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朝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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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8-02-09 10:47
作者有话要说:我生活的城市,有一条很长的街。我的友谊、初心、轻狂,都活在这条街上。我曾离开长街,去到更多美好的地方。但每当我回头看它,依旧热泪盈眶。
PART-1
看完《大话西游》,我和全世界的少女一样,拥有了同一个梦想——
期待我的意中人,踏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但陈依旧用实际行动让我明白了,并非踏着七彩祥云的就是我的意中人。而是我已经认定的意中人,无论他做什么,都像踏在祥云之上,俯瞰众生。
譬如,陈依旧只是爬了镇上那棵树,为我摘下几根青黄不接的芭蕉,还摔了个四脚朝天,我却觉得他有腾云驾雾的本事,心也飘飘然地跟着他奔上了云头。
我打小就特别爱吃芭蕉。
因为外婆说,爱吃芭蕉的女孩,未来会长得漂亮。
后来才知,我是燥热体质,外婆是为了帮助我清肠热,才引导我拿芭蕉当零食吃的。
还有一个原因,相较于镇上的其他姑娘,我早熟得厉害,比谁都先懂得美貌的重要性。于是有段时间我嚷嚷着要减肥,每天吃四五根芭蕉。我和陈依旧作为左邻右舍,他自然免不了担下这跑腿的使命。
直到有一天,他罢工了。
十一岁的他几近鼻孔朝天,指着我说:“赵深深,你吃那么多芭蕉也没见长得多漂亮,看看人家蔡慧敏!”
由此,我猜想陈依旧不喜欢我。
他若喜欢我,别管我有多丑,别管我想吃多少芭蕉,他都会想尽办法给我弄到手。就像他将自己的宝贝自行车借给蔡慧敏学骑车,被摔得七零八落,却还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
印象中,儿时的蔡慧敏特别腼腆,和小男生说句话都会脸红如樱桃。清淡的眉毛,因不爱喝水而常年泛白的嘴皮,个子小小瘦瘦的。我呢,算不上膀大腰圆,可说话行事特别虎虎生风,发起飙来连陈依旧都不是对手。
以至于后来,我写过许多故事,却将自己给弄糊涂了。
我写活泼开朗的女孩通常惹人喜欢,我写安静如斯的女孩容易惹人怜爱。那究竟活泼开朗的更胜一筹,还是安静如斯的类型应戴皇冠呢?
这个问题一直没答案,反正蔡慧敏的家在我家的左边,陈依旧的家在我家的右边,我被夹在中间,成了他们俩“绕床弄青梅”戏码的见证者。
其实我清楚陈依旧喜欢蔡慧敏的真正原因。
“哼,不就因为她看了你的小身板吗?”
镇上都是老房子,大门敞开,走街串巷的情况特别常见。
盛夏的傍晚,陈依旧洗完澡出来,因为贪凉赤裸着上半身,被推门而入的蔡慧敏逮了个正着。
小男孩裸着上身其实并不算什么,关键是前面说了,她是个与男孩搭句话都会脸红的姑娘,更别提见到对方衣衫不整,当即捂着脸惊慌地退出陈家大门,还差点摔倒,导致陈依旧觉得她特别可爱。
不知时光机是否真的存在。
若是存在的话,我应该会选择回到那天,将心里话吼给他听:“陈依旧,你的小身板我也见过啊!”
可估计他听完也没什么反应,只会冷笑着对我说:“是啊,赵深深,你也见过。你撞见后就满镇子宣传,陈依旧的身材不怎么好啊,光有骨头没有肉啊,还黑,跟干煸排骨似的。”
请问谁会喜欢一个既不害臊,还讽刺自己是干煸排骨的姑娘?自那以后,我们俩成功翻脸,他也开始满镇子地编排我。
他说我骂人的气势可排山可倒海;他说我鼻头上的那颗小雀斑很难看;他说蔡慧敏的马尾扎得特别自然。
“再瞧赵深深,恨不得将头皮都扯起来!”
