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梦想是什么?
“笑话,我们那时候根本没有梦想这个词!要是每天都能吃饱饭,吃完,碗里还能剩点油水,够我们用开水泡碗汤喝,就觉得很开心很开心了!”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及我父亲,他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但得到的几乎永远是上述的回答。
八年新疆插队,八年江西流窜,15岁就打包行李,坐上三天三夜的火车,离开上海,去到一无所知的边疆。
“为什么那么小就舍得离开家?”
“为吃一口饱饭啊。那时我们家五兄弟,大概每天都要为谁多吃一块饼,狠狠打上一架。”
一口饭,一块饼,一碗汤。有一阵我几乎为这样的答案感到气愤,梦想,难道不该是更高级华丽、金光闪闪的东西吗?难道父亲从来就没有梦想吗?
“你要说完全没有,好像也不是,其实那时每天最大的梦想就是回家,回上海。”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并不怎么惦念自己艰辛的插队生涯。但我记得清楚,描述当年知青下乡生活的电视剧《孽债》,他看了不下十遍。直到很晚我才明白,父亲如此着迷这部电视剧,并非是对早年的知青生活念念不忘,那是一种特别的感觉:他更像是在电视机前,为自己消逝的青春开一场只有他自己参与的追悼会,是的,他最好的时光都扔在了一个不是他自己选定的地方。一个占据你生命中太多内容的记忆,就像是一个储蓄罐,除非你一把敲碎它,不然你永远只能隔着罐子,听到时间模糊的回声。
也是直到很晚我才明白,为什么每当我问及年轻时的梦想,父亲的第一回答总是和吃饭有关,因为那牵连着身体最本能的反应。长期的饥饿与匮乏,已经使这种对饥饿的恐惧感深入到身体的记忆里了。即便日后衣食无虞,这种饥饿的记忆仍未消褪殆尽,同时它又和那段记忆开始出现的时间紧密相连。所以当我探问父亲少时的梦想,就像触动了过往记忆的多米诺骨牌,身体的饥饿记忆再度恢复,于是近乎本能地告诉我梦想就等于吃一顿饱饭。
从此之后,我逐渐发现,梦想这个词不总是光鲜灿烂的。对生活中的一些人来说,在梦想的金边背后,很可能是一段并不愉快的生活记忆与从未得到尊重和满足的个人愿望。梦想和缺失,是一块硬币的两面,有时候,梦想很像是沾了颜料的缺失,抹了调料的苦涩。
M,是我一位非常热爱文学的朋友,性情nice,平时是一位淹没人群的好好白领,带着一点文艺青年可爱的自恋,大多数时候真诚羞涩。我知道他挚爱阅读和写作,书籍是他的头牌女友,写作是首选休闲方式。他局促的租借房里,到处散落着各种书籍,每次我都如同行走在陡峭的山路般小心翼翼,最夸张的时候,甚至会生出死在书堆下的不安。在拥挤嘈杂的地铁里,M仍旧能专心阅读卡尔维诺的小说。他的微信关注号最多的不是本行工作,而是文学与音乐。不止一次,他跟我谈起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出版作品。我始终记得他讲起这个梦想时候的表情,充满期待,不乏坚定,外带一点自我嘲讽和不确定。
然而,在一次小范围的朋友聚会上,他却让我深感震惊。在那次聚会上,不知是谁先起头聊起梦想这个话题。大概是行业关系,抑或时下风气,聚会中人谈到的梦想,大多跟风投、融资、成功有关,作为一个文科生,我多数时候都只能勉强听懂,甚至觉得有点无趣,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毛病。我这位朋友始终在一旁面带微笑地听着,等到他说话时,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自己的梦想是成为马云,获得令人艳羡的成功。
就在众人纷纷嘲笑他的梦想有点遥不可及时,我却一刹那有点恍惚,觉得自己似乎并不认识这位朋友。他讲述这个成功之梦时的表情,并没有多少纠结或尴尬,似乎这是他藏诸心间许久的一个梦想,而今天的聚会只是一个小型新闻发布会,我不过是有幸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分子。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有点困难地将热爱写作的他和期待成为马云的他拼接起来。坦白说,我并不认为这位朋友放弃了他的文学之梦,在此之后,我们仍旧多次深夜空谈文学,但他怎会如此自然地谈到我从来不曾听过的另一个想法?直到我那七岁的侄女,有一天冷不丁问我一句,小叔叔,你的梦想是什么呀?我顿了一顿,告诉她,我的梦想是开一家书店。“怪不得你有那么多书,哈哈哈。”得到满意答案的小侄女转瞬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我的梦想是开一家书店吗?似乎是,因为那样大概能解决我对书籍近乎生理反应的饥渴之感吧,而且可以按照自己的好恶,邀请朋友来小聚,聊天。但这真的是我唯一的梦想吗?显然不是。那么,当小侄女问我的时候,我怎么就给了她这么一个答案?是我对她敷衍了事,还是不了解自己,欺骗自己?
小侄女的问题让我有了一种全新的体验:比起说出的,那些没有说出的部分更加迷人。我们并没有做好准备,随时将自己内心最珍贵的想法和盘托出。这并不是说那些说出的部分,就是虚假的。不是的。而是因为我们更愿意将这些最珍贵的事物深深埋藏起来,不希望它们过早地暴露在外界的注视之中,只有等到最合适的时刻,才愿意让它们以最出色的姿态展现出来。
就像我的朋友,我逐渐相信,他那彻夜与我畅谈的文学之梦是真的,那个聚会时脱口而出的成功之梦,也是真的。人性是复杂的,在我们生命的不同阶段和不同时刻,会有不同的梦想探出头来,与我们内心深处的各种欲望一一对应。但这两个梦想仍旧是有区别的。后者仿佛盖在前者之上的一张毛毯,有时我们需要这张毛毯,以免让内心最珍贵的想法完全裸露在空气中,这是一种遮盖,更是一种保护。
我现在有点后悔当初对于父亲的追问。并无恶意的初衷,往往让我们忽视可能带给别人的不适。比起那些为了迎合他人而洒脱道出的梦想,父亲那只停留在多吃一碗饭的梦想,如今反倒更令我难忘——它教会我不要随便去探问别人“你的梦想是什么”。因为,更多时候,梦想,需要的不是八婆式的关注,而是一个默默的祝福和真诚的尊重。
(楚楚摘自电子杂志《一个》)
顾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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