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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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8-02-09 11:18
作者有话说:一直对青梅竹马的设定情有独钟,于是这次又写了一对小儿女的故事。当分开多年后再次见到,彼此的命运已朝着截然不同的轨迹延伸时,你是否还像那年的小小少年,待我如初?
1
四姑娘近来让一个梨园武生给迷了心窍,这事在乔家已算不上秘密。
下人们早早地嚼起了舌根,闲言碎语落到乔越耳中,乔越自是怒不可遏,忙闯入东院寻乔慈。
乔慈正和账房先生核对上月的账目,白嫩纤细的十根手指头将算盘珠子拨得飞快。乔越怒火郁积在心,急急说道:“王妈她们说的可是真的?姐姐为何要与那伶人纠缠不清?”
乔慈抬眸,她只一双眼生得出色了些,水汪汪的,眼珠子黑且明亮,如质地上好的宝珠。
“先生说你的洋文又考了个不及格。”乔慈看着他,“家里的景况你也晓得,几家绸缎庄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你再不用功念书,只怕过两年就没有书念了。”
听到姊姊当面揭短,乔越一张脸憋得通红,与乔慈争辩两句,垂头丧气地回屋补习功课。
一场风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化去,贺忱听说了这回事,冷笑着问乔慈:“你就不怕你那弟弟冲到静园找我对质?”
乔慈忙着绣手里那副刺绣,只说:“阿越不会莽撞到如此境地。”
贺忱不再理会她,到院子里耍锤花练功。他原本是北平畅春班的武生,北边又开始打仗,畅春班的生意不好做,戏班主于是带着众人到南方谋生计,在安和城落了脚。
畅春班的一出《霸王别姬》赢得满堂喝彩,不想竟给扮演项羽的武生贺忱惹来祸端。沈督军的独女和乔家四姑娘都瞧中了他,两女争执不下,乔家四姑娘抢先出手,把人带走放在一处幽静的园子里藏了起来。
算来他与乔慈是旧识,只是中间十数年未见,再加上贺家从前那些事,两人难免生分了许多。
晚照投下,院子里满墙蔷薇遍染金辉,乔慈柔声唤他回屋吃晚饭。
桌上依旧只摆了一副碗筷,贺忱看向乔慈,似是有些不解。她摇头,微笑着解释:“我是久病之身,怕把病气渡给你,不便陪你一起吃。”
“早些年也不见乔姑娘如此,这几年怎么身子越发差。”他收回视线,动手挟起一筷子笋丝,“莫不是乔老爷作恶太多,报应到了几个子女身上?”
他的话如绵密的针扎在乔慈心里,痛楚浮上来,她慢慢红了眼眶,一言未发,起身离去。
她打小便如此,性子娴静温柔,鲜少与人争辩。尤其在他面前,无论他做出多浑的事,她都不会苛责他半分。那几根笋丝落回了盘中,贺忱骨节分明的手堪堪停在空中,他终究意识到自己待她有多恶毒。
贺忱追了出去,她并未走远,只身穿过一排松柏向外院行去。天色已暗,树影朦朦胧胧的,夜色中仿若有什么东西向她砸去。
贺忱快步上前攥住乔慈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一颗松果掉到鹅卵石小道上,骨碌碌滚远。
藏在枝丫间的松鼠咕咕叫着跃到另一棵松树上,乔慈应声回头,月色下的她肤色若雪,眉眼如覆冷霜,眼底藏着细碎泪光。
贺忱继续握着她的手:“方才是我不对,我送送你。”
2
因乔越不肯用功念书,乔慈在家耽搁了好些日子,过了一个多礼拜才再去静园。天空堆叠着层层乌云,阴霾得厉害,乔慈让管家叫了辆黄包车,才走到一半就下起瓢泼大雨来。
这两年城里的有钱人家都配备了汽车,乔家也有一辆,平时用来接送乔越上学,乔慈自个儿倒是极少用。
与她同行的王妈心疼她,擎着蓝绸伞努力为她遮风挡雨:“好好的汽车不坐,四姑娘偏偏要遭这份罪。”
“王妈。”乔慈定定地注视着前方雨幕,“其实你早就认出他来了,对吗?”
