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从北京坐火车去乐清市,车厢空空荡荡,刚拖过地的地板还是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药水味。车窗外的站台、连绵的山峦后面是绯色的天空,老鹰嗖的划过,迅疾而勇猛……我没有取出照相机,但眼前的景物并未因此遗忘。
抵达乐清市是深夜了。我的目的地是黄檀硐。这个村子有着悠久的种靛青的历史。山蓝春天植条,冬季收割,喜阴,最有利的生长环境是大树遮蔽下的腐殖土,枝叶均可制靛,也可入药,根部即是中草药里的板蓝根。
将与我接头的是卢大爷,他是黄檀硐的村长,他们村种植稻谷、番薯、靛青等作物,还是明朝的事,几百年来,这个村子仍种着这些,他们已经习惯将蓝和靛统统称为靛青。
听说城关每天有二趟巴士前往黄檀硐。第二天一早我就坐上巴士。车子上上下下地爬着山路。抵达时正是中午,事先得到我行程的卢大爷就站在村子前头等着,我下了车,卢大爷迎上来一把握着我的手,开始介绍他的村——你瞧,从东往北点过去,依次是石嶂岩、桃岩、岭根山、龙洞山、蒲溪根山、门前山、上岗坪、横岗、岩上岗等,密匝匝地将村子抱了个严实。
我住在卢大爷家中,来不及寒暄,迫不及待张口就问他“靛青”的事。卢大爷倒是不紧不慢拉我到他的“地缸”去看,就在他家的院子里。那个地缸深有一米,直径有两米多,里面用水泥抹平了。
我问是用来干嘛的。卢大爷说,这就是变出“靛青”的宝地。卢大爷拿出烟斗,放入烟叶,慢悠悠地说:“打靛是力气活,也费时间。从前都是他一个人将三百多斤的枝叶挑到地缸里,放足水,用一根两米多长的竹棍将满坑的蓝枝蓝叶来回搅拌,至少每天三次。等到枝叶腐软发黑,一般要五六天功夫,然后往地缸加海灰,完全拌匀后,开始打靛花。现在干不动了,会请外人来帮忙。”
卢大爷深吸了一口烟,又接下去说:“打靛花,要赶在日出之前或日落之后,用两把自制的靛耙,二个人面对面举着,站在坑两边,你来我回地使劲朝坑里打,一打半个多小时,直至坑水翻起成堆的靛花。”
我问为什么要选这个时间,卢大爷解释道,这是看“水门”,一般熟练的靛农边打花边观察靛水颜色,称为看“水门”,日照之下坑水反光,“水门”很难目测准确。
之后,再取菜籽油,滴入几羹匙,随手搅拌约半分钟,靛花烟消云逝。沉淀几个小时,放掉上部的清水。然后在地缸下方的“地园”上架“卷筛”,用小桶舀取地缸底部浓汁,过筛,汁水流入地园;废渣团成小块,丢弃。地园里的汁水再经一周左右时间的沉淀,基本汁水分离。放掉水,下部积淀的就是稠糊状的靛青了。这一系列的过程,都是卢大爷一边说,我一边用纸笔速速记下。
卢大爷略微遗憾地说我来得不是时候,如果正赶上黄檀硐村打靛亲眼看见才好。黄檀硐传统的做法是“一年打二次靛”。七八月间,家里的老人、孩子、妇女先上阵,去田间一张张摘下已成熟的叶子,先打一次叶。到农历十月间,靛蓝植株完全成熟,截取下半部的枝节存于地窖,用作第二年压条;上半部的枝叶赶在第一场霜降前,打第二次靛。不过这些年由于靛青卖价太低,村里人连枝带叶都懒得打,自然谈不上“先打一次叶”了。仅余的几块靛青田里,第一批成熟的叶子由于无人采摘,枯萎脱落,黑黑地遮了一田垄。
说到这里,卢大爷的声音低下来,说到自己翻看过“县志”,县志上有记载黄檀硐的祖上曾经靠靛青累积了难以估量的财富,可以说“财产多得出奇”。晚清时,黄檀硐村的太祖们在乐清到处买田,最多时仅水田就拥有七千多亩。后来土匪垂涎黄村的富庶,拉帮结伙来骚扰,村中的几家大户一口气买了十二杆枪来自卫——十二杆枪,在当时都可以武装一个排了。再后来,“土改”定成份,不足两百户的村子,居然有四十来户富农地主!最富的一户人家有田一千多亩;最穷的二十份人家,是“田不够种”。苦大仇深的长工、雇农,黄村竟找不出一个……
卢大爷说,如今是没落了,这里成了穷村。但不管时代怎么办,他一定坚守着打靛,直到自己做不动为止。我为卢大爷那份坚持动容,却也找不到什么安慰的话。从前的人们花费的时间和心力,与身体发出密切相连的故事。对于我来说,把它们记录下来,就是一种感恩。
当我踏上回程的巴士,阴影覆盖田野,山峦被浓云笼罩,有一些东西在消逝,有一些东西在记录,并且定格。
文/寒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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