PART-2
早年,这个叫清凉镇的地方,是江南最不为人知的古镇。
当乌镇、西塘等地游人络绎不绝时,我们这儿的长街还没经过翻修,一眼就能望到底。
镇上的年轻居民大多去附近的沿海城市打拼,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幼。我就算其中特别典型的例子,简称留守儿童。
我对父母的印象寡淡,甚至都没有对后山那棵芭蕉树的印象深。它年年在我眼前开花,暖洋洋、黄灿灿的。所以每当别人歌颂青春,说它的代表颜色是绿色,我却觉得是黄色,像太阳。
如果没有陈依旧,我的世界大概永远都充满阳光,他却偏偏要来成为我韶华里唯一的遗憾。
十三岁那年,我们共同升入镇上唯一的中学。好死不死,又与他以及蔡慧敏分到同一个班级。
首次开展班会活动,每人需要带小东西来与同窗分享,吃的或玩的。陈依旧家里是开小卖部的,他带来了镇上第一瓶罐装可乐。
不出意外,他将可乐留给了蔡慧敏,而将罐子留给了我。
“五颜六色的多好看。”他狡辩道。
满室的欢声笑语中,我捧着可乐罐,假装毫不在意他和蔡慧敏的郎情妾意,自己掰着罐子上的拉环玩,最后再学电视剧里那样,把拉环做成戒指套在手指上。
突然,不知哪个不甘寂寞的八卦男发出一声嘲笑:“哟,陈依旧,你送赵深深的是戒指啊?”惹得周边的人哄笑成团。
接着,我眼见陈依旧的脸从红到青白,羞赧至愤怒,最后硬将那个指环从我手上抢走藏到裤兜里。“别胡说!戒……戒指怎么能乱送?!”他咬牙切齿。
是啊,他怎么会送我戒指呢?
就算要送,也只会是一块烂木头。还是我之后过十四岁生日,硬逼着他送礼物,他才敷衍地找了一块木头,打了个洞,穿了条黑线,口气相当不耐烦:“拿去拿去,不就要礼物吗?”
其实我真正想要的礼物,不过是跟他好言好语说上几句话,就像他面对蔡慧敏那样。
却事与愿违。
听说人生总有几段无法逃避的时光。并非不想逃,而是没能力。
从学校回小镇的路统共只有那么一条,于是初中三年我每天都要经受的煎熬,就是眼睁睁看着陈依旧骑自行车,将蔡慧敏驮到长街口,再回头向我招手,吐槽我跑快点。
“你不该叫赵深深,应该叫赵吞吞,真是慢吞吞的。”
在学校,我还要目睹他殷勤地帮蔡慧敏做值日,打扫卫生。
有一次忍耐到极点,我决心远离他们俩一段时间,放了学就自己开跑。
但两条腿哪比得上两个轮子啊,陈依旧总是轻易就追上我,一个急刹车停在我跟前。他嘴角唯一的酒窝漾啊漾的,前额碎发微长:“赵深深,人在吃,秤在看。匀速加运动也是会受体积的影响的。”
通常到此时,我会忍不住咆哮:“陈依旧,我胖怎么了?
吃你家饭了?!”
他便欣然点头:“嗯,吃了。”
每次外婆上山捡柴没回家,我总能踩着点推开陈家的门,坐到他们的饭桌旁。
自知理亏,我只好更大声地说:“那又怎样,我还会继续吃!”连歌里都唱,若无其事才是最狠的报复。于是我决定再接再厉,吃垮陈家。
可白驹过隙。
我历尽千辛万苦,还没报复成功,已经迎来高中生活。
PART-3
感谢命运宽厚。
高中时,我终于甩开了陈依旧和蔡慧敏,独自晋升到重点班,并收到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
说情书有点儿牵强,那不过是一篇作文。
开学初,语文老师要我们写作文夸奖自己的同桌,陈述优点与缺点,旨在培养我们的观察力。
我的同桌是个很斯文的男孩,名叫傅浅,和我的名字深深呼应。他先被抽起来念作文,从我的外表开始描述起——她有两片弧度优美的仰月唇,巴掌大的小脸,跟洋梨似的……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形容唇形还可以叫仰月,弯弯的月亮倒过来。不就是后来周杰伦唱的,你的嘴角,微微上扬?
