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视野中的大国雄心

　　剑桥大学政治学与国际问题系高级研究员马丁·雅克

　　中国会是全球的中心，一个剑桥学者的乐观预言。

　　马丁·雅克（Martin Jacques）出生于英国考文垂，他出生的1945年，英国拥有世界上五分之一的土地和人口，至他成年时，大多数英属殖民地已独立，日不落英国的辉煌不再，马丁·雅克评论说，“我的一生都被英国的衰落塑造。”

　　在曼切斯特大学完成本科学业后，马丁·雅克去剑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后担任《卫报》和《泰晤士报》的专栏作家，除在剑桥任职外，他兼任伦敦政治经济学院IDEAS的高级客座研究员。

　　马丁·雅克长期关注中国研究，曾在香港居住过两年半，作为访问学者身份到访中国人民大学等高校，并与中国高层有过直接对话。

　　2008年，一场金融危机席卷全球，世界上主要经济体由此陷入衰退，只有中国是一个例外，经济依然保持着6.5%以上的增长，迅速跻身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机敏的西方学者发现，中国崛起将不只限于经济影响，还将从制度理念、地缘政治、社会文化等方面，推动世界格局的洗牌，而马丁·雅克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员，且格外坚定地看好中国。

　　他的视角不限于国际力量的格局，他非常强调中国的内在独特性，认为中国不同于西方的民族国家，而更是一个“文明国家”，其施加影响的方式可以更为谦逊和包容，将使国际社会更加多元民主，有助于实现多极化、西方和东方会不断交流和融合，同时提供一种新的发展模式。

　　《大国雄心》的出版，引起了西方知识界的关注，其大胆的预测也正开始得到验证，中国国家领导人曾在公开演讲中谈及他的著作。《21CBR》专访了马丁·雅克，他阐释了一个西方学者视野下中国的独特性及全球影响，并谈论了其对中国领导人和治国方式的认知，当然，其认知也未必是全面或者准确的。

　　独特的文明国家

　　21世纪：您认为中国自古以来是文明国家，区别于民族国家，这会给今天的中国带来哪些影响？

　　马丁·雅克：文明国家不是一项政策，也不是政府态度，是在历史长河中形成的社会关系、观念、自我认知等要素。中国有着其他国家没有的文明意识，当要定义中国或者中国人的时候，我们想到的不只是过去一两百年，而是更长的时间维度。

　　文明国家给中国带来独特的影响，“一国两制”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代表一个文明包含多种制度。

　　此外，中国的历史也与众不同，拥有非常悠久、丰厚的历史，在文化、语言方面，拥有强大的传承，相对而言，中国受到西方的影响比较小，不像印度或非洲有大规模、长久的被殖民历史。

　　21CBR：文明国家的影响能超越全球化吗？

　　马丁·雅克：在提出全球化的影响时，需要有更宏观的历史视角。有个有趣的现象，在全球化浪潮中，自1970年以后，中国表现得特别好，19世纪则很糟糕，而欧洲的大量民族国家截然相反，18-19世纪非常辉煌，到了21世纪后则明显落后。

　　思考中国问题时，不能带着一切都是从改革开放开始的思维，要看到更宏大的历史趋势。中国的了不起在于，她能从衰落中走出来。

　　21CBR：中国的文明国家特质，会给世界带来哪些影响？

　　马丁·雅克：中国崛起，可以给世界政治舞台不同的声音。18世纪开始，世界主要由西方主导，比如全球组织由美国领导、全球货币定为美元、国际语言为英语等等。未来，中国的思维、语言、历史、政治文化、与世界交流的方式会让人感到震撼。

　　当中国成为世界的引领力量之一，我觉得其对待问题的思想和态度是不一样的，部分继承自其文明国家的特质。

　　历史上，中国也不是强势的外拓者，没有侵略或占领的思维传统，即便过去的朝贡制度，朝贡只是等级制度的象征，中央王朝反而赐予朝贡国很多钱财，并未因此赚钱。我个人认为，中国不会像美国那样干涉其他国家，对待世界的态度更加平和、包容，世界慢慢会熟悉中国的做事方式。

　　专业的治理模式

　　21CBR：你如何看待中国共产党刚刚结束的全国代表大会？有哪些印象深刻的部分？

　　马丁·雅克：我印象深刻的是，中国的政治会议和西方完全不一样。西方大会讨论多为争论票数、名次、报纸头条，在中国是一件非常庄重的事情，执政党是一个严肃的组织，以郑重的方式告诉人民，过去五年发生和未来五年计划的事情，对工作进行严谨的分析，给民众以公开、清晰的交代。在英国，如果你去一个保守党或者工党的政治会议，不会看到认真的评估。

　　我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次大会，可以起到分水岭的作用，中国最高领导人树立了很强的权威性，他详细解读了中国正在经历的事情、擘画了未来发展的远景，这次大会将有历史性回响和重量。

　　中国是发展中国家，从极度贫穷到崛起的时间非常之短，现在GDP开始逐步与美国并肩。在过去五年中，中国地位上升，西方地位下降，中国的自我认知、与世界的关系均发生很大变化，大会也得到了很多国际性的关注。

