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树长如意

  • 来源:花火
  • 关键字:故事,善良
  • 发布时间:2018-02-09 11:09

  作者有话说:这个故事开头那几句文言文来自林觉民的《与妻书》里我最受触动的一段,第一次读到的时候感觉平常,后来再细想,就觉得很感动了。想用它来讲“明知会失去,那么在可以拥有的时候究竟要不要去拥有”,但没有用在男女主角的故事里。我这么善良,不舍得那么虐他们,哈哈哈(惭愧地笑)!

  01.刚刚长乐哥是不是都看见了?

  “吾……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今……”

  “好好背。”迟树看了一眼坐在对面早已耷拉下脑袋的少女,毫不留情地用语文书拍了拍桌子,提示道,“今人又言……”

  “嗷嗷嗷——今人又言心念感应有道……心念感应有道……哎呀!”何意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无力地将下巴抵在书桌上,低声念叨着,“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心念感应就好了。”

  不等迟树回应,她又不无憧憬地说:“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在考试的时候跟阿树你感应一下了。”

  迟树的目光落在何意前两天在课桌上写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上,顿了几秒,脸上染上些不自在的红晕。他咳了一声,将书摊开摆在何意面前:“做梦之前,先把书背会了再说。”

  说完,他就转过身去,留下一个笔直的后背给何意。

  何意立马哀号了两声,用笔头戳了戳他的后背:“阿树,看在我们俩认识这么多年的分儿上,你就不能放个水吗?”

  原本这一课的课文是由语文老师来检查背诵的,但在课堂上有一部分同学没能背会,老师便将继续检查的任务交给了语文课代表迟树。这会儿距离放学已经快一个小时了,别的同学都背完走光了,就何意还半点长进也没有。

  迟树抿了抿唇,问何意:“今晚长乐哥又有演出吗?”

  “你终于想起来了!”何意一脸欣慰的模样,“昨天晚上长乐哥才跟我们说过的啊,说今晚会有个大人物过来,让我们务必要过去为他呐喊助威!”

  她说到后面的时候,还象征性地攥了一下拳头,迟树瞥她一眼,半晌说:“不可以。”

  “啊?”

  迟树继续言简意赅:“不背会,不可以走。”

  而这种言简意赅造成的最直接的结果就是——何意只用了半个多小时,就把那一篇《与妻书》背完了,顺便她还跟迟树冷战了一场。原因是由于迟树的死板和顽固,害她错过了长乐哥的演出。

  于是,那晚回家的路上,就变成了她在前面快步地走,迟树推着自行车在后面跟着。

  他们原本是一人骑一辆自行车的,但何意懒,天天厚着脸皮让迟树载着她,一来二去的,早就成了习惯。她哪里会想到迟树这个家伙居然也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时候!

  等他们走到姜鄂巷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恰逢周长乐演出完回来。他从巷子口露出头的时候,何意就看见他了,她本想跑过去跟他解释一下自己今晚没去的原因的,未想下一刻就看到周长乐牵着一个姑娘的手走了出来。

  姑娘烫了大卷发,脸上的妆容又精致又好看,她的心一紧,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匆忙抓住了迟树的手臂,也没管突然倒下去的自行车,拉着他就躲进了旁边那条狭小的巷子里。

  其实也不能算是巷子,是两家人院墙间的间隙,那地方原本就窄小,这会儿挤进去两个人,何意的鼻子几乎紧挨着迟树的胸膛。

  少年的心一时跳如擂鼓,可何意却完全注意不到。她的心思不在这里,只小心地扯了一下迟树的衣角,低声问:“阿树,你说……长乐哥是不是恋爱了?”

