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等级

  有一点是可以辨明的:他决不是把所有女性同等看待、同样尊重,而是将她们分为不同的等级而采取完全不同的态度。分级的标准非常简明:第一看是否处女,第二看是主子还是奴婢。

  贾宝玉的宏论,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话很有名,人们据此判断这公子哥儿思想进步,尊重女性,具有男女平等意识。

  能不能拿用现代意义上的男女平等思想套用在贾宝玉身上,这问题其实很复杂,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是可以辨明的:他决不是把所有女性同等看待、同样尊重,而是将她们分为不同的等级而采取完全不同的态度。分级的标准非常简明:第一看是否处女,第:看是主子还是奴婢。这两条标准同时也就标明了宝玉自己的身份:他是男子,他是贵公子。

  前面引的一段话不可以粗疏地读过去:必须是“女儿”——未嫁的女孩儿——才是“水做的骨肉”,嫁了人之后立刻就掉价了。贾宝玉还有一段话说得更明白:“女孩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子,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怎么地女子嫁与未嫁有如此天壤之别?一方面固然可以说,成了家的女子总是更实际些,多些柴米油盐的计算,不免透出些俗气,但更重要的原因却还是在贾宝玉这一边:他是个“意淫”的泛爱主义者,几乎每一个“女儿”都可以成为他的性幻想的对象;而她们一旦出嫁,顿时就失去了可供梦思的光泽。

  因为贾宝玉肯曲意奉承女孩,包括贾府里那些漂亮的丫鬟们,大家都愿意夸奖他。但要说到如何“平等”,好像消除了主奴之别,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第二十八回写道,贾宝玉看见薛宝钗“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情,暗想这个膀子若在林姑娘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娶作老婆的话),偏生是宝姐姐,只恨无福消受了。这里的描写可见出宝玉也并非只是“意淫”,官能的快乐也是要的。不过他很明白对宝钗不可随便,因为有身份在那儿。那么丫鬟呢,鸳鸯的脖项白腻,宝玉就能“不住用手摩挲”。这种摩挲很纯洁吗?我是不晓得。还有母亲房中的金钏儿,他也顺便走过随口调情:“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这一闹引出意外,结果是金钏跳井身亡。而真正可叹的是,那金钏儿并非宝玉喜爱之人,他只是胡调而已。“女儿”固然珍贵,丫鬟总还是丫鬟。

  身份低下,又嫁了人,再加有了些年纪,那就叫“婆子”,最不值钱而讨人嫌。有一回宝玉到黛玉那儿去,黛玉叫他去外间拿个枕头躺下,“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脏婆子的。’”又有一回,宝玉看见司琪被周瑞家的等几个媳妇拉走,愤恨地说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

  这样我们看到,在贾宝玉的世界里,女人占据两个极端:“女儿”在云端,缥缈柔媚;“婆子”在尘土,肮脏丑陋。为什么“婆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比男人还该杀呢?因为“婆子”的存在是对“女儿”梦的严重破坏,是对他的处女情结的亵渎。

  据潘金莲评价,西门庆恨不能把天下的女人都拉上自己的床,而贾宝玉的理想,则是周围的女孩在他死之前一个也不要出嫁。他们都有特别强烈的占有欲,不过西门庆是肉体方式,贾宝玉则是精神方式,两者有粗鄙与文雅之分。而对异性的占有欲不仅仅是生物本能的表达,它还是权力的表达。西门庆的自信来自金钱,他相信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那么贾宝玉的自信来自何方?他有着超凡的灵慧和高贵?他根本和他人不平等?

  “平等”是一种奇怪的想象。卢梭以提倡平等著名,“人生而平等”的格言全世界都知道。可是他对贵妇人动感情时会激动得浑身发抖,对自己的洗衣女工出身的长期同居者(老死之前转正为妻子),却打心底感到鄙夷。也许,平等是很好的思想,却不如不平等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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