　　21CBR：从中国执政党的报告中，你能读到哪些信息？

　　马丁·雅克：首先，现在的中国，不仅有机会成为经济大国，可以更上一层楼，有很多可能性，要努力抓住机会。

　　其次，最高领导层敏感于执政党内存在着危险的腐败和游离，实施反腐政策，并且更加明确执政党的领导地位。

　　五年中，中国领导人确实开启了一个新时代，你们这一代可以体验到这种发展，非常幸运。

　　21CBR：对比西方同行，你觉得中国领导人治理国家有什么区别吗？

　　马丁·雅克：这种区别体现在，大量中国领导人都有管理省一级区域的经验。西方的领导人没有太多实际的治理经验，特朗普的经验来自于管理商业集团，英国好多届首相，撒切尔、布莱尔、卡梅隆、特蕾莎·梅都缺乏地方管理的履历。

　　我认为，中国的治理方式是高度职业化的表现，且有着任人唯贤的传统。政府事务不仅是选举投票，更重要的是产出结果。

　　中国领导人的思路理念、治国方式、个人风格等因素，给国家带来的影响是超过西方国家领导人的。

　　据我个人观察，中国若是没有一个强大的领导中心，往往是无法运作的。

　　21CBR：西方政府是否可以向中国政府学习？

　　马丁·雅克：西方国家总将自己的议程投射在中国身上，只谈论不喜欢中国的地方，比如民主、人权、环境污染等。现在可以看到趋势，有人觉得中国发展得很好，开始蹒跚学步要了解从中学到什么。毋庸置疑，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产出的结果非常出色。

　　在经历经济危机后，西方正在经历政治危机，比如，美国现在思想分化严重，法国大选时现有政党体系崩溃，西班牙最富庶的加泰罗尼亚正闹独立，我之前从没见过英国有政治危机，现在深感不安。

　　我不是说，西方民主国家面临解体的危险，只不过，假使东欧剧变这类事情发生，我并不觉得惊讶，匈牙利、波兰等国，更有权威的政府可能会上台，20世纪的欧洲有权威的、法西斯的传统，也有民主的传统，可能会看到反复。

　　我们正处在学习中国的起点上。当然，我并不期待欧洲危机会改变西方国家的治理方式，或者西方政府中国化，但是，西方政府确实有必要向中国政府学习，借鉴一些经验，从有效果的治理方法中学习，了解中国发展的原因非常重要。中国的政治文化和体系也会保有其特色，不会成为西方化，其回应大众的速度和思维也正有所变化。

　　谦逊的领导力量

　　21CBR：中国崛起与经济力量成长密不可分，经济增速下降后，影响力能持续吗？

　　马丁·雅克：任何历史趋势都会经历上下起伏，例如，全球化是长期性趋势，1870年到1914年间国际贸易非常兴盛，第一次世界大战让世界体系分散，1945年后才恢复了战前的趋势。

　　中国经济也是如此，增长肯定会变慢，目前6%以上依然是很高的增速，相比之下，美国只有2%左右。

　　中国历史上辉煌过，15世纪时占全世界GDP的20%，到20世纪初只剩下3%。但中国很有韧性，能够重新塑造自己。我不知道中国还能增长多久，个人猜想，在本世纪结束前，中国会一直处在增长期，始终是世界上的领导力量。

　　中国要理解，其他国家对于自身强大所感到的担心和害怕，否则会容易犯错误，我觉得，邓小平“韬光养晦”的政策实质很重要，展示出中国并不试图管理和支配世界的意愿。

　　21CBR：应对新趋势，中国本身可以做些什么？

　　马丁·雅克：当一个国家现代化后，文化也会变得现代化，中国一定要学会提供、解释、投射出本国的文化和观念，这是目前中国需要提升的一点。若想真正影响世界，让世界了解中国到底是什么、是什么样子的，一篇文章、一部电影、一段对话是无法解释清楚的，需要很大的努力。未来五十年，我们会看到全球价值的一次大融合。

　　我个人尤其欣赏中国的谦逊，虽然中国有很多值得骄傲的宝贵品质。随着地位跃升，中国人的自我意识会增强，但是不应丢失这种宝贵品质，不该像美国人或者英国中产阶级那样，总认为自己的问题和想法天生比他人的重要。东亚的文化不是个人主义的，人们表达自我的方式不同，很少能看见很多激进的、反社会的行为。

　　21CBR：英国等其他国家，哪些方面需要与中国合作？

　　马丁·雅克：未来中国会是全球经济的中心，所有国家都需要考虑与中国之间的关系，需要中国的市场和其产品，特别是亚洲国家和“一带一路”沿线的国家，即便欧洲和美国，影响稍微小些，也能感觉到中国质量带来的引力效应，我们都必须思考未来如何提高、发展与中国的关系。

　　我一直认为，中国文化中包含了更多世界的概念。历史上，中国有“天下”的概念，这本质是一种世界胸怀，而西方则会考虑种族等狭隘因素。随着中国影响力增强，在政治、经济、文化上，其他国家会感到压力，中国也必须学习沟通的技巧。

　　本刊记者 赵隽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