  她的声音小,但是急促,隐约还带了几分紧张与担忧。

  迟树看着她的模样,眼睛眨了一下,眼里复杂的情绪全被挡在了长长的睫毛后面。

  “也许吧。”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又听到何意说:“可他明明说过……

  明明说过,要一辈子跟我们在一起,绝对绝对不让其他人加入的。”

  其实,小时候说过的话,哪里能作数?想是何意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说完那句话以后,她就闷闷地低着头,不肯再出声了。

  周长乐跟那个女孩又在巷子口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开,路过这边时,看到倒在一旁的迟树的自行车,微微皱了皱眉,目光一下子就落在这狭窄的缝隙里。

  何意一直低着头,没有注意到,迟树却是知道,周长乐恐怕已经看见他们了。他微微动了动身子,作势要出去,周长乐却忽地冲他摇了摇头。然后,他就绕过那辆自行车,径直走回到了自家院子。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于自己目光的尽头,迟树才推推何意:“可以出去了。”

  何意探了探脑袋:“长乐哥走了?”

  迟树“嗯”了一声,将身子往后退了些,说:“你先出去。”

  何意也忘记先前自己正跟迟树置气了,闻言就从善如流地往外走。走到巷子口时,她才又转过头,略微迟疑地问:“刚刚长乐哥是不是都看见了?”

  迟树绕过她弯腰扶起车子,晚风掠过他额前的头发,旁边屋檐下的廊灯在他的眼底透出一片细碎的光影。他的手顿了顿,须臾,似乎是笑了一下,目光晦暗不明地看向何意:“这地方我们从小到大因为各种原因躲过不知多少次,何小意,你在担心什么?”

  02.你以为我是那么容易被美色所迷惑的人吗?

  起初这个三人小团体是怎么形成的,何意已记不清了。

  她是在十一岁那年的夏天搬到姜鄂巷的。那个时候迟树大概还没有挖掘出自己大脑的天分,尚未完全展现出他后来所拥有的聪明才智。总之,何意遇见他时,他手里攥着一支玩具枪,正躲在一堵墙后,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着。而另外几个大概是他的“敌人”的人分明已经从后面包抄上来,他却还恍若未觉。何意观察着“战况”,心里直为他着急,却又不敢直接出声提醒,只好一边咬着牛奶的吸管,一边猛朝他使眼色。只可惜迟树并没有“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天分,瞧见何意挤眉弄眼的模样,竟直接咧开嘴笑了起来。而下一刻,身后的“敌人”就用嘴巴模拟枪声。

  “砰——”

  “阿树你输了,今晚还是你去陪长乐哥吃药。”

  输了的人闻言也没有特别沮丧,反而慢悠悠地走到何意面前,点着她的鼻尖问:“你刚刚是不是故意扰乱我的军心的?”不等何意回答,他又说,“既然你害我输了,那今天你得跟我一起去陪长乐哥吃药。”

  说来也巧,周长乐的家就在何意家左边,而迟树家恰好住在她家对面。何意在搬过来的那个下午就从来家里送吃的的邻居阿姨们口中听说了周长乐。知道他大自己五岁,自小身体就不大好,巷子里的小朋友们暗地里都叫他“药罐子”。但大家却也没有恶意,都还是孩子心性。周长乐怕苦,不愿意吃药,大家便约好每天都要有一个人过去陪他吃药。而由于玩游戏总是输掉,这其中去得次数最多的人便是迟树了。

  何意没有想到自己搬来的第一天就有幸能参与到这样的活动里去,就好像在参加某些神秘组织开展的神秘活动似的,既兴奋又紧张。巷子里铺着的都是石板路,不大平坦,她有些心不在焉,踉跄了好几次。迟树见状,索性直接挽住她的手臂,颇为郁闷地看着她:“你这是在间接地表达你的不满吗?”

  迟妈妈爱看电视剧,迟树耳濡目染,从里面学了不少台词,时不时便搬出来用一用。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却也成功地唬住了何意。她愣愣地看着他,正想否认,这时,一道低哑的嗓音从旁侧传来。少年大概刚刚开始变声,声音有些喑哑:“阿树又欺负人了?”周长乐的声音里含了几分笑意,目光落在何意身上,又问:“你是新来的那个小姑娘吗?”

