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我的“不合时宜”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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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9-27 15:04
我们已经养成了不分青红皂白的高效率,对文学作品的要求竟然也是同样,以至于形成惯性思维
大部分读者是因小说认识池莉的,人们会谈起她笔下的武汉街头,以及那些鲜活的市井人物。
池莉的名字与文学界的新写实主义相联系,成了20世纪80年代后女性写作的重要标识。自1990年以来,池莉的作品深受青睐,而《来来往往》等作品被影视改编后,池莉更为广泛地被大众所熟知。
2016年夏天,池莉出版了她的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诗集,《池莉诗集·69》,收录了69首个人诗歌作品。有评论者认为:“这些作品里,有作为女人、母亲、爱人、写作者、个体生命的私语和诗情。充满了丰富的物象和想象,植根于日常生活,又时不时遨游在午夜梦回的灵魂飞地;既有楚辞的大胆浪漫,又有女性的摇曳多姿。”
池莉说,自己身上有种“不合时宜”的特质。她是末代知青出身,却迟至2000年才发表了第一部知青题材作品《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而非伤痕文学热门之时;她自幼爱诗,却迟至2016年才第一次出版诗集,而非诗歌最热的20世纪80年代。
“我们太热闹了,太追潮了。”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专访时,池莉表现出快人快语、不惑不惧的直爽。
创作中,池莉用这份“不合时宜”的冷静剖析着现代生活。现代生活物象和日常情景,如“智能手机”和“高跟鞋”,皆被池莉自如地放进了诗中,在《池莉诗集·69》第一辑“现在”里,出现了这样的诗歌题目:《连看电影都不解乏了》《总是路上堵车了》。
“现实生活永远需要更贴切的表达,这是我每天醒来就会有的意识,也是每逢下笔的清醒意识。”池莉说。在池莉的写作里,没有对文学式样的偏好,只要哪一种式样更适合表达的贴切,她就选择它。
灵魂出窍,鬼使神差
《瞭望东方周刊》:这是你第一次将诗歌作品结集出版。马拉美说:诗歌是舞蹈,散文是漫步。你怎么定义诗歌?作为作家,你如何保持语言的纯粹和轻灵?
池莉:“在某些瞬间某些灵魂出窍某些鬼使神差的文字现身手指”——这就是我对诗的定义。
马拉美作为19世纪法国诗人,他的时间和地点,注定了他说什么。20世纪美国诗人艾伦·金斯堡认为诗歌是“嚎叫”。葡萄牙当代诗人埃乌热尼奥·德·安德拉德,则认为人与诗句应该“怀着夏日母性的心肠/成为一棵树”等等。不同时空的诗人都会有自己对诗的理解和阐释,都很美妙,都值得我们去悉心阅读。
我正是通过不断地大量阅读和写作,保持自己的个性语言,同时有意识地学习和训练更加符合自己母语的精妙表达。
《瞭望东方周刊》:在2016年的里约奥运会上,两位女演员朗诵了一位巴西诗人的诗作《恶心与花》,随后该诗引起了热烈讨论,你如何看待此事?
池莉:我当然很开心。还记得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我在圈内开玩笑,建议朗诵唐诗宋词,例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或“大江东去浪淘尽”,被嘲笑得一塌糊涂。我觉得这次里约奥运会为我出了一口气。多年来,国内读者对文学诗歌的热情,一般都是靠外国作品或诺贝尔文学奖来激发,这次也不例外,不是新鲜事。但无论如何,能够热烈讨论一首诗,总是大好事。
文学写作不是新闻报道
《瞭望东方周刊》:你的创作似乎并没有“高效”地回应文坛热潮,而是打了一个时间差,这是一种“不合时宜”吗?
池莉:文学写作是透视、沉思与审美,不是第一时间的新闻报道。我的写作视线何时聚焦成像、作品何时瓜熟蒂落,题材与书写时间没有必然联系,比如二战题材,全世界的作家们至今还在写。
有意思的是这个问题,让我再一次佩服我们中国人的高效率。我们已经养成了不分青红皂白的高效率,对文学作品的要求竟然也是同样,以至于形成惯性思维。总是有人这么对我说:我们公司做得很好,我们乡做得很好,我们的产品已经走向世界了,请你来体验一下生活,给我们写个小说。我哑口无言。我的“不合时宜”命中注定。
《瞭望东方周刊》:你在小说中塑造的角色,哪一个与你本人最为相近?
池莉:你觉得哪一个像我都可以。如果要我告诉你,那么我在我的小说中是粉身碎骨的,每个小说中都有我的一点点,都没有很多。
《瞭望东方周刊》:在中外文学史上,你有最喜欢的一位作家或一部作品吗?