但傅浅描写得如此含蓄,令老师的表情都动了动,眉梢一扬:“难怪傅浅同学能荣获×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原来我身边不知不觉坐了一个才子啊!
当我兴冲冲地跟陈依旧说起,他正单手掌着自行车,停在池塘边。男孩不经意地眨了几下眼,瞳孔里倒映出湖水淡淡的墨蓝,沉吟道:“居然有人觉得你漂亮,他是挺肤浅的。”
我说他小心眼,比不上人家,只好利用傅浅的名字取乐。
他“呵呵”地反驳:“得了吧,给你点颜色你就跑去刷墙。难不成他还能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你丑?别自作多情了。”
为了证明我没有自作多情,我趾高气扬地拍拍随身包:“他还送我两张电影票,约我周末一起去看呢!”
自行车上的人面不改色:“好巧,我和慧敏周末也要去看电影,你们看哪一部?”
我们俩一合计,得了,居然是同场。
当日,我穿上了人生中的第一条百褶裙,搭配白色T恤,在镜子面前鼓捣了好久。没想到那天蔡慧敏也穿了裙子,是淡紫色连衣裙,整个人看上去仙气飘飘,唇红齿白,拉走了本该属于我的视线。
不仅如此,我们四个人的座位还是挨在一起的。因蔡慧敏先我一步进去,以至于我和陈依旧被迫留在外面,她与傅浅的座位则连在了一起。
全程,她和傅浅就电影的拍摄手法进行了小声讨论,剩我和陈依旧两个人像古时没有话语权的随从,大眼对小眼。电影结束,蔡慧敏说想去镇上的旧书市场逛逛,傅才子压根儿没考虑要征询我的意见,便欣然答应了。
眼看势态的发展越来越歪,我突然有些心塞。
本来我向陈依旧炫耀才子请我看电影这件事就是为了挫挫他的锐气,让他知道我也是有行情的。结果倒好,让他看的全是笑话。
陈依旧心里估计对蔡慧敏也略有不满,竟先我一步开口拒绝:“你们俩去吧,我和深深有事先回家了。”接着,他朝我拍拍自行车的后座,示意我坐上去。
小镇的秋天特别美丽,恬静里沉淀着诗意。
我第一次坐上陈依旧的车,穿梭在湖边山水,行进在林间小道。中途路过一个泥坑,惯性使然,我不由得向他靠近了些,霎时闻到少年衬衣上未经添加的青草香,当即心猿意马。
可我同时又有些着急。
因为在这个窄窄的方寸之地,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少女梦想正在悄悄改变。
起初,我希望我的意中人出现时,能踏着七彩祥云。
现在,我竟降低要求,觉得他踏着老式自行车也挺好的。
PART-4
到了高三,傅浅已经成功混入我们三人的圈子。
其实这么讲也不合适,应该说蔡慧敏找陈依旧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以往她家的桌椅坏了、要跑腿去镇口买酱油了等等事情,都是她不经意开句口,陈依旧便肝脑涂地。自从认识付傅浅后,不经人事的小姑娘逐渐长大,知道了何为避嫌。
当然,在没确定她与傅浅的关系以前,我不敢随便乱下定论。直到高考前夕,傅浅略显羞赧地递给我一封信,要我转交给蔡慧敏。
出于好奇,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我可耻地偷看了这封信。果不其然,傅浅与蔡慧敏决定报考同一所著名的师范大学。那座城市离清凉镇较远,却霓虹闪烁,是镇上所有孩子都向往的地方。
唯独我不。
因为我的父母就在那钢筋混凝土的冰冷城市里。
平心而论,我始终无法原谅他们。我不相信金钱的诱惑能大到让他们每年春节都不回家,只寄回一张环境越来越好的合照。
后来他们干脆连合照也不寄了,只打来一通离婚电话。
我被协议给了母亲,她嫁给沿海一个富商,五年来唯一回来的那次,是要带走我。
当日,清凉镇的人都见识了我的泼辣。我拼死拉着栅门说不想离开外婆,谁靠近,我都撩起袖子和他干架,也和所有前来劝说的大人们叫嚣。结果外婆不堪离别之痛,当即晕倒病了一场。
众所周知,清凉镇上的赵深深小姑娘,打架基本没赢过,但从来没哭过。仅有的那次,就是看见外婆晕倒被吓得不知所措,张嘴即是哭腔。
也是那天,陈依旧为了哄哭得喘不过气的我,爬上了镇上唯一的芭蕉树,为我摘下一串青黄不接的芭蕉。
可能连他自己都忘了,当时的他,还曾给我许下过多么可笑的承诺。
他说赵深深,你别哭。等你吃完这堆芭蕉,你外婆就会好起来的。
比他还早熟的我早已不相信童话,所以我没当真。可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吃完了那堆涩口的芭蕉,没想到外婆真的大病痊愈了。
从此,我和陈依旧的矛盾再深,也不会轻易说他半个字。因为我怕惹恼了他,他会说,赵深深,你这么难搞,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喜欢你。我怕他一语成谶,然后这辈子我就真的得不到最喜欢的人了。
你问我最喜欢的人是谁?
