他擅自进入葛嫩的卧室时,她正在梳头。葛嫩“长发委地,双腕如藕,面色微黄,眉如远山,瞳人点膝,叫声‘请坐’”。看来李十娘所言不虚,葛嫩果然也是魅力指数顶尖的人物,孙临立刻就被俘虏了:“此温柔乡也,吾老是乡矣!”两人当天定情,接下来一月足不出户,葛嫩被孙临金屋藏娇。

  尽管是花间游走,孙临在石榴裙下急速拜倒的姿态,看起来还是有点浮躁轻佻。不过,联系到他在南京“好狭邪游,纵酒高歌”的狂放记录,和他迷恋王月时“拥至栖霞山下雪洞中,经月不出”的旧例,这段霹雳闪电似的碰撞倒也不让人意外。而且,也算有始有终,葛嫩嫁给孙临。

  (三)

  孙临性情豪爽,言语锋利,素有“狂”名。他的狂杂糅了英武雄豪的任侠气和纵情欢场的放荡气。他有文武才略,“倚马千言立就,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号飞将军”。国事衰微,有志向的文人都希冀有所作为,但大多数文弱书生最擅长的,还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孙临显然很难得,有投笔从戎的志向,还有良好的身体条件和过硬的体能训练。他本来字克咸,又另外给自己取了别字“武公”,“欲投笔磨盾,封狼居胥”。令匈奴闻风丧胆的飞将军李广和封狼居胥的霍去病,让他非常景仰。

  以后是河山碎裂,寸寸焦土,再也撑不起箫鼓画船。姹紫嫣红开遍,如今都付与断壁颓垣。孙临携全家避乱,移居云间(松江),1644年秋,方以智跟妹夫在此分别。方以智后来曾随南明隆武、永历帝抗清,事败后拒绝投降,成为一代高僧,并精通天文、地理、医药等。

  1645年5月,弘光帝被俘,不久,唐王朱聿键受黄道周、郑芝龙(郑成功之父)等拥戴,在福州称帝,即南明隆武帝。

  好友杨龙友(文骢)被隆武帝封为兵部右侍郎,孙临担任监军副使。孙临如今终于有机会投笔从戎了,跟李广、霍去病等名将不同的是,他的身后已经没有一个强大的帝国,有的只是飘摇羸弱的小朝廷,和残剩零落的山河。

  1646年7月,清军攻福建,杨龙友率军守仙霞关,寡不敌众,兵败退至浦城(仙霞关南翼)。杨、孙都负重伤,清兵顷刻将至,当时,方子耀也随丈夫在军中,孙临知道大事不妙,对妻子说:我和杨君一起举事,不可能让杨君单独赴死。你快想办法找一条路回家,报告太夫人。很快,追兵快马扬鞭而至,问孙临是谁,他坦然说出自己的职务名字,遂被缚,葛嫩也同时被捕。清军主将一见葛嫩的美貌,心生邪念,欲冒犯。葛嫩先是大骂不已,然后嚼碎舌头,“含血喷其面”,被主将一刀杀死。孙临见葛嫩“抗节死”,大笑道:孙三今天登仙了!他与杨龙友拒绝投降,同时被杀,时年三十五岁。

  杨龙友全家主仆三十六人全部遇难。当地百姓埋葬了他们,将杨龙友、孙临的姓名、官职刻在树上。后来,当孙临的侄儿孙韦冒着风险、从小路辗转寻访到埋骨处,已无法清楚分辨尸首,他在僧舍将两具尸体焚化,把骨灰藏在被褥枕头中,带回桐城老家。又过了多年,直到1654年,才在城外枫香岭立祠堂安葬他俩。行人们经过,总会诚挚敬仰地凭吊祭奠,称此墓为“双忠墓”。

  方子耀抱着儿子,从刀剑缝隙、兵火连天中历尽艰辛回到老家。方以智得知孙临的死讯后,泪湿衣襟:“弯弓一战死,不愧武公名。自小尝燃指,如今果请缨。独怜予妹苦,万里抱儿行。却忆云间别,悲歌有哭声。”(《孙克咸死难闽中,余妹艰难万状,抱子以归桐,哭而书此》)“自小尝燃指”的来历是:从前,孙临与人谈论时事,至慷慨激烈处,用手指放在燃烧的蜡烛上起誓:不消灭敌寇,有如此指!他果然请缨杀敌、醉卧沙场了。

  (四)

  来说说王月的结局。崇祯十五年(1642),张献忠攻破城坚墙高的庐州府,蔡如蘅惊慌失措,扔下王月等弃城而逃。王月被搜出后,自然被押往张献忠帐中。此后,她也曾经“宠压一寨”,后来不知怎么得罪了张献忠,被这杀人魔王砍头后放盘子上蒸熟,“以享群贼”。变态狂张献忠嗜杀易怒,姬妾来去如流水,某女子一句玩笑都可能立马毙命,王月不过是其中有名有姓的一个。

  本来,除了极个别幸运者,旧式女子没有多少机会自己把握命运,生活不过是柜台上形形色色的馅饼,可以由着性子挑选滋味。葛嫩、王月们更无奈一些。她们也许可以自己设计接客待人的招牌风格,却无法逃避低贱卑下的出身;也许有时候可以挑拣恩客,却到底抹不去被亵玩的底色。而一旦有幸从良,她的沉浮、荣辱甚至生死,就只能跟对方拴在一起。

  到了人命如蝼蚁的乱世,悲剧时刻上演,桩桩件件都触目惊心。秩序瓦解,兽性横行,妇女在战乱中的处境更为凄凉。胜利者的战利品中,女子与财帛总是装入一筐,相提并论,被胁迫为性奴者不计其数。外敌内寇,莫不如此。

  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记录了清军在扬州惨绝人寰的屠城,尸横遍地的惨状触目惊心。而另一种暴戾不亚于杀人,那就是荼毒妇女。光天化日下的强奸轮奸兽行,比比皆是,有的受害女子还要先被肆意凌辱:“三卒随令诸妇女尽解湿衣,自表至里,自顶至踵,并令制衣妇人相修短,量宽窄,易以鲜新;诸妇女因威逼不已,遂至裸体相向,隐私尽露,羞涩欲死之状,难以言喻。易衣毕,乃拥之饮酒,哗笑不已。”

  人生最大的无常,大概莫过于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所有在刀光剑影中忍辱偷生的女子,都值得同情。生并不比死容易很多,而要活下去,她们唯一可以凭依的,只有自己的身体。比如王月,不得不将自己像一碟供品献上去。想不到她真的成了牺牲,享用者不是神灵,而是吃人的凶顽。

  葛嫩与王月的区别大约在于,她可以选择苟且地、被动地活,却打定主意要烈性地、主动地死。她和孙临,都有血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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