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炫耀自己——我与诗人萧三在苏联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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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12-25 14:50

  深受欢迎的“国际诗人”

  我和萧三结识于1934年深秋。当时,我在苏联海参崴的列宁学院学习。萧三代表中国左联出席苏联作家第一次代表大会并发言,会后他和苏联著名作家法捷耶夫从莫斯科来远东举行报告会,传达作家代表大会精神。

  萧三那时有三十七八岁,中等身材,身穿黑色西装,宽额明眸,和蔼可亲。法捷耶夫有40多岁,有一种与一般俄罗斯人不同的神态。他上身穿件草绿色的便服,脚上穿双旧的骑兵马靴,初看难以相信是位作家。

  萧三是毛泽东很要好的同学,都是新民学会的会员。在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的苏联,萧三创作了很多的诗歌,苏联出版的俄文版诗集有《萧三诗选》《湘笛集》《血书》《拥护苏维埃中国》,以及在苏联用中文出版的《萧三的诗》等,都深受国外读者欢迎,被誉为“国际诗人”。

  萧三的作品,我是在列宁学院的报刊上看到的。最先看到的有《棉花》《南京路上》《上海三个摇篮歌》等,多是反映中国人民疾苦和歌颂人民革命的诗歌。萧三的俄文笔名是埃弥·萧,他在法国勤工俭学时,很喜爱法国作家左拉的作品。

  埃弥是左拉的名字,他就用上了这个笔名。

  萧三在列宁学院的大会上,详细地传达了苏联作家第一次代表大会的重要内容和会议精神,特别宣布要在海参崴成立苏维埃作家联盟远东中国作家支部。法捷耶夫在报告中,特别讲到中国伟大的作家鲁迅先生翻译了他的著作《毁灭》,在交流中苏文化方面做出卓越贡献,他个人表示衷心感谢。

  大会之后,萧三和法捷耶夫召集当地和学校的文学作者和爱好者,成立了文学组织。因为我在哈尔滨就是中共党员,在《国际协报》做文艺副刊编辑,就被选为苏维埃作家联盟远东中国作家支部委员,并担任其出版的中文版《太平洋》文学月刊杂志的编辑。

  中国作家支部的主任委员是丁山,委员还有史米道维奇、王海漫、铁牛、周松源等。当时在伯力有中文报《工人之路》,由屈公、梁多伏、野赤、曹大风、李必新等负责编辑。中国作家支部成立后,《太平洋》和《工人之路》报刊对远东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普及起了重要作用。

  推心置腹交谈往事

  我是1933年秋被中共满洲省委安排到海参崴列宁学院学习的,当时写了一些新诗和散文,在学院的墙报和伯力出版的中文报纸《工人之路》上发表,也曾被译成俄文在苏联的其他刊物上发表。

  萧三多次找我谈话,我向他详细介绍海参崴和列宁学院的情况时,他都用心听。其实,他对这里的情况,比我知道得早、知道得多。当他知道我是从被日本占领的中国东北地区来的,特别关心东北的形势和人民的状况,让我多讲一些亲身经历和亲见亲闻的事。

  我向他详细介绍了我在张学良办的东北陆军讲武堂的生活,也讲了“九一八”事变时沈阳当夜的情况。我还讲了和萧军加入东北军进行武装抗日失败的经过,讲了我在哈尔滨党组织培养下,团结进步青年在报纸上发表文学作品的情况。尤其是讲了东北人民抗日游击队打击日本侵略军的一些情况。他一边认真听,一边认真记。这些内容日后有的就在他写的诗歌、散文、小说中出现了。

  萧三说话带有浓重的湖南口音,对人和蔼可亲。我们多次推心置腹地交谈,他对我简单地讲了一些自己的往事。

  他是1896年10月10日出生于湖南湘乡县萧家冲,原名子暲,又名爱梅。萧三是他参加革命后的化名。他在新民学会时和毛泽东在一起。1920年赴法勤工俭学时,周恩来和李立三在巴黎发起成立中共党支部,1922年他成为中共党员。同年他从巴黎出发经柏林到了莫斯科,参加共产国际召开的第四次代表大会。1924年回到上海,和瞿秋白等一起领导上海工人革命运动。1928年到了莫斯科,用中国的民歌和唱本的形式,写了许多诗歌,被译成俄文在苏联报刊上发表,有的被译成别国的文字在其他国家刊物上发表。