“不到死的那天,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最喜欢的人是谁。”
那阵子,怀念张国荣的风又起,《阿飞正传》里的这句经典台词被陈依旧挂在嘴边,叨叨复叨叨。
陈依旧长得并不帅,至少比起张国荣来差远了。少年眼皮内双,轮廓的线条还不是特别鲜明,唯独个子出众,好像天塌下来都可以由他这个高个儿顶着。
但当我将蔡慧敏与傅浅“暗通款曲”的消息报告给他听,这个高个儿始终没能顶住塌下来的天,立时愣在长街之上。
长达八九年的暗恋一朝坍塌,我有点不忍心,故作痛苦地劝他说:“陈依旧,你也别太伤心了。失恋的不止你一个,还有我!要知道,傅浅最初喜欢的人可是我啊!”说完,我跳过去和他抱头痛哭。
既然是抱头嘛,身体便无可避免地会有接触。霎时,我感觉陈依旧全身紧张得绷成了一块布。
犹记得远处是扎眼的斜阳,身后是袅袅炊烟。年轻的我们,曾用欲盖弥彰的方式靠近过对方。
顷刻间,我也知道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最喜欢的人,究竟是谁。
PART-5
察觉到被强抱的陈依旧特别不自在,我很快就放开,两人经过了一个难得的尴尬时期。
我向左走,他也向左。发现他向左,我又跟着改右。
陈依旧在身后小声吼:“你不回家去哪儿?”
“我?啊,晚上吃饺子呢,买醋。”
“我陪你去吧?”
我赶紧回头摆手:“不用!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不需要保镖护送。”
昏黄的余光中,陈依旧沉沉地瞧我,末了说:“怎么不是千斤?再吃几顿,差不太多了。”
我头一次没反驳,甚至觉得陈依旧的嘴贱如此有用,至少在无形中扭转了诡异的气氛。
见我转身要走,他忽地又将我叫住,表情正经无比:“赵深深,高考志愿你也填Z市吧?虽然讨厌那个地方,但清凉镇不该困着你一辈子。你喜欢文字,作文写得也不赖,去大环境受熏陶,才有更多的可能性。”
奇怪,当初那么多人都没将我拉走,陈依旧不过怂恿了一句,我就摇摆不定到小心翼翼地问他:“那你……也去吗?”