王妈不答话,只叹息一声。
及至午后,雨势仍不见收,乔慈冒雨下了黄包车。王妈上前叩门,过了一会儿下人总算把门打开,神情里带着一丝尴尬:“四姑娘。”
院里站着两个人,穿银红衫子的女孩紧紧抱着贺忱。见乔慈进来,贺忱遥遥望她一眼,很快又低下头与那女孩耳语几句,她迫不得已松开手,双肩微颤似在抽噎。
贺忱将人送走,转身就进屋向乔慈解释:“她叫阿秀,是我在戏班结识的朋友,见我许久未归,于是暗中打听了消息到这里来寻我。”下人端来了炭盆,乔慈围坐炭盆边取暖,小声道:“我并未问起她的来历。”
不难从她的话中听出淡淡的醋意,贺忱几度欲言又止,递了块帕子过去,示意她先把头发擦干。
她解开发辫,觑了贺忱一眼,他的长衫早被雨水洇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发觉他亦在看自己,目光相交那一刹,乔慈挪开视线:“去换件衣衫吧,也不怕冻着自己,真是个囫囵性子。”
他足下分毫未动:“我一向如此,你又不是不知。”乔慈微有些赧然,算起来,她应当是最了解他的人了。
贺家与乔家是世交,乔慈打小就认识贺忱。他长她一岁,偏偏性子顽劣得很,连他的母亲都管束不住。唯有和乔慈在一块的时候,贺忱才会稍稍安分些。
乔慈母亲怀她时遭了一场大病,她一出世就被诊断为先天不足,乔老爷请了许多大夫才把她的体质调理好。乔慈性子娴静,不爱闹腾,有时对着一朵花都能安静地端详上半日。
难为贺忱肯同她玩耍,甚至把自家父亲种在花圃里的唯一一株魏紫牡丹刨出来送给她当生辰贺礼。为着此事,贺忱回家后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疼得三天下不来床。
乔慈随母亲去贺家探望他,贺忱趴在床上,露出一口白亮的牙,笑着问她:“你喜欢那花吗?等你以后给我当媳妇了,再名贵的花草我都会给你弄过来。”
须根被贺忱刨断,那株牡丹根本就没有养活,乔慈攥着帕子为他揩去额上的冷汗,细声细气地说:“阿忱,你要快些好起来。”
九岁那年,他说日后要娶她,她相信了,至此一等便是许多年。
她微笑着,继而抬头看向贺忱:“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她一向不敢问他这个问题,她知晓他的这十数载光阴必定坎坷艰辛。
如她所想,回应她的只有长久的沉默。
乔慈白天淋了雨,当夜回去就发起了高烧。王妈在一旁照看,就连乔越也深夜赶了过来。乔慈烧得迷迷糊糊,见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以为是管家回来,便问:“人找到了吗?”
乔越一头雾水:“姐姐在说什么?”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双眼紧阖,昏睡过去。
这一病又是好几日,乔慈身体抱恙,闭门不出,让人给还住在静园的贺忱捎了口信,她并非禁止他外出,只是莫要太招摇。
她暗中其实留了个心眼,一壁提防着沈小姐,一壁又担心贺忱不会听从她的意思。
阿秀来乔府找她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乔慈抱着一本旧小说懒洋洋地窝在藤椅里读书,管家禀报说有姑娘想见她,把人领进来,正是那天在静园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约莫是叫阿秀。她有些诧异,还未开口,阿秀便流着泪跪到她跟前,双手不断比画着。乔慈很快就明白她是哑女,让下人取了纸笔过来。
阿秀写下一行娟秀的小字:贺大哥被沈家小姐带走,求乔四姑娘救他。
3
乔慈其实很早就听说过沈家小姐沈慧罗此人,她是祁州督军的独女,性子骄纵蛮横,早几年恋上一个伶人,一心下嫁于他。沈督军不允,当着她的面开枪打死那伶人,沈小姐大病一场,从此住到安和城将养,染上烟霞癖,私下与各色男子往来不断,渐渐坏了名声。
沈督军攻打下祁州这块地时,乔家曾出过一大笔钱粮襄助,故而乔慈只给沈督军去了一个电话,当天下午便接到沈小姐同意放人的消息。
乔慈亲自去沈小姐的宅子接回贺忱,他一夜没有合眼,神色疲倦得很,沈小姐的脸色也不大好。
贺忱靠在后座假寐,一直没有开口同她说话,以至于汽车快驶到乔府门口,乔慈这才发现他的异常。
他后背那块晕开大片血迹,寻了处屋子褪下衣裳一看,竟是让鞭子抽的,已经皮开肉绽。
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乔慈连声音都颤抖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贺忱挑眉:“我回畅春班的时候,刚好与她撞上。她说我长得像她那个旧相好,要我留下来陪她。我不肯,就挨了顿打。”
他又添了几句:“半年前我的一位旧友在苏州办了所女子学堂,形势不错,我打算把阿秀送去那儿。虽说她念书是年纪大了些,但总比跟着我这个戏子有前途。”
说完,他立时觉得脸上烧得慌,他不清楚乔慈是否会相信,但他不愿她往别处想。
乔慈往外跑去,险些被门槛绊倒。她顾不得脚下,连声催促管家:“大夫请了没?何时才能到?”
