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看《沉默》时,总会想起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说《权力与荣耀》。我是几年前经阎连科老师的推荐看了这本小说,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它是我读过的最伟大的作品之一。
《权力与荣耀》的背景是宗教迫害的墨西哥,几乎所有的牧师都被驱逐出境或者弃教,只有一个年老的牧师还在活动,这个牧师并不高尚,他酗酒,暴躁,还有一个私生女。警官——一个狂热的宗教反动者,誓要捉住牧师。
牧师深知自己身处险境,准备偷渡到安全的地方,临行前,他答应一个孩子,要为孩子临死的母亲做弥撒,因而失去了逃跑的机会,最后一个混血儿为了悬赏的七百比索而出卖了他,牧师被处决。
小说自始至终贯穿着警察与牧师的对抗,他们正是“权力”与“荣耀”的象征。
警察所代表的权力说:宗教不可能解救生活在苦难中的民众,但是警察所代表的政府却可以。权力要从孩子们的童年中消除一切他自己曾经经历过的苦难,消除一切贫穷、迷信和腐败的事物。而牧师代表的荣耀,的确无法改变现实的苦难,却可以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牧师被抓进牢房,在肮脏拥挤的黑暗角落里,一对犯人正在忘情地做爱。那对犯人给了牧师新的体悟:
“圣人们总说遭受磨难是美好的。对我们来说遭受磨难是丑恶的:恶臭、拥挤和痛苦。对于角落的那两个人来说,那是美好的。需要学一学来能用圣人的眼光来观察事物。”
这就是权力与荣耀的区别,权力要清除一切恶臭和痛苦——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而荣耀,荣耀是要让恶臭的人有权恶臭,痛苦的人有权痛苦,弱小的人有权弱小,污秽的人有权污秽,懦弱的人有权懦弱。
在小说里,牧师被处死之后,又一个牧师踏上宗教迫害的土地,开始了秘密活动。
我并不是一个基督徒,也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我离基督教最近的一次,是去年年初微博上得知任教华东师范大学的江绪林老师自杀。他的遗书最后两句是:“上帝啊,请你开启希望之门。我恐惧,我要喝点白酒。”
我第一次发现软弱可以如此决绝,决绝可以如此软弱。
而2016年,每每遇到世间荒诞无常的事,我总想起《旧约·诗篇》中的一句诗:“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你的震怒之下,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
——是无助吧,希冀一个更大的力量在目睹这世上发生的一切,即便他决计不施以援手,但他心中有数。
《权力与荣耀》让我泪下,并不是因为其中的宗教力量,“信仰”这个词可以被替换成“信念”,这信念可以是对公平的追求、对自由的向往、对弱者的同情、对艺术的热爱。
要维持这些信念并不是口头上说的那么简单,而必须耗尽全身的力气,抵抗现实对自己的咀嚼。人往往面对现实的力量是软弱的,但就像远藤周作所说的,人与神(对我来说,是高尚的信念)相遇,总会在人的人生中留下痕迹。
守护这痕迹,让它不被践踏和掩盖。这是软弱的人们所能做的底线。
在长崎,远藤周作的一句话刻在面朝大海的石碑上:“主啊,人是这么的悲哀,海是这么的蓝。”
是啊,人是这么的悲哀。但幸好,海永远是这么的蓝。
(张晓兰摘自《天涯》)
◎蒋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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