  周长乐长得真好看。许是常年吃中药的缘故,他身上总飘着一阵若有似无的药香,脸色也透着些许病态的苍白,整个人显出一种说不出的气质。

  而小孩子惯会以貌取人。后来何意想,在往后的那么多年里,她之所以对周长乐始终念念不忘,或许只是因为初见时那惊鸿的一瞥。有些人只要见过就难以忘怀,更何况她跟他还做了那么多年的邻居,相处了那么久。

  何意一时有些发愣,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正在问自己问题,正要回答时,却听到迟树在一旁一本正经地说:“长乐哥,不要以为你先发制人批评我,就能躲掉吃药。”

  那年“吃药”这个动宾短语还没有什么引申的含意,周长乐听到迟树的话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他顿了一会儿,颇为郁闷地看着迟树,半晌才故作可怜地说:“阿树放我一回,就让新来的小姑娘嫁给你好不好?”

  一句话成功地让两个小家伙红了脸。迟树将目光瞟向何意,很快又抿着唇收回,转了转眼珠子,又开始背他记在脑海里的台词。

  “你以为我是那么容易被美色所迷惑的人吗?”

  “……”

  03.阿树的梦想是什么?

  隔天是周五,下午刚一放学,何意就忙拽着迟树去找周长乐请罪。

  这么多年,巷子里的人来来又去去,当初一起玩的小伙伴们很多都搬走了,到了,也就何意和迟树还一直坚持每晚都去督促周长乐吃药。尽管周长乐其实早就不需要他们看管着也会老老实实地吃下去。

  昨天晚上何意心里有鬼,没敢跟迟树一起去找周长乐,今天一整天她都觉得心里不安,最后索性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来到了周长乐兼职的那家清吧。

  这地方他们常来,刚一进去,就被服务生领到了他们常坐的角落里的那张桌子旁。周长乐正在台上唱歌,一边弹着吉他,一边随意地哼哼着,听旋律是容祖儿的《小小》。

  何意喜欢这首歌,每一次听到,她总会想起小时候迟树一本正经地站在后院那棵葡萄树下给自己念电视剧里的台词时的模样。小小的少年声音软软糯糯,神色故作严肃地说着什么“至死方休”,又好笑又让人觉得怀念。

  何意想到这里,不由得就抬眼去看迟树。后者的眼睛望着台上,听得认真,长长的睫毛被周遭的灯光刷上一层暧昧的暖黄色,整个人看起来特别柔软。何意的心无端有些发烫,她托住下巴,指指台上企图将歌词蒙混过去的周长乐,把头往前凑了凑,问迟树:“你猜长乐哥是不是又忘词了?”

  周长乐的记忆力奇差,但凡跟他稍微熟悉的人都知道这一点。每一回他唱歌吐字不清,多半都是因为不记得歌词。迟树瞥了一眼邻桌女孩陶醉的表情,漫不经心地说:“你可别拆长乐哥的台。”

  何意说:“那就要看长乐哥打算怎么买通我了。”

  这对话他们几乎每一次来都要说一遍,何意爱演,迟树便不厌其烦地陪着她。倒是刚刚从台上走下来的周长乐,听到最后一句,笑吟吟地问何意:“小意想要我怎么买通你啊?”

  何意立刻往椅背上靠了靠,做出一副骄傲的模样,说:“你要请我跟阿树吃豆花!”

  他们当年读书的那所小学旁边有一家古早豆花,从何意刚搬来时就在那里了。店里只卖甜豆花,甜甜的,带了点奶香的豆腐味儿,何意吃了这么多年仍没吃够。每一次她心情不好,迟树就会带她去吃豆花,加点椰果和芋圆,再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这会儿三人坐到店里,何意边用勺子小口地舀着豆花,边问周长乐:“长乐哥你昨晚说的大人物是谁啊?”

  “是个选秀节目的副导演。”周长乐说,“节目组最近不是在海选吗,听说在到处挑人参加比赛。”

  那个选秀节目何意听说过,她以前还粉过从那里面走红的好几个明星,闻言眼睛立马就亮了起来:“那你被选上了吗?”

