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奉公于奈良法隆寺的木匠。人们通常管我们这样的人叫作“法隆寺木匠”或“斑鸠寺工”。我家从祖父那一辈开始就是法隆寺的栋梁,一直到我这辈都是这么延续下来的。我从一生下来,周围看到的人都是木匠。我的祖父西冈常吉,他的弟弟籔内菊藏,我的父亲西冈楢光,我,还有我的弟弟西冈楢二郎,都是宫殿木匠。除此之外,在我生活的奈良西里地区还居住着众多各行各业的手艺人,所以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看着他们的工作和生活长大的。
身为木匠,我有幸参与了法隆寺的解体大修复,法轮寺三重塔的重建,药师寺的西塔、中门、回廊以及整体伽蓝的重建,跟众多手艺人一起经历了这些难得的修建过程。
现在社会发展了,电脑普及了,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便利的时代。很多事情都可以靠机械来解决,就连一毫米的几分之一都能在一瞬间完成,技术是多么了不起啊。如今,这样的机械也来到了我们木匠的世界中,它让我们的工作变得方便了很多。
但是,这些机械的到来却让很多手艺人消失了。机器和电脑取代了手艺人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技术和智慧,因为它们已经开始代替我们制作东西了。
现代社会什么都是科学第一,一切都被数字和学问所置换了,教育的内容也因此而发生了变化。都说这是一个注重“个性”的时代,而在我们这些手艺人看来,现代人的生活是被框在一个规格统一的模子里的,用的东西、住的房子、穿的衣服、教育孩子的方法、思考问题的方式都是一样的。
我自己是靠手艺吃饭的人,也跟很多活计好的手艺人一起工作过。让我感受最深的就是我们手艺人的工作是机器所不能替代的。要想成为一个好的手艺人,需要长时间的修炼过程,没有近路也没有快道,只有一步一步地埋头往前走。这跟在学校的学习不同,它不是光靠脑子死记硬背、死读书来完成的。这种修炼不是很多人一起学习同一样东西,并以同样的速度记住的过程。它的过程是需要靠自己慢慢地体会和积累,靠继承祖辈们传承下来的技艺和智慧来完成的。所有的活计,从基础开始,不弄懂每一步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可能进入下一步的。因此无论你做什么都会遇到最基础的问题,无论你中途退出还是以他物取而代之,最后还是需要你自己去解决所有的问题,没人能帮得上你,这就是我们手艺人的工作。
我是从事修建古代建筑的木匠。法隆寺建造于一千三百年前,到现在还保持着跟初建时一样的优美形态。我在这当中领教了各业中的先人们的智慧和技能。那些技能和思考无一不是伟大的,是应该世世代代继续传承下去的。因为那里边凝聚了日本的文化,以及作为日本人继承下来的技能和智慧。这些技能和智慧不是能靠机械和电脑来继承的。尽管数据能被输入机器,机器也会告诉我们结果,即便中途有不懂的地方也能找到答案,但是,我们人,特别是作为我们手艺人,是不行的。对于面前每一块不同的材料,在找出它们彼此不同的同时,更要找出如何有效地使用它们的方法。这是靠多年的经验和直觉来判断的。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代开始,人们开始认为这种传统的方法太陈旧、太封建,于是开始用机器和自动化的设备来取代先人们坚持了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做法。机器成了无所不能的万能。
在我们宫殿木匠的工作中,打交道最多的应该是扁柏树。这种树就跟人一样,每一根都不同。建造宫殿的时候,需要我们对每一棵树的癖性了如指掌,在这个基础上再把它们用在适合它们的地方。那样的话,千年的扁柏就能成就千年的建筑。这一点法隆寺给了我们最好的印证。
在建造法隆寺的整个过程中坚守的正是这种活用树木的智慧。这种智慧可不是靠数据来计算的,更没有用文字记载下来的文献,因为这个智慧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它是靠一双手传递到另一双手中的“手的记忆”。在这“手的记忆”中,是已经传承了一千三百年的智慧。
在这个传承的过程中,有一种叫作“师徒制度”的传统,师父带徒弟一传一的修炼方法。这是一种既不省时更不省力的方法。这种方法被认为陈旧,正在被时代所抛弃。
但是,手艺人的技能和直觉是学校里教不了的,是靠人与人、师父跟徒弟一起生活、一起做活,才能体会得到的。
我八十五岁离开自己的工作现场。回想自己几十年来所走过的路,我这一辈子都在跟扁柏和古建打交道,我说的话离不开树木。(龙燕妮荐)
◎【日】西冈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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