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片往事

　　小学二年级，我是第二批少先队员，第一批没进去，我还为此哭了一场。

　　谁能加入少先队由班主任决定。她姓张，大概五十岁，每天吊着脸。长得有点像动画片《猫和老鼠》里面的那只狗，头顶光溜溜的，戴着假发套。

　　大同学都怕张老师，张老师抽屉里有个木板子，专门打手用的。

　　这板子还有点来历。有一次张老师在班上问：“谁的爸爸妈妈在木器厂上班啊？”然后在两三只举得高高的小手中点了一个，第二天，那个同学的爸爸就忙不迭地送来了这块板子。

　　我们没少挨过板子，张老师很懒，她自己不动手，让我们左手打右手，她自己继续批作业。

　　说回重点，我们和洋芋片的故事。洋芋片是一种廉价的零食，薄切的土豆片用白水煮过，拌点辣椒油味精盐，便宜、解馋，比后来的辣条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因为制作简单，对手艺也没什么要求，只要多放点辣子就好吃，几乎是个主妇都会做。做小生意的阿姨和奶奶一般一天煮一锅，装一脸盆，搬到学校门口卖。没有统一的计量，一毛钱起卖，拿塑料袋装一点。一般一个人也就买个一毛两毛的，买五毛钱的一定是摆阔，贿赂四五个同学不成问题。

　　这就是洋芋片，我们的敌人。

　　班会应该是最重要的一节课，因为课表上只有“班会”是一周一节，就像军棋里面的“司令”和“军长”也只有一个。

　　在那段时间，班会的主要议题就是洋芋片。张老师很熟悉小摊贩们制作洋芋片的流程，我们年少无知，不知道世道险恶，不知道小贩们有多坏。不过没关系，我们有学校和老师，学校老师只会“为了你们好”。张老师坐在讲台后面，不紧不慢地告诉我们：

　　“你们知道那些卖洋芋片的，都是从哪买的洋芋么？他们才不会去菜市场买洋芋，那多贵啊！你们知道么，菜市场每天晚上下班的时候，农民伯伯就会把卖剩下的那些烂洋芋扔了，然后这些卖洋芋片的晚上就跑去捡。”

　　“每次捡的时候，就带一个口袋，也不知道从哪捡的脏兮兮的口袋。然后在那些烂菜叶里啊，烂西红柿里啊，把烂洋芋找出来，有的洋芋就扔在烂泥里面，也不管，就捡出来装进去。”

　　教室里发出了表示恶心的“咿——”的声音，此起彼伏。

　　张老师继续讲：

　　“然后把洋芋带回家了以后呢，也不洗，实在脏得不行的就随便拿水冲一下，随便洗一下就堆在旁边，旁边的苍蝇啊就飞啊飞，也不管。洗的时候都不是在水管子上洗的，那样水就一直流，他们都是拿洗脚盆洗的，就用洗脚水直接洗。”

　　教室里继续充满了“咿~~~”的声音，有的同学用手在鼻子面前扇风，就像闻到了有人放屁那样。

　　“洋芋是不削皮的，直接切了煮熟。他们有一个专门煮洋芋的锅，和自己做饭的锅是分开的。这个锅也是从来不洗的，脏兮兮的就一直这样用。你想想，煮的时候，蟑螂老鼠什么的就在旁边爬，要是掉进去了，就顺手捞出来。”

　　前排几个男同学动作夸张地假装干呕，我都害怕他们会真的吐出来。同桌的女同学可能也有同样的担心，一边笑一边帮同桌拍后背。

　　即使如此，还是有管不住嘴的同学。每天放学后，校门口的小摊旁边还是围满了人。张老师采用的是“大部分挽救，小部分放弃”的态度。

　　张老师说了，遇到同班同学买洋芋片，也不用多说话，过去拍一下肩膀就好了，让他自己想。身体是自己的，嘴也是自己的，老师好话说尽了，不听劝也没办法，这就叫自甘堕落。一脸苦口婆心。

　　少先队员们基本上都不会买的，仍然不听劝阻买洋芋片的都是学习成绩比较差的同学。他们并不在意被拍一下肩膀，用张老师的话说，这叫“死猪不怕开水烫”。所以我们后来都懒得拍了，反而是同样会买洋芋片的差生会去拍一下：“给我吃一片，不然我告老师了。”