  周长乐心满意足地将一口豆花送进嘴巴里,说:“让我去试试。”

  何意瞬间就不淡定了,奈何周长乐坐在她对面,她抓不到,于是便激动地握住迟树的手,感叹了半天,才说:“真好,长乐哥你离你的梦想越来越近了。”

  周长乐说:“你也会的。”

  何意双手托腮,还没来得及接话,却听一旁的迟树语气凉凉地说:“连个文言文都背不好,还大言不惭地说梦想,何小意你羞不羞啊?”

  “迟树——”何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要不她怎么总是想要跟迟树打一架呢?这家伙跟周长乐在一起相处了那么多年,怎么半点也没有学到长乐哥的温柔?何意气结,瞪着他,半晌才酸不溜秋地问,“那请问会背文言文的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迟树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里的汤匙,不答反问:“何小意,你敢不敢跟我一样把P大作为目标?如果明年高考的时候你考上了,之后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头顶一缕灯光落下来,照到迟树的眼睛里,像闪耀在银河里充满期冀的星光。

  何意愣了一下,也不知是因为眼前的景色太美,还是因为迟树刚刚最后那一句话的诱惑力太大,她几乎没有多想就点了头。于是晚风掠过门口的风铃,摇落一阵细碎的声响,少年终于弯起了眉眼——

  “那你走快点,我可不会等你。”

  04.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吧

  后来何意才想起,因为那晚迟树的打岔,她居然忘了问一问长乐哥那个卷发女孩是谁了。只是隔天周长乐便带着东西参加比赛去了,何意也就只好暂时将此事搁置了下来。

  周长乐离开没多久就是暑假,往年暑假过半时那一档选秀节目就会播得如火如荼。何意数着日子,可等节目开播后,她一连看了好几期的节目,都没能从里面看到周长乐。甚至,周长乐还换掉了自己的手机号,何意打不通电话,又急又气。她只好病急乱投医地刷着微博里关于那档节目的话题,网络上并不和谐,各种造谣和吵架汇聚在一起。

  何意看得头疼。

  迟树来时,她正无聊地准备点进一个据说是比赛现场出事故的视频,闻声手指一顿,退出,将手机收进口袋里。她抬起头,就见迟树朝她晃了晃手里两张印着玉龙雪山的明信片说:“是长乐哥从云南寄来的。”

  何意瞪大了眼:“长乐哥去云南干什么?”

  两人于是一起坐到后院的秋千上看周长乐写在明信片上的信,其实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无非是跟他们报告一下自己比赛落选了,于是带着吉他一路唱到了云南,并且打算在那里住一段时间,再转去西藏。

  “那也不至于连手机号也不给我们啊……”何意看完以后,郁闷地将下巴压在膝盖上,“长乐哥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迟树捡起旁边的蒲扇,佯装不经意地加大了力气,将凉风扇到何意那边:“他第一次出远门,自然要好好玩玩,怎么说也得等到我们高考结束之后吧?”趁何意暴躁之前,他又说,“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吧?”

  何意说:“我是那么健忘的人?”

  迟树将那张写给她的明信片放到她的手里,眉眼微微往下垂着,眼里的情绪不甚分明:“那你可要好好努力,等长乐哥回来时,给他一个惊喜。”

  那之后的生活,对何意来说,简直就像是一场炼狱。

  进入高三后,班里的气氛就开始紧张起来,各种试卷、习题堆积成山。何意白天上课做题,晚上还要被迟树压着去他那里“开小灶”。

  何意懒,每每做了两三题后就开始上眼皮打下眼皮,迟树摸准她的脾性,便拿好吃的诱惑她。姜鄂巷是一处老居民区,四周卖的小吃全是本地最地道的东西,何意馋,在心里骂迟树狡诈,但仍然心甘情愿地进他的圈套。

