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钱锺书同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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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11-15 14:31

  一

  1929年,我报考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那年外语系招收差不多40个名额。等到正式上课前三天,我才接到通知我已被录取了,可以到学校报到。

  第一次碰见钱锺书是在冯友兰先生的逻辑学课上,印象很深,一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们那时上课在旧大楼,教室里都是扶手椅,没有课桌。我进了教室,看见大约第五六排有空位子,就走到靠右手的一个椅子上坐下来。后来又进来一位同学,和我一样也穿着蓝布大褂,他走到我这边,坐到我右手旁的空座位上。我不知道他是谁。

  冯先生河南口音很浓,讲课时口吃特重,所以记他的笔记很不容易。比如,他讲到亚里士多德时,总是“亚、亚、亚里士多德……”,坐在我右手的这位同学忽然从我手里拿过我的笔记本,就刷刷地写开了。我当时有些不高兴,心想这个人怎么这样不懂礼貌呢?可是当时也不便说什么。冯先生讲完课后这位邻座就把笔记本给了我。下课后他走他的,我走我的,出了教室,我也未向他道谢。我看了笔记本才发现他不但记下了冯友兰先生讲的亚里士多德,还把冯先生讲课中的引语、英文书上的原文全都写了下来,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当天下午有人来找我同宿舍的许振德(当时我们住的宿舍是旧房子,五个人一间,新大楼正在建设中。同宿舍的还有两位广东人,一位叫方稚周,人很厉害;另外一位广东人名叫石伟,是学社会学的,人挺好,毕业五十周年纪念返校时大家都还见了面。还有一位物理系的同学叫何汝楫,是浙江人。许振德是山东人,不喜欢和南方人同居一室,过了几天就找了个小屋搬走了),原来来客就是在我笔记本上写笔记的那位同学。老许介绍说,他叫钱锺书,他俩在同一个英语班上。我和锺书就是这样认识的。

  钱锺书看见我书桌上的书就翻开了。他看见《国学概论》一书(钱穆著),前边有锺书父亲钱老先生写的序,就说:“序是我写的,只是用了我父亲的名字。”后来他又看见了别的书,其中有爱尔兰作家乔治·穆尔写的《一个青年的自白》。他很惊讶地问:“你看这本书吗?”我说:“以前看过郁达夫介绍这本书,所以来到清华后就到图书馆借了出来。”这样,我俩就聊了起来,这就是我与钱锺书友谊的开始。也就是这时候,我知道锺书很崇拜约翰生。后来几十年我虽未见他提及这位伟大的作家,但晚年他很喜欢看各种字典,也许与他崇拜约翰生有关。

  我们两人是同年出生,生日也很相近。但他的博学多才与勤奋都是我望尘莫及的。

  那年入学时,清华大兴土木。除扩建图书馆之外,还建化学馆、生物馆,到处都在盖房子。同时又在新盖一栋学生楼,叫新大楼,寒假快完时,大楼基本竣工了。

  一年级第二学期春季始业后,我们搬到了新宿舍,新大楼是U字型的,中间有廊子。我第一次住进条件这么好的装有暖气的宿舍,觉得很幸运。我们是两个人一间屋子,屋内除每人各一张床以外,还各有一张桌子,两屉一柜,另外还有一个大衣柜,两扇柜门,一人一个,各人有一把钥匙。我是住在一层朝阳的房间,与从山西一同考入清华的中学同学康维清分到一室,宿舍后边即为饭厅。锺书住在二层楼的左翼一侧的宿舍。他的同乡曹觐虞住在我房间对面的宿舍,他常到楼下来到我对面房间找同乡,所以也就常来我宿舍,因为我这儿离食堂最近,所以锺书常来和我一块儿去食堂吃饭。

  我的书桌上老是放着许多书和笔墨。锺书来了以后喜欢乱转乱翻书,看到我这儿有鲁迅著的《小说旧闻钞》,他就提笔在封面上用篆字写了书名,又在扉页上用正楷写了书名。这时我发现他的书法很有功力。

  他以后就常来我宿舍,经常随便拿起书来就看。吃饭时叫我一块儿去食堂,饭后我们一块儿去校园散步。我的室友老康,每逢礼拜六都进城去会女朋友,锺书就把被子抱过来与我抵足而眠,我俩常常是彻夜长谈。

  锺书放假回老家探亲返校后,带来了苏州糖果,无锡有名的古老肉(排骨肉),同时还带来他父亲钱老伯赠送我的一本书——《韩愈志》,我也很礼貌地写信感谢钱老伯。此后,钱老伯还陆续给我寄过几本书。