折腾好一番贺忱才趴着睡下,伤口刚处理过,需好些时日才能养好。乔慈取来那副未完工的绣品,守在房里陪他。
床帐放了下来,他看不真切她的脸,渐渐回想起往事。
无可否认,乔慈在他心里留了一道影子,一道模糊却始终无法挥去的影子。
“上次你问我的问题,我还没回答。”他说,“我母亲带我离开扬州后,在奉天落脚,后来她害了痨病,我瞒着她混帮派,替人争抢地盘,给她挣钱看病。一直到她病逝,把我托付给她从前待过的戏班,我才离开奉天另谋生路。”
当初乔贺两家相约去南方一带做生意,回扬州时路遇山匪,山匪抢走钱财,绑了贺家老爷,把乔老爷痛殴一顿,要他凑钱来赎贺老爷回去。乔老爷回到家后告知贺家消息,两家一同凑出赎金,乔老爷托了可靠的人给山匪捎去。
岂能料到乔老爷半道更改计划,让那人把此事报给官府,山匪得知消息便撕了票。贺家失去主心骨,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分完家产后,贺忱的族叔出面,把贺忱母子二人逐出门。
后来的事,贺忱亦有耳闻,乔老爷的忠厚名声毁了个干净,遂举家搬离扬州,定居安和城。他中年时接连折了长子和次子,受此刺激,郁郁病终。
乔家三姑娘嫁了人,新东家尚年幼,待字闺中的四姑娘乔慈便出面替弟弟做主当家。
如果温言代她父亲向自己道歉,恳求自己谅解她父亲的过错,自己兴许会稍稍心软,就当是看在她的面上吧,贺忱心想。
可乔慈垂着眸,轻声说:“阿忱,贺伯伯的死我很难过。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今日所言,但我定会找出证据,证明此事并非我父亲一人的过错。”
他赌输了,原来因经年旧事困扰,始终摆不脱心魔的,自始至终只他一人。
贺忱眼底冰凉一片,脸上浮起讥笑:“四姑娘的恩情我铭记在心,他日必当相报。”
4
她很快就明白了他话中的报答是何意,乔家失窃了一本账本,账目作假的事情次日就被爆了出来,生意伙伴合伙上门讨要说法。
这几年洋人的布料涌进,绸缎生意本就不好做,绸缎庄资金周转不过来,乔慈拿出她父亲死前给她攒下的嫁妆钱用以贴补亏损,给股东们分红。
为了暂时稳住合伙人,乔慈的确让账房先生在账本上动了手脚,这个事实是她无论如何都抵赖不了的。
陆续有小股东撤资,乔慈逐一登门道歉,忙得脚不沾地,两颊凹陷下去,隐隐透出青灰色。乔越得知消息,翻入东院把躺在床上养伤的贺忱拖下地,狠狠地打了一顿。
贺忱竟没有还手,一张俊脸被揍得青紫交加,高高地肿胀起来。
闻讯,乔慈赶了过去。
她斥走乔越,屋内重又安静下来,乔慈让王妈送来纱布和药膏,亲自给贺忱上药。他脸上只是皮外伤,真正糟糕的是背上的鞭伤开裂,血水混合着冷汗淌了出来。
她下手动作极轻,语气亦是柔和的:“这几日发生的事,可曾令你心里快活一些?”