山涧清泉流淌,微风不燥。有人曾在弥漫着青草香的空气里对我点了点头,再是微笑。
陈依旧平常没个正经,成绩方面倒是马马虎虎,加把力,距离Z市学校的距离不远。
最后一天从考场出来,我们俩感觉发挥得都异常好,当即决定放纵自己,逛一下镇上小吃最多的街道。
恰巧镇上新开了一家炸薯条的店,吃货属性的我冲过去,张口就要了两份。
陈依旧拦着我说两份吃不完,他不爱这些油腻腻的玩意儿,只有我自己能解决,但我坚持要两份。
眼看着就要因为两份薯条引发血案,一个从四川来的变脸戏班子吸引了我,于是我立马将薯条忘在脑后,立定转身换了个方向奔去,活像刚解开锁链的孙悟空,独剩陈依旧在原地白眼上翻。
那段时间我曾以为,以后每次的突然兴起,背后都会有这个男孩在翻着白眼。我们会在宽广冷漠的Z市相互取暖,会遇见很多好与不好的人,但最终都会选择回到彼此身边。
可那些真的都是我以为的。
我以为的一切,全都终结在蔡慧敏的一句请求下。
是的,高考成绩出来了。我和陈依旧考得出乎意料好,而她却考得一塌糊涂,只能去临近的山水小城,一所完全没有知名度的师范院校。但也有个好处,因为报考率不高,毕业后留校任教的可能性十分大,满足普通的吃穿倒没问题。
然而傅浅的爸妈早已在Z市扎根稳脚,傅浅自然不甘心陪着她永远留在穷乡僻壤,两人于是分道扬镳。
依旧是那条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街道,依旧是那个男孩。
唯一不同的是,那晚扑进他怀里的人,变成了柔弱少女蔡慧敏。
她小声啜泣的姿态,形同缺了水的蔷薇,干涸地逶迤在男孩怀中。
“今后你和深深去了Z市,要再见面就难了吧?兴许,你们会忘掉清凉镇,也会忘掉我这个朋友。”
待柔弱的女声传来,屋檐下的陈依旧眼眶骤紧,轮廓被一盏檐灯染成了橘黄色。
半晌,他像下定什么决心一样,语气坚定。
“Z市有什么好的?”她顿了顿。
“你走不了,我就留下来。”
闻言,从来都在暗处窥伺的我,这次终于忍不住打开房门,踱步而出,缓缓走到略显慌张的二人面前。我仰脸看向陈依旧,语气也跟溪水似的,表面看起来并无起伏。
“那我呢?你不是答应要陪我去Z市的吗?”
他眼珠漆黑,与浓墨无异。
“深深,你机灵又坚强,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我机灵,我有罪。
我坚强,活该孤独终老。
PART-6
不知是不是命中注定。
毕业那年的暑假,发生了两件大事,彻底切断了我与清凉镇的联系。
一件是陈依旧背弃承诺,放弃了Z市名校,选择和蔡慧敏留在附近的小城。
另一件是,外婆去世了。
那日,我哭得整个清凉镇都地动山摇,甚至拒绝了陈依旧伸出的善意的手。
母亲接到消息匆匆赶回来,忙前忙后地安置亲戚处理后事。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我竟然松了一口气。
我松了口气不是因为我释怀了她多年的缺席,而是我总算找到一根绳索,能将我拉离这座无边无际的孤岛。
尽管后来我才明白,一颗心漂泊无依,在哪里都像身在孤岛。
我的行李不多,只有几件当季的衣裳和外婆的遗像。临走那日,蔡慧敏和陈依旧结伴来送我。
蔡慧敏云淡风轻地拥抱我,嘴里说着离别的常用词。陈依旧倒没怎么煽情,只是朝我递来一对刚结成的芭蕉,说我到了Z市,可能就吃不到相同的味道了。
那棵芭蕉树如今已经很高了,我不清楚他是怎么爬上去的,反正他总有自己的主意,就像他打定主意留在小镇一样。
思及此,我更恼火,控制不住地讽刺他:“开什么玩笑?
Z市什么没有,还差你这几串芭蕉?”
他倒没置气,依旧吊儿郎当地笑:“哟,讲得我们这儿一无是处。你不知道吗?已经有开发商看中了清凉镇,要发展旅游特区。以后你再回来,指不定那棵树已经被夷为平地,想吃还吃不到了。”
我冷笑,语气却近乎悲痛。我说:“不,陈依旧,我不会再回来了。”
语毕,我愤恨地拉开轿车门,往我妈身边一坐,随即摇上车窗,忽视掉他面上一闪而过的愧疚。
轿车缓缓启动,引擎发出细小的轰鸣声。陈依旧这才有所反应,想起还有什么话没对我说,翻身上了自行车朝着我追来。
两个轮子的哪能和四个轮子相比?正如当初两条腿的我无法追赶上他的自行车一样。
终于,这次轮到你目送我的背影了。
瞧着后视镜里的影子越来越小,坐在汽车后座上的我,抱着一堆黄黄绿绿的芭蕉泣不成声。抽噎中,远处恍惚传来一声嘶吼“对不起”。霎时,我眼角的泪掉得更加厉害了。
我匆匆逃离,就是害怕听见他的这声“对不起”。
因为高考结束当晚,我曾借机跑去陈家蹭饭,然后将多年记录的日记本故意遗落在了陈依旧的书桌上。
我不是矫情到不敢说出一句喜欢的性格,更期待他能对我的少女心事有所回应。
但陈依旧最终的选择,依旧是蔡慧敏。
屋檐路灯之下,我当着蔡慧敏的面,悲愤至极地骂过他骗子。
我说:“陈依旧,我永远不会再相信你!”