  迟树总是能够准确地摸到她的七寸。

  她后来是在高考结束的那一天离开的,一路坐车向北,直到抵达霖城才停下。

  周长乐从霖城寄来的明信片是在6月6号早上送到的,祝她和迟树高考顺利,她猜想他大抵还在这座城市没有离开。

  周长乐始终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她只好往他的微信、QQ,甚至是那个废弃的手机号码都发了消息,告知他自己的位置,让他看见后立马来找自己。

  睡到半夜,她却被迟树的电话吵醒。他那边十分安静,静得她都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声。她下午睡得太早,忘了关上窗帘,这会儿星子绕过夜色投向她的房里,染了一地霜华。

  她揉了揉眼睛,听见听筒的那一头迟树冷下声音说:“开门,何意。”

  05.我们来放孔明灯吧

  迟树鲜少这样正经地叫她的名字,要不就是跟着何妈妈唤她“阿意”,要不就是在她的名和姓之间加一个“小”字。而每一回他连名带姓不加任何矫饰地叫她的名字的时候,多半是因为他不高兴了。

  虽然,何意在悄悄离开的时候,就猜到迟树肯定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有些心虚地从床上爬下来,连拖鞋也没顾得上穿,打开门时,果然看见迟树正黑着脸在走廊上站着。

  霖城的夜晚有点儿冷,迟树似是早有准备,穿上了外套。看见何意光着脚穿着睡裙就出来了,他的脸更黑了,却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进屋,将门关上,又将何意拉到床边,冷着声音说:“快坐上去,光着脚像什么样子。”

  他说这话时,耳尖还泛着一点红,像个老干部。

  屋里开着空调,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温度太高了,何意突然觉得有点儿热。她自知理亏,听话地爬到床上,这才问迟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迟树瞥了她一眼:“你所有的账号和密码都一样。”

  言外之意,他能查到她的行程,也能查到她下榻的酒店。

  何意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果然太熟悉了也不太好。

  何意想了想,跟他坦白:“我是来找长乐哥的。”

  迟树说:“我知道。”

  他走过去,把窗帘拉上,何意又说:“长乐哥走了吗?”

  迟树动作一顿:“我怎么知道?”

  何意笑了笑:“我知道你知道。”

  迟树于是就不说话了。何意也没再继续发问,而是从行李箱里掏出两件衣服进到卫生间去换好,出来后对迟树说:“走,我们去找长乐哥。”

  迟树觉得何意疯了,他却也跟着她发疯,明明知道周长乐已经离开了霖城,却还是跟着何意跑了出去。

  霖城的夜是真的冷,空气里透着一股彻骨的凉意。何意做事从来不周全,一件长袖也没带过来,迟树便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给她穿上,拉链一直拉到顶。但何意比他矮太多,人又瘦,那件衣服的领子低,所以即便拉链拉到了头,何意也依然露出了一小片脖颈,被冷风吹得泛起了红色。

  他们住的这家酒店靠近江边,即便是深夜,两岸依旧点亮数盏孔明灯。迟树双手抄在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走在何意旁边。直到看见一个卖孔明灯的小贩,何意才眼睛发亮地停下。

  “阿树,我们来放孔明灯吧。”

  06.把愿望寄托在一盏灯上

  何意想起,自己第一次放孔明灯大概是在2011年。

  那时候某部青春电影热映,没有考上同一所大学的男女主角在某个晚上一起去放孔明灯。男主角在告白后等待答案时,大概是不想这么快就被拒绝,闭着眼打断了正要回应自己的女主角。何意还记得男主角当时说的话是——我还想要继续喜欢你。

  而他没有看到的是,在渐渐升起的孔明灯上,女主角所对的那一侧,是用黑色马克笔写着的“我愿意”。

  那年何意看到最后,哭得稀里哗啦,当晚便跑出去买了一盏特别大的红色孔明灯,扯着周长乐让他跟自己一起去放。没想到走到半路竟碰到刚从书法班上课回来的迟树,在得知他们出门的目的以后,他不顾何意的阻拦,非要跟上。甚至在之后放孔明灯时,明明该是周长乐抓着的那一端硬是被他占了去。何意冷着脸,看他卖弄般地用刚学的瘦金体在上面写下“意恐迟迟归”几个字后,还眨着眼睛说这句诗上有他们俩的名字。