贺忱沉默,父亲意外客死他乡一事,他始终无法释然。
账本失窃是他所为,他原本有其他法子让乔家遭受巨大损失,却偏偏选了这条。几家小股东撤资对乔家生意的影响并不算大,更多的是会让乔慈难堪。
她不得不低下头认错,在大大小小的股东间周旋。
起初他乐意见到这样的局面,但目睹了她低声下气道歉却被人家扫地出门,他心中那点儿报复后的快感荡然无存。
“畅春班的班主向我讨人。”乔慈的声音适时地打断他的思绪,他不顾伤口会被牵动,兀自坐起身,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痛楚。
“这回我同意了,到时秀姑娘会来接你。”乔慈就着铜盆里的热水洗净双手,“明儿一早,你就和秀姑娘走吧。”
他笑了笑,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不怨我?”
她回首望他,良久后摇头:“阿忱,我从来没有怨过你。”
“送走阿秀后,我也会离开安和城。你放心,我的目的既已达到,此后便不会再对付乔家。”他顿了顿,似下定决心,“同样也不会和你乔家人再有瓜葛,我们从此两清。”
他看到她眼中的惊诧与落寞,她也许有话要对他说,可那落寞很快便一扫而空。她只是温柔地笑,如往常那般:“好。”
次日一早,北风锋利如刀,刮得脸生疼,乔慈定定地站在门口,目送他与阿秀离去。
王妈赶来递给她一个暖炉,劝慰道:“四姑娘分明是喜欢贺家少爷的,何苦与自个儿过不去。”
乔慈笑了笑:“王妈,你是知晓的,我已是个不中用的人了。”她幼时多病,调养了几年才好转起来。民国十三年冬,贺家出事,贺夫人携贺忱坐船离开扬州。她知晓后,独自一人去码头追贺忱母子。码头上人潮熙攘,她失足掉下河,被人捞上来时几乎只剩半口气,从此便落下病根,后来连婚事也耽搁了。
她等他十年,望十年后能还他一个解释,令他放下执念,不再为仇恨束缚。
5
临近除夕,乔慈让管家打探的那人总算有了下落。她托人去畅春班送帖子,约贺忱出来吃茶。
乔家四姑娘倾心畅春班名角贺忱,安和城尽人皆知,因贺忱还在养伤,班主代他收了帖子,应承下来。
贺忱果然如期赴约,乔慈在天香楼定下雅间,雅间内用紫檀大理石座屏隔出半间。她把他领到屏风后,叮嘱他切莫闹出动静。
乔慈今日真正要见之人并非贺忱,而是一个做烟土生意的商人,名叫张端。张端有心攀附沈督军,得知沈督军的独女深染烟霞癖,忙到安和城给沈小姐送来上好的烟土,盼她能把自己引荐给沈督军。
乔慈借口要抽烟土纾解病痛,与张端聊了一会儿,突然改口:“我记得张先生民国十三年以前,在乔家做过一段时间的账房伙计。”
张端敛去笑意,目光骤然转冷。她毫不畏惧,继续说:“张先生做事活络,深得我父亲喜欢,那时我年岁虽不大,到底存了几分印象。后来贺家出事,我父亲因伤病在身不能亲自接回贺伯伯,于是派张先生带着赎金前去。行到半路,张先生突然自作主张将此事报官,带着那笔钱无故失踪,又四处散播谣言说是我父亲私吞了赎金,分毫未交给你。”
“四姑娘说的是什么,张某不明白。”张端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腰间。
乔慈道:“先生的不义之举令我父亲声名受损且不说,更导致贺家母子被驱逐,漂泊无依,却不想先生数年后竟有颜面再来见我乔家人。”
紫檀屏风后突然冲出一人,张端怔了怔,片刻后拔枪对准乔慈。
贺忱抬脚将张端踹翻,拉起乔慈夺门而去。一声枪响,他把乔慈护在怀里,子弹打中他的右肩,他顾不得痛楚,带着乔慈仓促地下楼。
出了茶楼,张端并未追上来。他步子很急,乔慈几近小跑才能勉强跟上。他把她带到一条僻静的胡同方止步。乔慈知晓他刚受了枪伤,踮起脚紧张地查看他周身上下。
贺忱抬起未受伤的左手,用粗粝的指腹摩挲她的脸颊,细细端详她的眉眼。她长开了许多,比起从前,更是多了几分端庄的气韵。
于是他回想这些年的过往,无数次艰难地挣扎求生,究竟是为了报复乔家,还是为了再见那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孩?