可为什么时至今日,我的脖子上还挂着十四岁那年少年随手送出的木头项链?
为什么离别之际,我感觉自己淌出的眼泪,抵得上整个池塘的水?
PART-7
这次离开,我和陈依旧并未老死不相往来。
大一下学期,他和蔡慧敏一起到学校找过我。据说是趁假期来Z市旅游,想要我当导游。我想也没想,以课程太忙为由拒绝会面。谁知他们俩不罢休,直接等在了校门口。
我偷偷地在校门侧方看过陈依旧一眼,往日少年的轮廓已成型,只是更瘦一些,眼眉显得落拓。唯独蔡慧敏挽着他的柔荑,白如往昔。
那个场景莫名令我喘不过气来,转身欲遁逃之际,不小心撞到迎面而来的人。
来者是个男生,一米八几的个子,我被反弹到地上,瞬间红了眼眶。
周围的看客越来越多,男生明显慌了,手忙脚乱地跟我道歉,让我别哭。后来我才知道,对方是神秘的文学社长吴跃然,年纪轻轻已经出版过几部小说。这一来二去熟悉了,在他的介绍下,我开始固定给几家青春杂志供稿,借文字发泄心中之苦。
到了大三,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领略过酸甜苦辣,我总算也变得理智了许多。
我开始蓄很长的头发,学蔡慧敏那样小声讲话,能将连衣裙穿得仙气飘飘,能扎出自然无比的马尾,也知道女生该怎样微笑才最美,并遇见了真正心仪我的他。
正是我们这位文学社长,吴跃然。
吴家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初次见面就特别满意我的脾性。加之我妈在Z市的事业已小有成就,这段姻缘算是水到渠成。
吴跃然私底下和我商量,说想毕了业就订婚。他逼得越紧,我反而越不安,甚至又梦到多年前的清凉镇。
梦里的小镇还是山清水秀,人烟稀少。陈依旧也像从来没变过,骑着自行车,穿梭在池塘林间。最后一个场景,是他追着轿车跑的模样,以及那声若有似无的“对不起”,把我从梦中惊醒。
醒来觉得甚是遗憾,若当时亲耳听他讲一声抱歉,何至于今日还无法释怀?
而今在黑暗中,我只能紧紧握着脖子上的木头项链,望着窗外盛大的路灯失了声。
大学毕业那年,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渐渐有了点名气。我还从老乡那里听到一些有关蔡慧敏的消息,她果然成功留校。
没过多久,蔡慧敏亲自给我打来一通电话,说想邀请我去学校举办一场读者见面会。
我想了想,还是选择了拒绝。
那头的人沉默许久,再开口,已是劝解的语气:“深深,你的日记……我后来不小心看了。事已至此,你越逃避,就越是无法忘怀,不如……”
我突然激动起来:“我没逃避!”