  锺书这个人性格很是孩子气,常常写个小纸条差工友给我送下来,有时塞进门缝里,内容多为戏谑性的,我也并不跟他较真儿。

  后来,我宿舍对面房间的一位同学搬走,锺书就搬下来与他的老乡同学同一宿舍住下来。经常能听到他与这位老乡同学吵嘴,他吵完后又嘻嘻哈哈的,这位同学很宽容,并不跟他翻脸。

  二

  “九·一八”以后,淞沪战争开始,日军侵入上海。苏州东吴大学等校停课,许多学生转入北京各大学继续上学。如费孝通就到了清华研究院。杨季康先到燕京大学,后来也到清华大学,旁听我们班的课。

  我们班有位女同学名叫蒋恩钿,是苏州人。她比较活泼,见了大家总是笑嘻嘻的。一般女同学很少跟男同学说话,她是见谁都说话。有一天她带来一位女伴。锺书告诉我那个女同学是从东吴大学来的,她和蒋恩钿是中学同学,她现在住在蒋恩钿的房间里。这位女同学后来跟我们一个班上课,她就是杨季康。她要补习法语,蒋恩钿介绍钱锺书给这位杨季康补课,他俩就有了交往。

  锺书用英文写了一篇《论实验主义》的论文。我当时正在练习打字,他就要我替他把文章打出来。哲学系给高年级学生开讨论会,教师和学生都参加。每次开会时冯友兰院长都派他的秘书李先生来,请锺书参加。每次开会,锺书回来后都十分得意,因为他总是“舌战九儒”,每战必胜。他告我开会时的情况,什么人发言,他跟什么人辩论了。就我所知,享受这种殊荣的人,只有锺书一人。

  锺书搬到曹觐虞房间后,我才对他的读书方法有所了解。他是一个礼拜读中文书,一个礼拜读英文书。每礼拜六他就把读过的书整理好,写了笔记,然后抱上一大堆书到图书馆去还,再抱一堆回来。他的中文笔记本是用学校里印的16开大的毛边纸直行簿,读外文的笔记用的是一般的练习本。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习惯,看了书每天要写笔记。他的大作《谈艺录》和《管锥编》都是这个时期就打了基础的,他当时的看法后来有些由他自己纠正了。

  三

  1932年的一天,许振德找了一位他熟悉的人来给我们三个人在我的宿舍(133号)窗户外照了一张相,这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唯一一张合影。

  锺书和我除了在学校散步外,不曾到校外游玩过。1933年春假的一个下午,许振德来找我们一块儿去逛颐和园。我们步行到了颐和园,看见有几头毛驴。许振德说:“咱们骑毛驴去碧云寺逛逛吧。”锺书和我都没骑过毛驴,我俩战战兢兢地骑了上去,由驴夫牵着到了碧云寺。在碧云寺拜谒了孙中山的衣冠冢,在庙里转了一小圈,老许提出去香山,于是我们就顺便游逛了香山,还想到八大处,可是到了卧佛寺,时间已经不早了,就又返回香山。在香山到处乱转了一下,走到香山大饭店,老许说:“咱们今天浪漫一下吧!”就去香山饭店住了一夜。那时候好像香山饭店住一个大房间只两块钱。但是要吃饭,三个人带的钱就都不够了,只好每人两毛钱吃了一碗面条。这就是我们唯一的一次在北京的旅游。老许说:“咱们够浪漫了。”又戏称我们是“三剑客”。大概是头一年才看了《三剑客》的电影,因此想起了这个绰号。以后老许就经常提起“三剑客”,常提起香山那个浪漫之夜。这是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在一块儿旅游。回首往事已近70年了,老许也已经去世十来年了。1982年他从美国回国约我到北京聚会,我因为得请一个礼拜假,而老许在北京的朋友很多,他只能在北京呆几天,因此我没有去成。老许到北京本来想圆香山浪漫之游的梦,也落空了。锺书请他在“来今雨轩”(中山公园)吃了一顿饭。他还有许多应酬,也没再见面就走了。

  1932年5月初,学校里忽然召集紧急大会,说“梅校长有重要报告”。届时开会了,梅校长说:“接到北平行营的紧急通知,昨日我国和日本的谈判已经破裂,决定打仗,跟日本人在北平打仗,我们要坚守北平,所以学校要停课疏散学生。”于是,散会之后,在新大楼宿舍外突然之间来了许多小汽车和三轮车之类,大家就纷纷地离校。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是国民党政府的一个骗局,害怕大学生反对卖国的“何梅协定”,闹学潮。我的大学生活就这样在动乱中马马虎虎结束了。我们的毕业很凄凉,连毕业典礼都没举行,大家就作鸟兽散了。我与钱锺书朝夕相处的日子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我和叶师、钱锺书师生三人当年亲密无间同声相应的日子也至此告终。

  (李昭瑾摘自“垒文化”)

  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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