此刻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小慈,”他终于唤出那个名字,“我先送你回去。”
他右肩上的血迹渐渐扩大,乔慈拉住他:“你跟我走,我找个大夫替你瞧瞧伤。”
6
乔慈不敢再把他带回乔府,只好送他去静园养伤。她以贺忱偶感风寒为由代他向戏班班主告假休养。班主不敢多问,只说这几日畅春班忙得过来,要贺忱好生养着。
倒是阿秀闯了进来,眉目间焦急之色尽显,看她时目光里带了怯意。
阿秀怕她,纵然她们只见过寥寥数面,可她从不掩饰自己对乔慈的惧怕。她亦不大喜欢阿秀,这里头兴许掺杂了太多嫉妒,她嫉妒阿秀能够陪在贺忱身边。
自己怎的和一个小女孩置气?乔慈不由得觉得有几分可笑,她抬眸望向阿秀:“他很好,你不必担心。”
转眼冬去春来,气候回暖,贺忱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乔慈往静园跑的次数也少了。她有意躲他,总是找借口搪塞过去,实在没了法子才肯来静园坐一会儿。
十年前那桩旧案有了定论,他们之间也已经放下芥蒂,他待她比从前要好上许多,可不知为何,她却害怕与他独处。
她担忧她会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再也舍不下他。可她一壁这样担心着,一壁又殷殷期待与他在一起共度的时刻。
这日乔慈依旧坐在花架旁绣那副绣品,贺忱突然凑上前,乔慈忙避开,险些被绣花针扎到手指。
贺忱蹲在她身前拉过她的手,仔细检查她十根葱白的手指。
“你在躲我。”他笃定地说。
她移开视线,轻声道:“没有。”
他并不执着于与她争辩这显而易见的事实,而是变戏法似的取出一个翡翠镯子,套到她左手的手腕上,仰头望着她:“小慈,我做错过很多事,偷走乔家账本拿来对付你,甚至故意和阿秀表现得亲昵,试图惹你拈酸吃醋……可如果你肯原谅我的话,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
“你打算如何补偿?”她问。
“贺某身无长物,只好把自己赔给乔四姑娘了。”
乔慈的眼睛酸胀得厉害,有意岔开话题:“张端这人向来行踪不定,上次茶楼会面之后我便没了他的消息,他兴许离开安和城去别处了。我若知晓他的下落,必定第一时间告知你。不过你要答应我,切莫冲动行事。”
“嗯。”他应下来,“以后都听你的。”
思忖片刻,他又说:“王妈私下里都告诉我了,她说你的病是十年前落下的。当初母亲带我坐船离开扬州,你到码头追我们的船,失足掉到河里溺水,后来身子又变差回去。我不管你现在的身体是个什么状况,我只要你安心和我在一起,不要再把我推出去。便是阎王爷亲自来收,我也不会让他把你带走。”
她抬手抚他的发,他的一头短发很是浓密,摸起来时微微有些扎手。
眼里的泪意终于消散,乔慈笑着说:“那你以后要听话。”
贺忱回了一趟畅春班,把一身行头和近几年攒下的积蓄交还戏班班主,恳请班主放他离去。班主没多做挽留,只感叹畅春班从此又失去一位角儿。贺忱再三道过谢,回自己的房间打包东西。
阿秀蹲坐在门口,一双眼哭得红通通的。贺忱把一包银元放到她怀里:“阿秀,你听我的话,明天一早坐船去苏州,那边会有人接应你,照顾你。我原本打算送你坐船后就离开这儿的,可现在我哪儿也不想去了,我只想待在她身边。”
他是七年前拾到阿秀的,那会儿她还小,无父无母,呆呆地蹲在街角乞讨。贺忱觉得她可怜,丢了一个银元给她,她仿佛认定了他,赤着一双脚跟在他身后,一直跟到畅春班。贺忱没法子,只好请求班主收下她,平素让她做点端茶倒水的活。
阿秀仍在哭,泪珠一颗接一颗滚落,贺忱一狠心,快步出了院子。
7