  而周长乐只在一旁笑看着他们闹。

  何意此刻抓着孔明灯的手有些发抖,往事一幕幕涌入她的脑海,剧烈的冲击又让她的心泛起一阵又一阵的胀痛感。

  迟树摸出刚刚从小贩那里买来的打火机,再一次跟何意确认:“真的不打算写字?”

  “不写了。”何意看了看远方熙攘的人群,“把愿望寄托在一盏灯上,太渺茫了。”

  迟树抿唇“嗯”了一声,开始专心点火。旁边走过去几个年轻女孩,在念着什么“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何意仰头看着,那一抹红色很快就在天空中越来越小,直到没入漫天的星河里。何意裹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因为仰头太久而有些发疼的脖颈,突然问:“你说,我们俩都考上P大的那一天,长乐哥会回来吗?”

  迟树一顿,虚虚地抬起手,对着孔明灯飞走的方向,在半空中胡乱地划了两下。而后他猝不及防转了方向,食指在何意的鼻尖上点了两下,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何小意,你是不是喜欢长乐哥?”

  07.你不能随随便便就决定要跟别人过一生

  何意最终没能考上P大,而是留在了本市读书。

  而周长乐是在他们大二那年的寒假回来的,那时迟树和何意抽屉里的明信片都堆成了一座小山。

  送他回来的是当年的那个卷发姑娘。据说在这两年多时间里,一直都是她陪在周长乐身边,走过中国大大小小多个城市。

  周长乐的身体似乎彻底坏下来,瘦骨嶙峋的身子被衣服罩住,显得空荡荡的。何意站在他的床前,目光在他紧闭的双眼上停留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发现自己满心的质问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意义。

  她根本不关心他为什么给迟树留了联系方式,却没有留给自己,也不想再质问他跟卷发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她只是咬着唇,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絮絮叨叨地给他讲着自己这两年来的见闻。

  她从周家出来以后,迟树跟了上来。她踩着满地的积雪,随着那声声“咯吱”的响动入耳,她抬头看了一眼迟树,所有的伪装在对上对方的双眸时,好像一瞬间全部坍塌。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忽地溢出丝丝哽咽。

  迟树停在门廊下,静看了她一瞬,微微叹了口气,才慢慢地走过去,取下围巾在她的脸上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

  “何小意,”他说,“我们一起去吃豆花吧。”

  冬天吃豆花的人不多,店里特别冷清。何意连上Wi-Fi,划开两年前的那段她还没来得及打开就被迟树打断的视频。屏幕里周长乐在唱王菲的《当时的月亮》,歌还未唱完,脸色倏尔发白,晕倒得猝不及防。后来那件事以周长乐退出比赛而收尾,之后他便开始带着卷发姑娘在自己离开之前一起最后去看看这个世界。

  何意深吸一口气,脑海里莫名就浮现起那年在霖城,迟树问自己是不是喜欢长乐哥时的场景。那时江边灯火摇曳,她微微歪着头,语声温软却肯定。她说:“我是一定要嫁给长乐哥的。”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他,无非是——

  某年在起初得知周长乐生着病,不知道能活到多少岁时,何妈妈唏嘘着感叹了一句:“可惜了这么好的相貌和品行,可能这辈子也没有女孩愿意嫁给他。”

  那时何意不懂,眨着眼睛问迟树为什么。迟树电视剧看多了,人小鬼大地给她解释——因为不知道哪一天长乐哥就会离开,那么付出的那么多感情就没有载体了,所以没有人会愿意轻易就对他付出感情的。