“我、我只是……我已经有未婚夫了,年底就要结婚。
再见以前的人,不合适。”
听筒那边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我寒暄几句准备挂电话,蔡慧敏的嗓音却倏地哽咽。
她说:“深深,你回来吧,你不会再遇见他了。”
青天白日,眼前猛地晃过少年穷追不舍的画面。
眼眶一荡,画面骤裂。
PART-8
蔡慧敏说,陈依旧死了。
死在大一那年,来学校找我没几天的日子。
她本来答应要永远瞒着的,但一听我要结婚,她彻底受不了了。
她说自己从来是陈依旧爱情的旁观者。
旁观十岁那年,我被人用泥巴砸,骂我是没爹娘的野种,陈依旧暗地里冲人家挥小拳头。
旁观十一岁那年,陈依旧为了给我摘爱吃的芭蕉,想方设法爬上树,最后仰面摔下差点脑震荡。
旁观外婆病倒时,他想触碰我却最终收回的手。
那时年纪小,喜欢两个字通常以“羞羞羞”开头。为了不让蔡慧敏将这句羞人的话公布于众,陈依旧才答应给蔡慧敏做牛做马。
高中伊始,和傅浅看电影这段小插曲,也是他故意拉蔡慧敏来搅的局。高考前夕,以为陈依旧暗自神伤的我拥抱了他。当晚他便敲了蔡慧敏的窗户,高兴地向她报告这个重大进度……
一切只剩一根捅破窗户纸的针。我抛出了多年的日记当针,一纸诊断书却变成厚厚的城门,将我们俩阻隔。
并且,这纸诊断书的结果是脑瘤。医生说,是早前脑部受过重创,瘀血未散尽导致的。
十一岁那年,他曾为了给我摘芭蕉,从树上重重地跌下。
陈依旧对自己的病没信心,怕耽误我,才拜托蔡慧敏演了那么一场挽留的戏码。等我真正狠下心离去,他想为我做最后一件事,重新爬上那棵已经三个人高的芭蕉树,不小心又摔了下来,引发小血管破裂,却硬撑着将我送走,随后连人带车晕倒在廊桥上。
“深深,对不起。”
这句话,原来是有后续的。
对不起,失信于你。更对不起,无法将对你的喜欢坚持到底。
蔡慧敏说,如果我鼓起勇气打探,就会发现,其实陈依旧一直都在Z市,住在离我很近的医院接受治疗。可情况越来越不乐观,他忍不住想见我最后一面。可是,我拒绝了。
得知真相的我眼眶发热,却并不惊讶,只心痛难当地闭了闭眼。
“慧敏,这件事,我早就知道。”
大一那偷偷的一瞥,我避如蛇蝎时,被吴跃然撞到了。
当天跌倒在地的不止我一人,还有脖颈上突然滑落的木头项链。
项链应声而碎,一枚银色拉环从里面掉出,正是他当年从我手上夺走的那枚。
“戒、戒指怎么能随便送呢?!”
是他之前抢走了,后来又悄悄送回来,才导致地上的我红了眼。
之后我左思右想,想当面问个明白,没几天就请假回了清凉镇。镇上的街坊却告诉我,陈依旧生病了,在××医院。
我匆匆赶回去,见到了病床上透明如纸的男孩。
可是,我知,如果陈依旧在濒死之际还有什么心愿,那其中一个,必定是让我做个不知情者,好好过完自己的余生。
所以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敢回清凉镇。
我怕看见陈家空荡荡的院落。
我怕看见芭蕉树被夷为平地。
我怕池塘林间再无少年飞驰而过的身影。
但我忍得那么好,也不及应了蔡慧敏的邀约,回小镇那日受到的冲击。
镇上那家炸薯条的小店还开着,生意越来越红火。可在我经过门口,稍有逗留的片刻,老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
他憨厚地笑着问我有没有和那个男孩喜结良缘。
“当天你说要两份薯条,他嘴上阻止,等你跑去看戏了,自己又偷偷买了两份,说回头等你回去拿。只是为什么你们最后没有回来?”
为什么你们没回来?
因为他和我,已然在不同的角落生活。
PART-END
老板的话,像炸弹的引线,拉开了我长久以来的伪装。
我终于跌跌撞撞地跑到陈依旧的坟前,一座小小的山包。
不远处,正是那棵经久不衰的绿芭蕉。站在那里,能望见我们曾一起生活过的连体平房,令我顿时泪崩如海啸,哽咽不成声。
“对不起陈依旧,我现在才回来。”
“对不起,我遇见了和你一样好的男孩。我们将要结婚,然后生子。
“对不起陈依旧,原来这辈子我最喜欢的人……
“竟然不是你啊。”
突然间,风过,树摇,沙沙声传来,似是谁的叹息与呢喃。
他说:赵深深,我不信。
如果你真遇到了最喜欢的人,也拥有了幸福。为什么此刻踏着七彩祥云俯视你的我,还是不开心?
文/林桑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