池莉:中国文学史严重不全面,又严重不真实,太多以讹传讹了,导致我不喜欢中国文人。不过喜爱的作品却很多,没有“最”,都同样喜欢,从《诗经》到屈原的《九歌》,从诸子百家到唐诗宋词元小令,从明清小说到民国杂文,正如我喜欢玫瑰也喜欢牡丹,喜欢梅花也喜欢桂花,还喜欢芦苇和青草。
外国文学史的问题在于,我外语不好,不能阅读原文。通过翻译与介绍吧,一是盲人摸象,二是有许多误导,导致我不知道应该喜欢谁。不过喜爱的作品也是很多,也是没有“最”,也是都同样喜欢。
我倒是很纳闷这个提问:一个人,特别是作家,最喜欢的文学作品,怎么可能只有一部呢?文学作品是百花园又不是金字塔啊。
停止刷屏,读诗、静坐
《瞭望东方周刊》:《池莉诗集·69》的宣传活动极少,这种“隐遁”是一种选择吗?有趣的是,很多自媒体公号都自发地引用了其中的诗句,你是否留意过?
池莉:是的,我注意到了,这些自媒体与民间热爱我作品的读者,很给我鼓舞。现在的宣传大都流于“装”和“假”,为洁身自好,是的,我自愿选择隐遁。
我的静心已经不需要使劲去办,静心就是我的生命状态和生活方式。
第一,天生如此:我从小就讨厌急躁热闹起哄。
第二,通过经历顿悟:在人到中年的时候,忽然回眸一瞥,奋斗人生的艰难坎坷、得失轮回皆清晰可见,只觉得一颗心咯噔落下,踏踏实实了,从此自绝于文坛江湖,把所有心思和精力,全部集中于自己身心,修补自己的生命缺陷,建设自己的生命本源。
其实也不那么难,对于一个成名作家,只要不怕被冷落和遗忘,就不容易浮躁了。
《瞭望东方周刊》:研究表明,碎片化的手机阅读使人的注意力分散,加重焦虑。你会有被裹挟进碎片化阅读的时刻吗?在嘈杂和焦虑中,该如何保留一息尚存的诗意?
池莉:就算是大面积流行病,也会有人拥有免疫力,我就是其中之一,我不存在碎片化阅读。沉迷于刷屏、沉迷于物质、沉迷于拜金、历史也曾沉迷于鸦片——当一个族群没有了精神追求,就容易麻木,麻木了就容易沉迷,我们这个族群已经丧失自我意识千百年了。
保存诗意的办法说难很难,说易也易。日常生活中不妨偶尔试试:停止数钱,停止刷屏,停止打麻将。读诗,静坐;静坐,读诗;读诗,静坐——你会有惊喜的。我们太爱热闹了,太追潮了,被太多垃圾拥塞大脑了,别说保不住一息尚存的诗意,我看保住一息尚存的健康呼吸都难。
《瞭望东方周刊》:听闻最近你惊异于男女老少都在引用“生活还应该有诗与远方”。网络语言的流行,是否在某种意义上统一了人们的表达方式?
池莉:我只能遗憾地说,中国连网络语言都更有自己的性格脾性。现在年轻人对于网语的创造和运用,尽管很有才,却也更凌虐,专横地横扫一切个人表达,然后造成男女老少众口一词千人一面趋之若鹜,人人都以会说同样的网语为时髦。我承认一再被惊呆。当一个耄耋老人、一个癌症晚期青年、一个公务员、一个银行职员、一个汉绣的绣花学徒,上来都称呼我“亲”时,我何止被惊呆,我崩溃!俨然在疯人院。
《瞭望东方周刊》:很多文学青年借由媒介的改变寻找到了文学上升路径,他们可能运用自媒体发表自己的作品,而不必依赖文学期刊的认可。在新的媒介条件下,有志于创作的后来者如何能够顺利成长?
池莉:文学作品可以从竹简刻字到羊皮纸卷书到钢笔书写到电脑打字,可以从手抄本到口口相传到印刷出版到电子网络,历史在进步,工具在进步,发表形式自然会不同,这个极其正常,不必纠结。最关键在于文学作品是否能够表达作家个人智慧和人类灵魂,有志于文学写作的青年们,也要从根本上意识到这一点,或许才能够顺利成长。
有志于创作的后来者,其实还是需要静心写作,需要埋头写作,管它冬夏与春秋。唯有这样,才能够出好作品。至于出了好作品会不会红?这可是不一定的。我建议,把红不红交给命运吧。
《瞭望东方周刊》特约撰稿徐璐 记者刘佳璇/湖北武汉 北京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