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拿什么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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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7-27 11:38
遗址不保护下来就没有展示可言
赵益被任命为神木县石峁遗址管理处副主任,是在2015年的圣诞节。土木工程专业出身的他,此前的7年时间是“在现代城市里搞城市规划、市政建设”。
他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原以为“副职”就是“下乡开会,喝酒先醉”,可自打来到此地,“我觉得这个遗址很重要,要先把420万平方米的古城遗址和周边的整体风貌保护下来。”
虽然对于以后如何展示利用,赵益还没有理清思路,但首先“不能让它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掉。遗址不保护下来就没有展示可言。”
赵益走在通往石峁遗址东门址的栈道上,眉头始终难以舒展开来。
抵抗自然的侵蚀
石峁遗址东门址的城墙四周是光秃的土坡,此前为保护还未被详细勘探过的地下文物。2016年起,柠条、苜蓿等根深达0.5~1米的植物被逐步清除,裸露的黄土一刮风漫天黄沙,“啥也看不见了。”赵益说。
光是遗址上插着的石峁遗址考古队的旗子,1年至少两次被风撕裂。
在遗址区走过若干遍后,赵益发现了地椒草——蓝紫色小花成丛,长相委婉,花香浅淡,耐旱适种,最重要的是根系最深仅20厘米,既能护住地表,又不至于破坏更深层次的地下文物。
惊喜之余,却没有育苗,买不到种子。他便发动十来个老百姓,在遗址周围拉着牛车四处寻地椒草,花了十几天的工夫,终于从荒山野坡里挖回了近1000平方米,想通过这种方法找到当地适生的浅根植被。
这只是石峁遗址保护工作的小小一隅。
常年暴晒、极寒天气、暴雨、毛细水、各种化学性腐蚀,几年观测下来,石峁遗址土质悄然改变,尤其是冬天。
每年冬天,都要对石峁遗址采取临时保护——地膜覆盖后再加盖草帘子,生怕雪水渗入,因为第二年夏天冰雪冻融,黄土马上剥离。同时还面临暴雨冲刷的危险,一场暴雨冲出一条沟,东门址西面的沟壑便是如此形成。
如何保护让大家头疼得很。2012年,主管县长急三火四带队外出考察两次,走到内蒙古元上都遗址时,发现了“最新科技”气模大棚,用部分混凝土筑基,石方块搭起基子,其上钢索拉引成棚,抗风抗雨,使用寿命50年以上。
“都是用的高科技的东西,比秦始皇兵马俑好得多,解决了黄土高原水土流失严重、紫外线照射强对遗址本体破坏大的问题。”神木县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屈凤鸣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神木县立刻准备方案,欲拨款4500万元“试试这个工程”。动工之际,国家文物局有关人员赴石峁遗址调研,“感觉遗址很震撼,然而我们把建设的工程一汇报,不行。”
立刻叫停的原因是,“东门址是制高点上的一个孤立的外城,气模大棚突然建在整个黄土高原上面,很现代,对整个石峁的整体风貌环境都是有影响的。”屈凤鸣说。
争执不下,于是大家决定出去看看。
2015年,石峁遗址考古队去过秘鲁的马丘比丘。马丘比丘遗址就裸展于山顶崖巅,“对于墙体的加固和修复很先进,比如留下的古墙只有三四十公分高,但通过修复可以盖到2米多高,甚至盖上屋顶,对于中国考古来说非常大胆,但也是启发。”考古队副队长邵晶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这也是我们下定决心让外城东门裸展的原因。”
“我们以前老怕修复的尺度拿捏不好而被批评,但是你看石峁到现在已经非常保守了,大部分没有做过修复,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墙在一天天风化,雨水一天天强力渗入,墙一天天倾斜、坍塌。”邵晶说。
更让大家紧张的,是人
2015年,《平凡的世界》的开播,让作为取景拍摄地的高家堡古镇一夜成名。而高家堡为石峁遗址分流了至少三分之一游客。
屈凤鸣时任石峁文管所主任,在考古现场值班的他从简易办公室走出,向山下望去,陡然紧张起来,“游客上山必须坐车,3天下来五六万人,车从山顶排到山下。这把县委、县政府搞得太被动了。”
除了东门址本身的讲解员以外,县里又紧急抽调义务讲解员,共计10人。讲解员分流游客,引导其沿环形游览线路行进,不许回头走。
对于游客带来的影响,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员、石峁遗址考古队领队孙周勇对《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摊了摊手,“石峁的陶片原来满地都可以捡到,我们现在已经捡不到了。”
正说着,城墙另一头有参观人员撇开栈道,踏着土石往城墙上走,邵晶立马慌了:“小心塌下来!”他忙不迭地冲过去制止,“4000年前走的路,踩着都心疼。”
“现在还不具备对公众开放的条件。”孙周勇说,“一般公众可以在护栏外面看。兵马俑的发掘现场,现在除非国家重大接待才可以下到坑里头,我们这儿和那个是一回事儿。”
“我们积极和各方面协调,能不能真正搞成一个接近于欧美、日本的先进展示。”邵晶设想了很多方式,比如借鉴日本,穿着和服去参观古遗址可以免门票,通过各种活动宣传自己的文明;或网上答题,若能答对3道有关石峁的科普题,就会受到热情接待。