  何意似懂非懂,但有一点却很明确——等自己长大后,一定要嫁给长乐哥。别人不愿意给他爱情,那么她来给。

  大抵年少心性总是如此朴素而简单。

  迟树大概也是知道的,她对周长乐所怀有的情感从来都质朴,无关风月。这么多年的相互照料与陪伴,友情早就凝结成了亲情,亲近到她甘愿为他做任何事情。

  迟树知道她的选择,但他仍固执地道:“长乐哥想要的感情不是这一种,你也给不了他想要的。同情不是喜欢,感动不是喜欢,负疚不是喜欢,心疼也不是喜欢……这些都不能让你轻易决定要和一个人过一辈子。”

  他说:“何小意,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你不能随随便便就决定要跟别人过一生。”

  08.因为不能一起白头到老了啊

  因为当年迟树考上了P大,去了B市读书,而何意因为无法回应他那一晚的告白,所以每次寒暑假他回来时,她都刻意躲着他,故而他们俩其实有很久都没有一起来过了。没想到老板竟还记得他们,说什么天气冷,附赠给他们一碗芋圆豆花。

  何意心不在焉地应着,但还是弯起眉眼道了谢。

  回去时,天上又下起了雪,细小的雪片在路灯的映照下就像一颗颗流星。何意一脚深一脚浅地踩下去,手里还提着刚刚从商店里买来的啤酒。刚刚在店里时还不觉得,这会儿四野寂静,大雪无声地降落,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气氛忽地就尴尬起来。

  何意打开装啤酒的易拉罐,浅浅地抿了一小口,半晌才没话找话地问迟树:“阿树,你记不记得有一年你让我背的那篇《与妻书》?”

  迟树一愣,“嗯”了一声:“怎么了?”

  何意说:“就我背了很多遍都背不会的那一段。我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想起来了,突然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说,“阿树,你觉得跟长乐哥在一起的那个女孩会后悔吗?会后悔喜欢上长乐哥吗?”

  迟树说:“为什么要后悔?”

  何意怔了怔:“因为不能一起白头到老了啊。”

  迟树说:“人生原本就是短暂的。在活着的时候,就应该大胆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如果没有鼓起勇气,没有努力去抓住自己所珍视的人和事,日后回想起来,才真的会后悔。”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花,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很快又颓然地落下。

  何意在原地站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然转头问迟树:“阿树,你之前说喜欢我……还作不作数?”

  如同月光突然穿破云层透出,眼前水色天明,雪色蔓延成一条蜿蜒的小路,在白茫茫的天宇下骤然开朗。

  很多被她刻意压制住的情绪在这一刻倾巢涌出。

  书上都写,这世上的爱情就像咳嗽一样,是掩藏不住的。

  老实说,她不知道自己的感情迟树究竟看出来多少,这些年来她虽然总一副唯周长乐是从的模样,但实际上,她却也实实在在在纵容着迟树。

  ——纵容他对她好,刻意留了线索,纵容他去霖城找到她,甚至在当初一起放孔明灯时,她虽然嘴上不满,却也没有真的做些什么来阻止他。

  她小心翼翼,因为不确定能否给予他回应。而克制地将彼此之间的关系控制在好友的范围之内,却又总是忍不住想向他靠近。

  但迟树说得对,喜欢就是喜欢,不是其他任何一种情感能代替得了的,同情不能,负疚不能,如亲人一般的友情也不能。更何况,长乐哥如今已经有人陪伴。而人生短暂,任何人都应该在遇见爱情时勇敢地迈过去,然后用力抓住,才能不后悔。

  迟树是这样,长乐哥是这样,卷发姑娘是这样。

  而她,亦不甘于落后。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到路边,将易拉罐丢到一旁的垃圾桶里,回头,用围巾捂住了嘴。迟树似是尚未从她刚刚那句话里反应过来,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竟难得地显露出几分呆萌感来。

  何意将围巾拉下来,露出被冻得通红的双颊,又弯起眼睛,慢慢地朝迟树伸出一只手。

  “阿树,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回去好不好?”

  雪花簌簌地落在两人头上、肩上,映在路灯里,像漫天流萤。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文/长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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