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姑娘的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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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1-07 17:03
很小的时候隔壁就住着一位老鳏夫,村里的人管他叫“城隍爷”。我们稍微懂点事的时候就开始知道,城隍爷是一个和土地公公齐名的神灵,是一座城池的守护神。关于他为什么叫这个外号我们没有去深究,再把他和城隍爷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无论他是叼着烟斗在树荫下乘凉,还是扛着一把锄头从暮色中归来,都笼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城隍爷生平另外一件不寻常的事是娶了段家的大小姐,娶到段小姐的原因竟然是因为一件旗袍。
城隍爷的祖籍是河南洛阳,早年随父母逃荒在湖南落脚。他一生习惯了叫他的老伴儿叫“姑娘”,段姑娘五十多岁拄着拐杖弓着腰跨过从堂屋到里屋的门槛时,远远地能听到城隍爷在堂屋瓮声瓮气地嘱咐:段姑娘,当心咧!
段姑娘家在土改前是当地最大的地主,据说段姑娘的父亲在30年代的时候曾跟随程潜先生走南闯北地在各省征战。关于程潜先生,百度百科上有非常详实的资料,生平比较显耀的几个事迹是:1949年8月1日率军解放了长沙,新中国成立后担任了湖南省省长……
在我刚记事的时候,段姑娘的腿就已经瘸了。听说是三十多岁的时候生了一场病,病并不严重只是没钱医,拖着后来腿脚就不灵便了。因为腿瘸了,整个人走路都弓着背,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一个人默默地挑水、默默地佝偻在田间地里。段姑娘几乎从不去别的媳妇家串门,也很少和村里的一帮妯娌们扎堆在一起拉家常。
段姑娘四岁开始读私塾,直到15岁去省城长沙读高中,一直都有书童和奶娘贴身陪伴。土改的风像瘟疫一样刮到这个平静的小镇上的时候,段家大宅的落魄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一夜之间他们家的宅院就被贴上了白封条;一夜之间段家几个顶梁的男丁都不知去向;一夜之间她们就被搜光了全身像畜生一样被赶了出来。
段家一共五姊妹,三男两女。为了不让一家人活活饿死,段姑娘14岁的妹妹很快被嫁到了邻县的一个穷光棍家,这个曾经也被段家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子在后来的五十多年里,只要稍有不顺就被婆家骂作“地主婆”,这个屈辱的标签几乎在那个闭塞的山村里恶狠狠地贴了她一辈子。接着就有人来做媒,当时湖南流行一个词儿叫“棉花换纱”,大意就是两户人家的两兄妹凑成两对夫妻。和段姑娘家换亲的那户人家就是城隍爷,当时城隍爷住在河对岸,家徒四壁,只有兄妹俩孤苦伶仃艰难度日,自然也不会嫌弃段姑娘家的阶级成分。城隍爷的妹妹很快就和段姑娘的大弟一起搭伙过日子了,离段姑娘动身去男方家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段姑娘的焦虑也一天天地明显。闲言碎语开始出来了,说是段姑娘在长沙读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学生,那个男学生后来去了外省读大学,两个人还私定了终身……
村里的老光棍们开始聚在一起给他出主意:你妹都去了她家了,她理应就是你的人了,赶紧呀!不行你就直接去她家要人……被一房媳妇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他果然抽了个爽朗的日子一早动身去了河对岸的段姑娘家。恰巧段姑娘那天不在家,只有她因为批斗被打瞎了双眼的母亲在家。他悻悻地等了大半天,天擦黑的时候准备动身回家,走的时候他没有忘记村里那些老光棍支的招儿:把丈母娘家最值钱的东西拿走,这样就不怕他们家的人不心慌不讨饶。男人扫了一眼段姑娘一家挤的破窑洞,除了八只碗以外就是一床旧棉被了,男人狠了狠心抱上旧棉被走了。