邵晶希望找到更有组织的方式,提升公众考古的兴趣,而不是“简简单单地门儿敞开了”。
“还没到热闹的时候,该热闹的时候再热闹。”孙周勇说。
修坟,盖房,栽树苗
“新闻满天飞,获了这么多奖,一会儿又说是黄帝都邑什么的。”孙周勇告诉本刊记者,当地老百姓一听这些新闻,比外来人更兴奋,可能才迁居此处两代,立刻纷纷回村“寻祖”。
“2012年一听说石峁遗址开发,要搬迁赔款,石峁村突然冒出来3000多人。”邵晶说。
为获高价征地款,回乡队伍热火朝天开始做3件事:修坟墓,盖新房,栽树苗。
赵益甚至对塬上的坟地有了清晰的归类总结:有在自家坟地打砖石结构墓穴的,或者直接堆起个土堆,也有在空地上栽一圈花岗岩柱子圈坟的,更简单粗暴的方式是4个拐角撂下几块大石头,“这就是我家的坟地。”
车盘着山崖而上,山坡上目之所及的那些新窑洞,簇新的灰白和黄土青草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当然我们也理解,老百姓祖祖辈辈就在这儿生长、生活,老窑洞如果真是快塌了,让他继续住却不让他维修,哪天出了事情怎么办?命是他的,不让修,就跟你对命。”赵益说。
虽为考古工作人员,邵晶也满腔热血地投入和村民的沟通,“《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陕西省文物保护条例》、榆林市人大关于石峁遗址保护的各种文件、神木县关于石峁遗址的管理通告,讲道理,来来回回开了不下10次会议。”
然而,“仅靠文物法是管不住这些行动的。”邵晶说,“我们显得无能为力。”
“我们管理处和考古队工作人员成了当地‘最坏’的十几个人,给老百姓带来的是限制、束缚。”赵益很无奈。
为了得到更多的征地款,黄土塬上的农民把树苗栽得很密。原本一亩地可栽四五十株杏树苗子,现在甚至栽到几十倍。“杏树的垂直根系非常发达,一年以后根系能钻到半米多深,对地下文物破坏非常严重。”赵益说。
此前,“这类问题找不到法律依据,面临很大压力。”为此,陕西省人大积极推进《陕西省石峁遗址保护条例草案》,“有法律的保护才有底气。”邵晶说。
当然,大家都有各自的委屈。
2016年6月23日,省人大常委会一行前来调研石峁遗址保护现状,并征询意见建议。
“有些事根本说不通。”村书记作为群众代表坐在官员对面提意见,“污染太大,车辆流量太大,我们村原来总共才一二百人,现在人流量一天就过几百。”
“老百姓写了一条条‘声讨’我们。”石峁高家堡建设协调领导小组副组长项世荣哭笑不得,“诸如尘土把他们的庄稼产量降低了,修路把他们的耕地占用了,不让他们种这种那,收入减少了。”
各方管理者研究再三,做出了《关于推进石峁遗址公园建设的一揽子实施方案》,其中有这样的设想:各个山头统一种植,既满足地下遗址保护,五颜六色的植被协调统一,又能吸引大批摄影爱好者或美院师生。同时山上农民向山下高家堡转移,在石峁村等兴建服务点,老百姓能就近买卖农产品。
2014年,高家堡入选第六批中国历史文化名镇,机会大好,高家堡如愿“顺利推了出去”。
石峁征地有限制,最多控制在500亩左右,其余全部为临时征占。“高家堡除了古城不能动以外,古城周围可以作为大的服务基地服务山上的遗址。”项世荣对《瞭望东方周刊》算了一笔账:现在高家堡的游客量每年近30万,高峰期一天是两三万,需要各类服务人员500~700人。高家堡人不够,周边的农民手艺人可加入服务大局。
“只要石峁火起来,他们的生活出路没有任何问题。”他说。
抱着个金饭碗要饭
“要真正开展好遗址保护和宣传工作,必须转变思想。”邵晶清晰地记得,有一年神木县委召开的一次协调会上,讨论石峁遗址的保护,当时有一位官员说,“石峁考古发掘的事情,是省上专门的项目,让人家发掘去,咱们不用管,也管不了。”邵晶听了五味杂陈。
“要逐渐沟通,传达文物遗产保护的理念。”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员、陶寺遗址考古发掘队领队高江涛说。
他举了陶寺遗址内修路的例子。自中梁村牌坊一路向南至观象台,柏油路宽阔,可这并非一个科学的选择。“哪一个遗址区都不能铺柏油路的,多深的地基啊,修了路就不可逆了,等于把这儿破坏了。”高江涛说,“而且和周围的古环境不协调,带点土味儿的石子路更合适。”
如今,让他欣慰的是,“思想扭过来了就好弄了,相关部门主动修砂石路了。”
然而,自上而下让大家意识到超级古都保护的重要性,始终任重而道远。
高江涛积极投身陶寺遗址的考古公众化,以他的设想,让大众对古都有所认知要“先从孩子们抓起”。
在临汾市第一实验中学和临汾五中,他参与的一个公益性活动请来了一众圈内顶级专家,从陶寺龙盘讲到中国人为何是龙的传人,再讲到锶同位素分析技术在考古学中如何应用、全国中学考古社团的游学活动,孩子们在下面听得眼睛发亮,原定40分钟的活动最后延长至将近5个小时。
此前,在场的整个高一学生中,只有零星几人听过“陶寺”的名字。
“既然陶寺是最初的中国,那你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人,自豪吧。”高江涛的一席话,赢得台下掌声一片。
“有一句话是‘没文化真可怕’,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你有文化但不自知。”高江涛说,“他们没反应过来,抱着个金饭碗要饭。”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王斯璇/山西临汾 陕西神木 北京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