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幽暗岁月来爱你

爱情与钱没关系，一个人有没有钱其实并不重要，可怕的是，他太在意自己有没有钱。

23年前，我23岁，我在一场爱情争夺战中惨败。

那时候，我和周洪波都是县水泥厂的工人，我们同时看上了皮革厂的杨秋红。

经过几个回合明争暗斗的较量，我彻头彻尾地输了，杨秋红亲手给周洪波做了一双猪皮鞋，并喜滋滋穿上了周洪波买给她的仿呢绒大衣。

痛定思痛，我认真总结经验教训，发现我所以失败的根本原因是，周洪波的老爸是个养猪致富的万元户，而我的老爸只是一个寻常石匠。

恋爱如同做生意，运气不好，难免亏本或失恋，我本来不是特别介意，但杨秋红的临别赠言却不能不让我耿耿于怀，她说：“小李，爱情与钱没关系，一个人有没有钱其实并不重要，可怕的是，他太在意自己有没有钱。”

这话说得太虚伪，爱情与钱没关系，你为什么跟上了周洪波，除了他老爸是个万元户，他周洪波哪一点比我强？

在周洪波和杨秋红结婚的第二天，我成了水泥厂第一个辞职下海的人。

日后有许多人佩服我的胆识，我也笑微微地默认了。而其实，我所以丢下铁饭碗甘做个体户，只是因为，我受不了周洪波和杨秋红幸福得心满意足的样子，一看他们当众卿卿我我，我就不爽，要是我一直在水泥厂当工人，我肯定会终生不爽，郁闷而死。我必须杀出一条血路，让自己找回男人的尊严，重振雄风。

下海第一年，我做的是服装生意。从广州买来衣服，卖到我们的小县城。都是些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的旧衣服，也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洋垃圾，据说，很大一部分出自殡仪馆，从即将火化的尸体上扒下来的。我一件几块钱十多块钱买下来，运到我们的小县城，一般都能卖到一百多块钱一件。那一年，我从广州贩来的旧衣服，成了我们县城最亮丽的风景，连我们县长在大会上做报告，穿的都是从我手上买的旧西装。

我的情敌周洪波也找我买了一套旧西装，我狠狠敲了他一笔，两百块！但出自殡仪馆的旧西装，并没有给周洪波带来晦气，他穿上笔挺的西装，反而越发显得精神抖擞。而杨秋红，这时已经怀孕了，她挺着大肚子，挽着周洪波，骄傲地在大街上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我的摊档时，就笑微微向我一点头，偶尔也会停下来，翻看一下衣服，周洪波的西装就是她拍板买下的。我像所有的生意人一样，笑对来来往往的路人，当然也笑对杨秋红，但我的心里，热血在呼啸，杨秋红，本来应该是我的女人啊！

这一年，旧衣服让我也成了万元户，连一向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水泥厂厂长抽着我的万宝路香烟，也不得不对我刮目相看。我因此有了一个比杨秋红漂亮三分的女朋友，但我一点也没有扬眉吐气的感觉，每当杨秋红向我笑微微地点头，我就感觉自己要崩溃，在杨秋红面前，我此生注定是个一败涂地的男人。

当杨秋红的孩子瓜熟蒂落来到人间，我丢下所有的心烦意乱，包括比杨秋红漂亮三分的女朋友，离开家乡的县城，来到了深圳。

面对杨秋红的白发和皱纹，我竟然心慌意乱，怦然心动，就像二十年多前初次见到她一样。

商海浮沉二十多年，我熬成了资产过亿的企业家。我的父母，我所有的亲朋好友，都陆续投奔我而来，在家乡，我了无牵挂，就很少回去了。成功人士聚会，偶尔会说起各自的从前如何如何，这时，杨秋红的微笑就会一闪而过，但杨秋红现在如何，我不好向人打听，知道我与杨秋红故事的人，更不会向我提及，所以，杨秋红的后来，我一无所知。

前年春天，我们县的招商团来到深圳，王县长登门拜访我，特别客气，特别热情，一再邀我回家看看，为家乡的发展献计献策。盛情难却，我就回去了。

县里主要领导一直陪着我打哈哈，我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他们也一个劲点头。闲话少说，总之，我不想在我们县投资，那些装模作样的领导们我太熟悉，我知道，他们哈哈笑开的大口，随时准备吞噬我的血汗钱。且说我和杨秋红的故事。

