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条幽静的小路,当然还有浓密的森林,穿过它,尽头就是尼西的工作坊。森林中忽现陶器群像,靠近它们,伸手抚摸充满水汽的表面肌理,那些块垒充满了生命力,仿佛在呼吸。仿佛它们起初曾是鲜活的生灵,只是中了魔法定身术,才定住不动。
去之前,有人告诉我,如果在别处找不到尼西,向西走三百米,陶土房里准能找到他。
那时,尼西正在抚摸陶土,就像是和陶土对话。
“陶土也是有生命的,如果你了解的话。”尼西转过头微笑地说。
陶土间的陶土,都是尼西走很远的路去土陶山上取土,在每年二三月份。对于制陶来说,用土决不能马虎,将这里特有的红土与白土进行混合,再将其敲碎并反复筛选,至粉末状细土,便装袋保存,供全年使用。
当然也有一些泥土来自于黄河下游冲积平原,黄河在其流经的过程中所携带的大颗粒泥沙沉入河底,经过不断冲刷,流至其下游,因此它的深层泥土土质特别细腻、无沙、且粘性大,而且富含多种矿物元素,在烧制中能产生纯黑均匀质感,适合于黑陶制做。
尼西做黑陶时,不会说话,仿佛一下子就丢入黑陶的世界,只见尼西的双手,像对待圣物虔诚地做出每一件黑陶。
他拍打拿捏手中的泥土,制作出一件件造型朴拙的陶器。备料、塑形、雕花、阴干、烧制……
黑陶的制作工艺千百年来几乎没有变化。尼西从不使用现代技术,仅仅是一套自制的木头工具、一方木案,和几片木板底座,就是他所有的生产工具。黑陶制品都是用粘土一片片粘成,就算是圆形器皿,也不借助电动转轮,全凭制作者的手、眼与经验。
尼西说,像他这样不断重复同样的工作,长年累月和一种材料打交道,是件艰难的事。没有什么比习惯顺手更可怕的了。积累了经验、提升了技巧后,心态难免怠慢下来,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间就丢失了。所以不能留在原地。
工具相对简单,黑陶制作工序又较为繁多,所以对制作者的技艺要求就十分高。首先需要用木拍把陶土拍打成条状,用手捏制成器具的大体轮廓,再磨光、装饰,阴干后进行烧陶。至于土陶的颜色,用松柴烧,盖上锯木灰就成了黑色,不盖则是红色的。
烧制方式是很原始的,并不搭建窑炉,而是在天晴无雨的时候,于露天空地上升起一堆篝火,把晒干的泥胚放进火里,烧30-40分钟,烧到器皿像锻造的钢铁一样通红,就“烧熟”了。陶器从火中取出后,马上被锯末和炭灰覆盖,就变为具有象征性的黑色。与烹饪一样,烧制黑陶“最重要的是掌握火候。”
尼西说,按一般经验,测定坯体厚薄是以手指上下抚摸并轻轻弹叩,听其不同部位的响声。坯体较厚者,弹之发出“咯咯”之声,修至中等厚度时则发出“咚咚”之声;高档瓷坯体修至适当薄度时,弹之则发出“卟卟”的脆声。
在整个制陶过程中涉及到木拍、木刮、木垫、木榔头等木制工具,这些工具全部都由尼西自己制作,这样在拍打壶身塑形时,其力度才刚好可以使泥土变成想要的形状,同时又不会开裂。材质一般选用树瘤等树干上的坚硬部分。
在器物烧成的最后一个阶段,从窑顶徐徐加水,使木炭熄灭,产生浓烟,有意让烟熏黑,而形成的黑色陶器。
我们所看见的黑陶表面所呈现纯净的黑色,是以独特的无釉无彩碳化窑变的古老工艺烧制而成的。出来后就是浑然天成,不再做任何处理,其外观效果黑如漆、亮如镜。
这是土与火的艺术,力与美的结晶。
尼西在触摸陶土的时候,他就是陶土,在陶土塑形的时候,他就是那个轮廓,雕花的时候,他就是那朵花,而烧制的时候,他就是柴。每一捧陶土都有各自的性格,他就会化身手中将要变成黑陶的陶土,最后他就变成黑陶器。
陶土塑形打磨雕花后一直在变化,最后变成了黑陶,仅仅是这个变化其实都非常的奥妙无边,尼西说,他做黑陶,就是为了感受那种变化。
尼西始终让自己过一种极为简单的生活,围绕着黑陶这件事。
时代在快速地发展,而我们人很多时候却失去和自然和器具和手艺及各种无形力量感应及相会的能力,效率使人产生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觉得什么都可以自我满足。这样同时也就失去敬畏之心。
而尼西却恰恰相反,让自己慢下来,甚至是停滞,在停滞的世界里只与陶土交流,有时候摸着摸着陶土,陶土就会告诉我它的造型是什么,然后我遵照着这种感觉,做完一件器具。
这个过程,其实也是与自我对话的过程。
艺术到了最后,仍然要回到这里来——艺术,最终是自我对话的艺术。是的,与自我沟通的一种方式。
每个瞬间,他说,他都清楚自己在与什么相遇,在与变幻莫测的自己对话。也不对,其实那个叫尼西的尼西早就在黑陶中消失了,他空无自我。
从尼西的陶土所走出来,走在山里,四下一片寂静,夕阳照耀在枝头的红柿子上,柿子越发红艳。路过一条小溪,溪声潺潺,闪着越发地安静,甚至是万籁俱寂。想起尼西说他自己记得所做的黑陶,每一件器具,对他生发出不可抑止的敬仰。
文/寒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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