　　我看见了，把目光移向别处，快步走开。对这部分已经被放弃的同学来说，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在学校附近吃。如果被值周生抓到了，就会给班集体抹黑。

　　值周就是值日生，每个班轮流做一周，轮到值周的班级老师安排十几个人，发一个写着“三从八不”的袖标或者绶带。值日生要负责检查每个班的区域卫生，以及站在校门口抓没戴红领巾和迟到的。

　　没戴红领巾、迟到、吃洋芋片，抓到了就会扣班级分，扣分太多就拿不到“流动红旗”。张老师教我们，如果被抓到了，就说自己是隔壁班的。

　　吃洋芋片的最难抓，因为很少有人大摇大摆拎着一袋洋芋片进校门，一般都会揣兜里。另外几个同学眼力特别好，总能分辨出兜里揣着洋芋片的人。他们上前拦住，然后厉声要求对方把衣兜翻出来接受检查。

　　准确率非常高，洋芋片是要被没收的，值日生会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捏起装洋芋片的塑料袋，手臂尽可能伸长，面朝相反的方向做出一个恶心的表情，保持这个姿势然后把洋芋片扔到垃圾桶里。

　　当时有个女同学，和我一个院子的，每天都会一起走路回家。她成绩好，是第一批少先队员，长得也好看，名字我到现在还记得，叫墨妍。

　　我和她回家的路上从来不会买洋芋片，不但不买，看都不看。路上看到卖洋芋片的小摊，我和她就会非常默契地用手挡住视线，假装没看见，然后继续走。

　　后来，这种“非礼勿视”的范围不断扩大，遇到吃洋芋片的人，假装没看见；看见地上扔着吃完洋芋片丢掉的塑料袋，假装没看见。

　　只有和她才有这种默契，我其他朋友非但没这种觉悟，他们还私下告诉我，他们买过洋芋片吃。

　　我一直觉得我长大以后会和墨妍结婚，直到她告诉我她也吃过洋芋片。

　　她说不是她自己买的，是别人给她吃的，那人骗她说是自己家做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算什么朋友？自己不上进，还要费尽心机把好学生拉下水。张老师没说错，这就是未来的社会垃圾。

　　又有什么用呢？吃了就是吃了，不管是不是主动吃的，都是吃了。有的东西已经碎了，补上也没用。有个成语叫“破镜难圆”，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怎么才能帮助她？怎么才能拯救她？

　　我做了一个悲壮的决定，牺牲自己，也吃一次洋芋片。这样我们就扯平了，她不会因为吃过洋芋片而自卑，我们都犯过错误。

　　就这么办。

　　那天中午我们一起回家，我一路漫不经心，心事重重。

　　在路口分开以后，我偷偷折返回到校门口，已经没有穿校服的人了，偶尔几个，也是不认识我的高年级同学。

　　我四下张望，确实不会被发现，低着头走到卖洋芋片的小摊前，递给阿姨两毛钱。

　　没人发现。

　　我走回家，不能跑，会让人起疑心的。也不能走太慢，回家太晚也会起疑心的。

　　洋芋片就在我兜里，热乎的，我攥着塑料袋，用袖口把衣兜挡住，谁也不会发现异常。

　　汤不会漏出来的，我把口袋扎紧了，一定不会漏的。

　　我终于走进单元门了，长出一口气。我走到三楼，这里是最安全的，没人看得见，如果楼下有人进来，我可以听到声音。塑料袋扔在垃圾道里，谁也不会发现。我掏出洋芋片，攥太紧，有一片已经断了。我带了纸巾，吃完就擦嘴。回家先假装上厕所然后去漱口，这样我妈也不会发现。

　　吃吧，就这一次。就一次。

　　我解开塑料袋，一股辣味扑鼻而来，我好像流口水了。

　　我隔着塑料袋，捻起一片，迅速放进嘴里。

　　操！好吃。

　　没错，我们就是这么长大的。

　　（柳玉兰摘自“百度贴吧”）

　　◎银色bull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