  1930年,他代表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出席了在苏联哈尔科夫举行的国际革命作家会议,任教于莫斯科东方学院,参加了国际革命作家联盟的工作,主编《世界革命文学》(后改名《国际文学》)中文版……

  1934年,萧三出席了苏联作家第一次代表大会,并代表鲁迅和中国左联在大会上发言。经中共党组织批准,由法捷耶夫介绍,他加入了苏联共产党,任苏联作家协会党委委员。这期间,萧三结识了苏联著名的作家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阿·托尔斯泰、卢纳察尔斯基和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等;还结识了美国的史沫特莱、哥尔德;法国的罗曼·罗兰、阿拉贡、巴比塞等著名作家、诗人。他谦虚地说自己不是诗人,只是一名革命需要的文学工作者。

  萧三在海参崴停留的时间比较长,他和共产国际太平洋秘书处的斯达干诺夫,列宁学院的院长张锡俦,教授丁山、杨兴顺,讲师王海漫都很熟,经常在一起谈话、宴会、外出旅游。萧三平易近人,没有一点诗人、作家的做派。

  意外受伤留下后遗症

  海参崴虽然是一个世界有名的海港,但1934年的冬天,竟和西伯利亚一样寒冷,海面冻成一层厚冰。轮船进港需用破冰船破冰,破开一条航道,船才能靠上码头。许多货轮急于卸货,人力不足就让学生支援。

  有一天,我和同学在码头帮助卸货回来,经过萧三的住所。我去看望他,他正因头痛病躺在床上。他说这是他的老毛病,每年冬天都犯几次。他对我说:5年前一场大雪刚过,路上是一尺多深的雪,踩上去软绵绵的。傍晚他到中国工人俱乐部去,经过一条有陡坡的街道。昏暗的路灯下,几个孩子坐着滑雪车从坡上冲下来。他被滑雪车撞倒在马路边的石头上,当时就昏了过去。一位警察发现后将他送进医院,入院就呕吐了。值班医生简单地处理一下,又让警察用马车把他送回家。

  回家后又继续呕吐还昏了过去,家人立即雇了一辆汽车又把他送进医院,确诊为脑震荡,一连在床上躺了3个月,头部还是不能动,大小便都在床上,吃饭要人喂。他对大夫说:“我是中国人,我要回中国去,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医生回答:“我只是看病。你现在这个病可能致残,你出院休息几个月吧。”

  消息传到莫斯科,不知怎么就讹传为他死了。那里的同志听说他死了,要举办追悼会。后来才知道是受伤没有死。

  暑假到了,他给暑期训练班的学员讲政治常识课,讲完后感到浑身疲乏无力。后来瞿秋白把他安排到莫斯科治病,火车从海参崴到莫斯科要走10来天。到了莫斯科被分配在中国共产主义大学中国问题研究院工作。有一个月的时间还是不能坚持工作,总是感到头晕、头痛。

  萧三对我说,要不是又犯了头痛病,这次一定和我们去卸货。我听了他的话,心里很感动。

  1935年春,在海参崴的列宁学院举行中国新文字第二次代表大会。萧三和少数民族指导员马丁诺夫主持了大会。会议讨论了中国新文字拼音要以北京普通话为标准,还讨论了新文字的词速写问题及北京普通话的词尾儿字的应用问题。当时,中国方言分为5个地区,分别是北方、上海、福建、广东、四川方言地区。

  与德国姑娘喜结良缘

  我和萧三在一起的时候,他很少讲自己私人生活的事情。他在苏联的许多被认为很荣耀的事,都是我听别人告诉我的,有时我问起他具体的细节,他总是几句话就含糊过去了。

  列宁学院有两位俄国女教师,一位是鲍茨德涅娃,一位是玛罗斯金娜。她俩都是列宁格勒东方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是经苏联少数民族教育部部长、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亲自接见并分配到这个学院的。她们热爱中国和中国人,在校课余时间负责指导学院图书馆管理工作。

  当时,我在课余担任院图书馆外文图书登记和整理工作。她们常和我一起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对《红楼梦》中大观园的一些人物和荣、宁二府的一些故事都很熟悉,有时讲起来津津有味。她们知道萧三是曹靖华(著名翻译家,曾在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的朋友,读过很多萧三的诗歌,对我讲了许多萧三的情况。