那一晚，和几个乡镇企业家打完麻将回到宾馆，已是半夜。我顺手推开窗户，长出了几口闷气，这几天的吃喝玩乐、阳奉阴违，让我厌倦不已，深圳大把的钱正等着我回去赚啦，我想，明天一早，就和司机悄悄溜回深圳算了。

午夜的县城街头，依然一派繁华景象。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们县没有像样的企业，也不是旅游、商贸重镇，在岗在职者月收入也就一两千块钱，怎么维持比深圳还大手大脚的繁华？宾馆楼下的街边，是一溜烧烤摊，兴致勃勃的人们，一堆挨一堆坐在小马扎上，吵吵闹闹地吃烤羊肉串、喝啤酒。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即使过去二十多年，在昏黄的路灯下，在烧烤摊的缭绕烟雾中，我还是一眼认出了杨秋红。没错，正是杨秋红，她似乎是一家烧烤摊的女主人，正笑嘻嘻为客人起开一瓶又一瓶啤酒。

我即刻下楼，来到杨秋红的烧烤摊，说：“杨秋红，还认识我不？”

蹲在地上洗碗洗碟子的杨秋红一抬头，“哎呀，炮打鬼李祥明，你咋还是老样子呀！”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被人尊敬地称作“李总”，蓦然间被人呼为“炮打鬼李祥明”——在我们县，老朋老友都互称“炮打鬼”，我顿觉亲切，杨秋红心里还是把我当朋友的。

杨秋红又向烧烤炉那边吆喝，“周洪波，李祥明李大老板来照顾咱们的生意了。”

在烤烧炉边手持硬纸板扇炭火的周洪波，转身笑呵呵过来和我握手，递给我一根白沙烟，说：“李祥明，好久没抽白沙烟了吧？”我也笑呵呵，点上这五块钱一包的白沙烟，说：“这烟抽着有情有义，味道就是不一样。”

杨秋红一捅周洪波，说：“嫁给你后悔死了，当年我要是嫁给李祥明，如今也是阔太太，不用在这里摆烧烤摊了。”

“呵呵，你要嫁给李祥明，说不定如今我是大老板，李祥明要在这里摆烧烤摊。”周洪波说着朝我一扬手，“你们聊，我去给你烤羊肉串。”

杨秋红收拾好一张桌子，让我坐在小马扎上，“砰”地起开一瓶啤酒，说：“尽管喝，尽管吃，我们请客。”

这一年，杨秋红43岁。下岗的烦恼，生活的艰辛，让杨秋红已不再鲜艳。头发是染成的淡黄色，发根处新长出的头发，依稀可见亮闪闪的白发；眼角的鱼尾纹，不笑也条理分明。

但莫名其妙的，面对杨秋红的白发和皱纹，我竟然心慌意乱，怦然心动，就像当年初次见到她一样。我知道，杨秋红一直是我未了的心愿。多年来，我有过多位酷似或神似杨秋红的“女朋友”，但到底不是原版杨秋红，谁也没能点燃我当年的激情。

我突然决定，明天不走了。我必须了却自己的心愿。

那天晚上，我在杨秋红的烧烤摊上一直坐到凌晨一点钟，言谈间，我不断暗示，我依然对杨秋红一往情深，同时表示，我对县太爷没信心，但对杨秋红绝对有信心，我可以在县城投资开一家“秋红酒楼”，她从此不必摆烧烤摊。这是实话，为了却心愿，我不惜一掷千金。杨秋红默默地听着，不时瞟一眼在烧烤炉边忙碌的周洪波。

临走时，我递给杨秋红一张名片，告诉她我就住在楼上的308房，明天，一整天我都会在房间等她。

第二天，我推掉所有的考察活动，一心一意在宾馆客房里等候杨秋红。为了制造气氛，我让司机买来999朵玫瑰，把客房装饰成花花世界，我和太太结婚时，对新婚洞房我都没有如此用心过。

整整一天，我在玫瑰花的包围中做着玫瑰梦。但杨秋红没有来，也没有来电话。我坐立不安，杨秋红会不会出了意外？夜幕降临，楼下的烧烤摊又开始出现了。我从客房窗口望出去，远远地看见，杨秋红和周洪波肩并着肩，推着他们的烧烤炉过来了。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当年杨秋红对我说过的话，“小李，爱情和钱没有关系……”