贺忱再次听到阿秀的消息是在四月末,他在药铺当学徒,既然已许诺过乔慈要娶她,他便干脆和过往断得干干净净,另谋生路。好在他年少时曾随母亲学过中医,如今还能派上一些用场。
阿秀常戴的珍珠耳环和沈小姐的帖子一同送过来,沈慧罗邀他去自己的小洋房叙旧。送信的小伙计面生,还替沈慧罗捎了一句话:“若想那哑女活命,贺老板请速来。”
她并没有听从他的安排去苏州上女子学堂,而是被沈慧罗掳走了。
听他讲述了事情的始末,乔慈安抚了他一番,又催管家继续打探沈小姐那边的消息。
贺忱心里焦急,屋外草丛中虫鸣声聒噪,他索性披衣起身,打开房门。
院子里站着一人,她将两手拢在袖中,静静地赏月。
贺忱放轻脚步朝她走去,揽她入怀。
暮春的晚风,携花木的清香扑面而来,又带着些微燥热,他突然开始期待安和城的夏天。乔慈知晓背后的人是他,便说:“那日我去梨园看戏,意外地见到你出现在戏台,你唱的是一出“霸王别姬”。我很喜欢那出戏,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来找你,才会生出后来诸事……”
他加重手臂的力气搂着她,仿佛要把她永远禁锢在怀里:“以后我只唱给你一个人听。”
“不许骗我。”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今天看到你因为秀姑娘的事十分着急的模样,我分明是有几分不快的,却又羡慕她。在你平生最落魄时,是她陪着你,所以你才会那样珍视她,这些我都明白……”
他仿佛感知到什么,打断她:“以后的几十年,我要你陪着我,一直到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等到我们鬓染霜色,儿孙满堂,到那时我才会放过你。”
“我答应你,阿忱,我会努力活到那个岁数。”乔慈闭上双目,“你也要答应我,若非突然情况,千万不要和沈小姐正面起冲突,我会想法子把秀姑娘给救出来。”
她收到消息,是张端唆使沈小姐绑走阿秀的。上次茶楼的事,张端一直记恨在心,可乔家名下产业尚在,乔家在安和城素有威望,他暂时没法动乔慈,于是便来对付贺忱。当年还是乔家账房小伙计的他贪财,害贺忱的父亲惨死他乡,如今贺忱回来了,他怎能不惧怕?
乔慈万般思虑,唯独算漏了一点——张端此人心狠至极。
两日后,贺忱又收到帖子,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只带血的耳朵,精致白皙的耳垂上戴着珍珠耳环,米粒大小,与上次收到的是一对。
贺忱终是独自赴约,动身前,他找人买了一把手枪。他早年间混帮派,与人斗狠争地盘,对枪械了如指掌,后来投入梨园学唱戏,一点点消磨了戾气,淡了心思。
乔慈知道时并不算晚,她命管家备车赶去沈小姐的住处,临去前还不忘托管家给乔越带了一句话。
天边悬着红彤彤的落日,小城沐浴在落日余晖里,阡陌街道热闹如常,青瓦屋顶升起袅袅炊烟,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黄昏。
随她同去的王妈率先发现不对劲,惊呼:“火!城东起了火!”
隔着车窗玻璃,乔慈向那处望去,火势迎风渐长,几乎映红了半边天。
她清楚地记得,沈小姐住的小洋房,就在城东。
8
听沈家下人说,这场火是沈小姐自己点着的。她吸食了太多阿芙蓉,与贺忱争执不下,便点燃了窗帘。
火势很大,救火车还未赶来,沈家下人一桶桶往里泼水,然而这法子并不奏效。
乔慈瞧见远处一位仆妇手里抱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穿着银红色的衫子,满面血污,缺了一只右耳。乔慈朝着她们走去,急忙问仆妇:“里头可还有人?”