第二天,太阳刚从云层里透出半张脸的时候,段姑娘就找过来了。段姑娘是过来要她家的棉被的,他们一家子过冬就靠着那床旧棉被,而且骄傲而学生气的她坚信,即便有媒妁之言在先,也要尊重她的个人意见。那个初秋男人第一次见到19岁的段姑娘,感觉房前屋后的知了吱喳喳也不那么闹心了。赶了二十几里路,段姑娘斜分的刘海和着汗水和露水湿答答地贴在额前。也许是因为穿过丛林的时候走得太赶,歪斜的马尾上还粘上了几片苦楝子树叶子,尽管脚上穿着一双旧草鞋,身上的青灰色旧褂子也露出了一大截胳膊肘,但是段姑娘倔强而又有点恼怒的神色让这个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被女人发难指责过的他心旌荡漾。
男人不知道段姑娘一夜未眠,天蒙蒙亮赶过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床旧棉被里裹藏着她最珍贵的东西——一件素色的旗袍,当然这是个秘密,家里人都不知道。这件旗袍是她家落难后那个男学生偷偷赶来送给她的。她知道他家是佃农,高中大学都是凭着优异的成绩被乡里、县里一路保送,可是即便是这么一件不起眼、材质做工都很粗糙的旗袍也是他省了好几个月的口粮换回来的,最重要的是在所有人都很自觉地和她划清界限的时候,他没有。
段家大小姐的突然来访像盐撒到油锅里一样炸开了,村里大大小小都背着手围到男人家门口来看稀罕,他们都想看看这个昔日会弹琴、会指挥大合唱的大小姐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那样浑身散发着香气,皮肤白得像剥了壳的蛋白一样。段姑娘并没有如她料想的那样理直气壮地讲完理就可以顺利地拿回棉被,而是被一拨又一拨的村民围观了一次又一次。没念过几年书的他在她一连串义正辞严的拷问下嗫嚅着,坐在门槛上胀红着脸。临近中午的时候,人群渐渐散去,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反锁上了,那一晚段姑娘没能回去。出主意锁门的是男人同村的堂兄,当时他是村里的治保主任。
接下来的几天段姑娘的两个弟弟也来村里要过人,但都被堂兄领着村里几个粗壮的男丁扛着锄头和铁锹拦在了村外。
段姑娘的那件旗袍再也没有用过,即便在村里双抢或者开春可以让她用上台唱曲换工分的时候,她也是穿着她补了又补的青灰褂子上台。
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件旗袍,城隍爷曾经在段姑娘过世后回忆过那件旗袍,蓝青色的底,浅蓝色的格子……
段姑娘在生下儿子后的前几年一直挣扎着要离婚,村里不给开证明也不给盖章,她四处奔走,去法院递状纸起诉,可终归还是没离掉。
男人说他早知道儿子不是他的,段姑娘心里一直痴痴念念着那个书生,但是他还是舍不得放她走。段姑娘不会插秧,怕田里的蚂蝗,他就只让她干岸上的活;段姑娘不会种瓜菜,往往是她种过一遍后他再偷偷地补一遍秧苗。家里但凡能揭得开锅,都是她吃干的,他喝稀的,可是即便是这样这辈子他也没能给她置一件新旗袍。开始的那几年是太穷了买不起,再过了几年段姑娘的腿瘸了,穿不了,再后来遇上“文革”就压根想都不敢想了……
段姑娘五十多岁便匆匆离世,症状疑似现在的乳腺癌,没有看过医生也没有吃过药,走得突然却也像早已安排好。临近过世的那几年还能读五线谱,每次看到她家的黑白老电视机里偶尔有交响乐团或者钢琴伴奏的时候,她的手都会按捺不住地轻轻弹动;平时不多事也不多话,能看书也会帮别人写信,高兴的时候偶尔哼点小曲……
城隍爷现在七十多岁,头发眉毛都开始发白,常常晒着太阳就打瞌睡了,醒来后时常念叨,如果不是他当初偷走了她那件旗袍,她也不会不顾不管地追过来找他要,也就不会被他耽误一辈子……
段姑娘走后那件旗袍也没有了下落,隔了那么久,不管是当年的棉麻布料,还是沉淀的蓝,还是手工缝制的镶边、盘扣应该都碎了、烂了……那件旗袍终归是给了她一生的期许和思念,也给了她无穷无尽的苍凉和等待。
城隍爷确定她没有带走,他还是怕这件旗袍会惊扰她的好梦。
只愿来世的姑娘做一个平淡的女子,有无数美丽的旗袍!
(郭丽摘自“豆瓣网”)
三色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