我叫上司机，直接从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悄悄溜回了深圳。

人群中一张湿漉漉的脸让我心中一动，又是一个酷似杨秋红的女孩！

去年春天，一天早上，上班时分，骤降暴雨，马路上匆匆来去的深圳上班族，被淋了个措手不及。

我开着我的奔驰，奔驰在深南大道上。路过一个公交站台时，因公交车霸道，车流有点滞塞。

站台上，十几双手胡乱挥舞，在召唤的士，但所有的士都不空，没有一辆靠过去。突然，人群中一张湿漉漉的脸让我心中一动，又是一个酷似杨秋红的女孩！我驱车靠近站台，靠近那个女孩，探身打开右前门，向女孩招手。暴雨哗哗地下，说话听不见。女孩愣一愣，看看左右，点一点自己的鼻子，我点点头。女孩又一愣，上了我的车。

“我不是英雄，可我喜欢救美。”我驱车继续前进，说，“美女有难不出手，我会终生良心不安的。”

女孩看看手表，说：“谢谢大哥。我急着去面试。”

“面试第一印象最重要，你这样子去面试，肯定没戏，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我一般怜香惜玉的。”

我看一眼已全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女孩，说，“先去换套衣服吧。”

女孩面露难色，说：“我来深圳只带了两套衣服，另一套昨晚刚洗，没的换。”

我建议女孩买一套新衣服，新工作就应该配新衣服。女孩犹豫片刻，说“好吧”。

我带着女孩来到万象城，随便选了一套衣服，女孩争着要买单，一看标价，5800块，就住了手，任我买了单。

女孩换上新衣服，越发有杨秋红的韵味，对着镜子美滋滋左右打量着，突然打了一个优美的喷嚏。

于是，我又建议女孩，赶紧洗个热水澡，身体是工作的本钱。

附近一家酒店，有我长包的一个套间，以备类似情况之需。女孩又是一番犹豫，在我保证她的工作肯定没问题之后，跟我到了酒店。

商场练就了我花言巧语的本领，花言巧语，在商场未必实用，对女孩子，却几乎所向无敌。我路上顺手捡来的女孩，就这样落入了我的手中。

事毕之后，风停雨歇。我要过女孩的简历，看能安排她干点啥。

一看简历，我傻了眼。

周杨。宁波大学应届大学毕业生。22岁。××省××县人。父亲：周洪波。母亲：杨秋红。

杨秋红当年让我无限心酸的大肚子，怀的就是这个孩子。

寻找王小果

李江提到王小果的名字时，微信群里的热烈气氛达到了顶点，各色各式字体前赴后继地扑上屏幕，表达出各自主人对王小果无比关注的急迫心情，其热切程度，堪比初恋情人。遗憾的是，群里不仅没有小果的初恋情人，连对他的近况略知一二的人也没有一个，大家乱哄哄地问了半天，也没看到一句回答。

这个微信群是两天前才建的，源自几个同学的小聚。就是这一聚，让大家的怀旧之情风起云涌。于是，几个人微信电话地一通忙活，大家便在微信群里欢聚了。一别二十几载，除了关系亲密的少数人，很多人一直没搭过话，这一接上头，自然是激动无比，从近期房价的走势到自家孩子穿多大码的鞋，事无巨细，无所不谈，喧喧嚷嚷，把日子过成了狂欢节。现在，大家扳着指头数了半天，才发觉，群里还缺那个叫王小果的家伙。

曾经的班长李江打出一段语重心长的黑体字：为了让咱们班再相聚圆满完美，请大家发动起来，找到王小果！片刻后，林静好发言：寒窗十几载，一朝放羊去，王小果，不走寻常路啊！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纷纷表达着当初听到王小果辞职改行放羊时的惊诧。要知道，那是二十年多前，以卖肉闻名的北大牛人估计还穿着开裆裤。我们学校虽名不见经传，但比现在的北大更够意思，起码都给大家寻了个安身立命的去处，众人含泪挥别后便各自到工作岗位上扑腾去了。王小果去的是家国营农药厂，生产当地棉农最需要的一种农药，据说供不应求，福利自然相当不错。和他同时进厂的人都心满意足、踌躇满志时，王小果辞职了！回老家放羊了！

据传闻当时也有同学对王小果很关心，试图问出为什么。但人家根本不买账，连送行宴都没参加，就飘然而去了。便不再有人刨根问底，不过给大家的茶余饭后又增加了一桩趣闻与笑话。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大家现在对他非比寻常的关心，不过想给自己平淡的生活加些作料。

也难怪，四年同窗，王小果，从始至终，只是个笑料百出的异数。(黄汉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