“小姐和贺老板还在里头,贺老板把这位姑娘带出来后,又冲进去救小姐,半个钟了还不见出来。”仆妇嗫嚅着答道。
乔慈让司机把阿秀背走,又向沈家下人讨来一床浸过水的被褥,披在身上。
王妈不让,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四姑娘,里头太凶险了,莫要进去。”
她一根根掰开王妈的手指,柔声说:“王妈,我会把他平安带回来的。”
小洋房的二楼完全烧着了,一根坍塌的柱子倒下来,乔慈躲过,快步往里走去,高声唤贺忱的名字。
许久后才传来一丝回应:“我在二楼找到沈小姐了,马上便下来。”
浓烟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跌跌撞撞地向楼梯口走去,意外地见到一具尸首。张端仰面躺在楼梯上,身中数枪。
贺忱开枪打死了张端,张端抛下神志不清的沈小姐独自逃命,与贺忱正面迎上。贺忱扣动扳机,每一枪都精准地打中要害。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是贺忱背着沈慧罗下楼了,她无暇再顾及这些,匆匆迎上前去。
贺忱一张俊脸被熏得焦黑,怔怔地望着她,见她不顾危险执意闯进来,他分明应该生气的,可现下他连一句责怪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的视线比漫天火光还要炽烈,乔慈被他盯得不自在,笑了笑:“走吧,这房子快塌了。”
贺忱背着沈小姐走在前头,她便在后头跟着。
火势很快蔓延到一楼,大件家具烧得噼啪作响,他依稀听到一声不同寻常的响声,凝神想要细听,那响声早已消弭。身后的乔慈低声催促:“阿忱,莫耽搁了,赶紧把沈小姐送出去。”
因着她这番话,他到底没有驻足回望。
待他出了小洋房,把沈慧罗交给沈家下人,这时才发现乔慈没有跟上来。
贺忱折回去寻她,她躺在地上,身下是一摊殷红的血蜿蜒向远处。他霎时明白自己听到的那阵响声是什么了,是一声枪响。张端没有死,他失血过多昏迷,清醒过来便开枪打中了乔慈。他抱着乔慈就往外跑,她似乎恢复了一些意识,轻声道:“阿忱,张端那一枪打中了心脏,我活不成了。”
他没答话,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我从前喜读闲书,无意间曾读到过阿难尊者的故事。”她褪下手腕上那只翡翠镯子,再没了力气,倚在他怀里。
“小慈,再撑一会儿,大夫很快就来了,等你好些了再给我讲阿难尊者的故事,好吗?”他近乎祈求。
“我很累。”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这些年我一直很累。”
出口就在前方,王妈和乔家司机都在等着他们。可他突然止步,跪在地上,低头亲吻怀里的乔慈:“你睡一会儿,到时我叫你。”
得了他的准许,她慢慢闭上双目,嘴角衔着浅浅的笑意,仿佛真的只是睡了过去。
一行泪滚落,他毫无征兆地失声痛哭,就好像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东西。
民国二十三年的这场火,将他的余生焚为一抔灰烬,从此日日夜夜盘踞在他的记忆里。
尾声
民国三十年,贺忱再遇故人。
乔越送新婚妻子归家省亲,途经扬州,便去探望了他。
他已在城中开了间药铺,生意兴隆。他孤身一人,膝下无子无女,闲时便读佛经。
曾有一个广为流传的佛经典故,阿难尊者喜欢上了一个女子,佛祖问他,你有多喜欢这女子?阿难尊者说,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只求她从桥上经过。
多年后他从书中读到这则故事,明白了她的心意。她待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于是,民国二十三年,他定居扬州起始,再未开嗓唱过一出戏。
乔越赠他一副刺绣,绣的是一枝青梅,乃是她当年所绣。
“姐姐动身去沈家前曾交代我代她照顾先生。”乔慈神色黯然,“姐姐说,她自知时日无多,所做的一切,皆是盼先生放下前尘,这是她的选择,亦是她所坚守的善。”
可无人成全她的十数载等候与深情。
贺忱将视线从刺绣上挪开,账房先生三岁的小女儿在院子里放纸鸢。他定定地望着小姑娘,却透过漫漫时光,见到另一人的模样。
三岁时与他两小无猜的乔慈,十三岁孤身来码头追他的乔慈,二十三岁与他道别时的乔慈。
她永远地把他抛弃在了那场大火里,他日夜忍受烈火噬骨的痛楚,却不能荒废这漫长余生。等到鬓染霜华时,他才敢去见她。
十年旧约,江南故梦,一朝空。
文/归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