  萧三初到苏联时,见过列宁,也多次见到斯大林,并和斯大林谈过话。在苏维埃作家联盟工作期间,经常和著名作家高尔基、绥拉菲摩维奇、阿·托尔斯泰、肖洛霍夫、西蒙诺夫等在一起。这些事别人都认为是很幸运和体面的事,而他只是讲这些苏联作家的思想和作品,从不以此炫耀自己如何如何。

  萧三在苏联出版过一本自己写的《毛泽东青少年时代》的书,这是他根据自己和毛泽东在一起的生活和自己了解的事情写的。能和中国革命领袖称兄道弟,在当时社会中的人是不多的,萧三在报告和与人谈话时,从不表白自己这些事。我在新中国成立后看到一本书,其中写道:1936年毛泽东同美国作家埃德加·斯诺谈话,回忆他在湖南湘乡县读书时曾说到“有两个同伴特别知己,有一个现在已成为作家住在苏联”,说的就是萧三。

  萧三精通俄语、德语、法语,能说,能读,也能写。我们都知道他有一个很幸福美满的家庭,这里还有一段动人的故事。

  1934年夏天,萧三正在苏联的避暑地索契疗养,23岁刚刚大学毕业的德国姑娘耶娃来这里观光。见耶娃用俄语与人谈话很吃力,萧三就主动为这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做翻译。

  当耶娃知道这位被称为“埃弥·萧”的翻译,不但是位中国作家、诗人,还是一位老资格的革命家,心中顿生敬意,在异国他乡更是感到格外亲切。两人住在同一栋公寓,彼此相近也很谈得来。

  通过交谈,耶娃得知萧三出生在中国湖南,与中国革命领袖毛泽东是小学、师范同学,一起创建了新民学会。在法国勤工俭学时,经越南革命者胡志明介绍,加入了法国共产党。在列宁逝世时,正在莫斯科学习的萧三作为中国代表向列宁遗体告别。“埃弥·萧”在苏联被称为“中国革命的歌手”“苏维埃中国的诗人”,耶娃在德国也是倾向革命的,两人志同道合,情投意合,不久就结婚了。耶娃为了能与萧三长久生活在一起,申请加入了苏联籍……后来,她的名字改成叶华。

  晚年病魔缠身仍笔耕不缀

  “文革”初期,有两名北京中央文革小组派来的人专程到辽宁找我。在招待所的一个单独的房间里,让我写出在苏联和萧三在一起及我所知道他的一切情况。他们特意要求我用毛笔写成大字,说是给中央主要领导看。

  我认真地回忆了30年前的往事,用10多天的时间,夜以继日地写了几百页的字。每写好一页,他们拿去一页,写好后就全被拿走了。专案人员临走前让我严格保密,对任何人都不准讲,态度异常严肃。当时,我实在猜不出萧三他究竟怎么了。

  “文革”之后,我在北京见到老友萧军,才知道在十年动乱期间,萧三和他的夫人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关进监牢达7年半之久。1974年戴着“苏修特务”的帽子出狱后,仍被群众专政,失去人身自由。

  1979年平反后,萧三年事已高,病魔缠身,仍发奋工作。据他的秘书高陶回忆:一天五六次腹泻,甚至在住院输液后被切断气管的情况下,也读书不倦,笔耕不缀。此后,萧三曾当选中国作协理事,是第五届全国政协常委。

  萧三对于自己所受的委屈,从不多谈,他说:“还有许多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至于我个人的这些遭遇,权当是一场噩梦!它使我受到了锻炼、丰富了人生经验,也更坚定了斗志。”

  1983年2月4日,萧三离开了人世。

  2月9日,苏联作家协会发来唁电:“尊敬的朋友们:我们从广播里得知了令人悲痛的消息,著名诗人,我们的老朋友埃弥·萧逝世了。他一生有很多年是在苏联度过的,埃弥·萧和我们一同在莫斯科进行诗歌创作活动,创作了许多出色的诗篇,歌颂祖国和中国人民,描写了他为争取自由和社会解放所进行的坚定不移的不倦的斗争。埃弥·萧和他的诗作一直受到苏联读者的热爱,享有盛誉,并广为流传。请接受我们深切的哀悼。”

  口述/方未艾 整理/方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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