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蛇人穿过村庄的时候,我还太小。记不得捕蛇人的相貌了,也记不得捕蛇人何方人氏、姓甚名谁了。只记得在我五岁到七岁的那段时光,捕蛇人出没在我们村庄。
有一天,黑麦家的小四子去坳背摘茶籽,被缠在枝头的竹叶青咬了,开始还能说笑,等到抬回家时,就毒血攻心,眼见不行了。黑麦一家人哭得那个恓惶。哭声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连同夜色笼罩了整个村庄。捕蛇人从暝色中走来,一路吆喝:“专治蛇毒、肿瘤和无名恶疾”。捕蛇人的吆喝像一个火把点亮了黑麦一家人的眼睛。一家人抹了泪水,赶紧将捕蛇人请进屋。捕蛇人拿出一些黑坨坨,研细,让小四子内服外搽。第二天小四子的脸色转过来了。
好了后的小四子就认了捕蛇人为义父,跟着他学捕蛇治病。村人都说小四子命大福大,全靠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
捕蛇人在村里住了十天,他白天捕蛇,晚上帮村人治疗恶疮,很快就成了村中的灵魂人物,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围着他前呼后拥的,捕蛇人走到哪里,都像拖了个扫帚尾巴。
捕蛇人来到山林,来到田野,来到溪边,他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些药物布置在长蛇经常出没的洞口,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捕蛇人捕蛇时,我们都不得靠近,只有小四子在一旁帮他。我们只能隔着几棵树,隔着几丘田,远远地望着,猛地就见捕蛇人立起身子,一扬手,一条长蛇已在手头套绳般招摇,我们便齐声惊呼。
月亮升起来时,捕蛇人在村庄中央给我们做各种表演。他可以若无其事地让蛇儿游遍他的全身。月光下,捕蛇人身上散发出一种神秘的魔力,让我们特迷醉,特痴狂,觉得世上再了不起的人也没有他了不起。捕蛇人突然把几条蛇同时撒向宽敞的禾坪,我们尖叫着惊风般散开。蛇儿带着泠泠月光像水波一样飘移,捕蛇人站在禾坪中间,甩动着手中的杆子,这里点一下,那里戳一下,像一个牧人,蛇儿就永远跑不出禾坪的边线。禾坪里的我们则像恐慌而欢乐的泡沫,一簇涌到这儿,一簇又涌向那儿。尖叫声声,此起彼伏,捕蛇人又像人蛇共舞的总指挥。
后山坳有条大蛇,村里有人或见过其首,或见过其尾,都说恐怕比一个水桶还粗。菊英家的猪崽见过全貌,它知道蛇有多大,但它才知道就被蛇吃掉了。捕蛇人的神通村人都见识了,大伙就指望捕蛇人能够除此一害。
后山坳有一个黑咕隆咚的洞穴,捕蛇人伏在洞口,嗅嗅停停,然后说:“是有一条蛇。”又嗅,这回却叹一声气,说:“这蛇已成精了。我怕是降服不了它……”
村人听他这么说,就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捕蛇人一笑,说:“无碍,我虽然没法捉它,但我可以阻止它为祸村庄。”
果然,捕蛇人自有他的法术。下午再来蛇洞旁,捕蛇人一脸高深莫测,焚香烧纸拜天,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末了在洞口的大树旁贴了一道咒符。然后拍拍手,对村人说:“它在里面修炼,再不会出来了。它想从精到仙,还得一千年。到时即使出来,也不会祸害人间了。”村人总算放下心来。但后山坳从此就成了村庄神秘的禁地。
捕蛇人走的那天,在所捕获的蛇中选了只最大的,叉起来,当众剐了,再找来一只野猫、一只乌鸡,然后在禾坪架上一口大大的铁锅,要搞龙虎凤会。浓黑的炊烟飘荡在村庄上空,灼热的水汽飘荡在村庄上空,那无法言喻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村庄,刺激着每一个村人的神经。把钵碗瓢盆都拿来吧,把男女老少都叫来吧,大家来吃龙,咽虎,嚼凤,过一回神仙似的日子。这其中的心情及滋味,足够我咀嚼一辈子呢。
捕蛇人走后,整个村庄都似乎变得神奇起来,每一个日子都是那么神秘而充满梦幻色彩。捕蛇人走后很长一段日子,我们还在嘴里心里念叨他的长相、言行和故事。甚至那个半点也没学会捕蛇的小四子也成了我们羡慕的对象。
我们怀念捕蛇人,捕蛇人却行踪不定,只有时不时从村外传来他一件又一件捕蛇轶事。后来捕蛇人又来过我们村庄几次,但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有时他只在黑麦家打个转就走了。在怅然若失的心情中,我们长久地等待着捕蛇人的再一次到来。
但捕蛇人不能来了。捕蛇人死了。捕蛇人在捕蛇时被蛇咬死了。捕蛇人死时身上有蛇药,但没有人帮他研碎,外搽内服。谁叫捕蛇人喜欢一个人过行踪不定的生活呢。
捕蛇人死后,我眼中梦幻般的村庄,迅速坠入现实的简陋和平庸中。从此,实实在在的村庄再没有激荡人心的事情发生了。我开始跟着父辈学习耕耙播种,学习砍割收获,学习将土地一年一年地翻来倒去,学习适应这呆板而枯燥的日子……
感谢捕蛇人,在我人生的混沌时期,给了我一段半是神话半是传说的浪漫时光。那将是我心灵一生的养分,我后来所有的想象力都可能出自那段岁月,出自捕蛇人给我带来的晕眩和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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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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