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机器”的建筑学解读

1 从“居住机器”到“抽象机器”

在建筑学领域谈及机器,必定绕不开柯布西耶的名言“住宅是居住的机器(the house is aliving machine)”。在 1923 年出版的《走向新建筑》“轮船”一节中,柯布西耶写下宣言:“住宅是住人的机器。浴盆、阳光、热水、冷水、随意调节的温度、保存菜肴、卫生、比例良好的美……我们的现代生活……” [1] 作为这段著名宣言的前置补充,20 年后出版的《勒·柯布西耶与学生的对话》收录了一段充满人本主义情怀的文字:“任何旨在长久之计的社会,其合法追求必首先是:提供人的居所,避其不受自然力与窃贼的侵扰。”[2]这个肩负社会重任的宣言,开启了建筑学的工业建造时代;然而其在随后的发展中却逐渐落入理性主义程式,形成一个孤立封闭的体系,终将庇护变束缚。但不可否认的是,“居住机器”出于善意并振奋人心,至今看来仍是意义非凡的、将文明推向进步的“新精神”。在那个机械美学、功能主义的时代,工业制造是人类社会的希望。“抽象机器(abstract machine)”概念出自于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 ② 的《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1] :反俄狄浦斯》 ③ ,在时间上比柯布西耶的“居住机器”晚了近四十年。这期间欧洲大陆的工业化进程不断推进,但自由和创造也逐渐被抑制,就如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所言:“现代发达工业社会的人们已经失去了想象另一种不同社会的能力。”1968 年的五月风暴是二战后工人阶级和知识分子每况愈下的处境和日渐增长的不满的集中爆发,资本主义“国家机器”几近瘫痪。福柯、德勒兹、德里达、鲍德里亚这一代法国后现代哲学家正是在这种残酷的社会制度下成长起来的,他们的思想也受到了五月风暴不同程度的影响,不约而同地看向六八标语看齐:“行动不应只是一种反应,而是一种创造。”

从这样一种诞生背景的比较可以看出,德勒兹的“机器”和柯布西耶的“机器”并无严格的内在联系,更像当时普遍的生产背景下使用的相似理论术语——为人类文明积极生产。更为重要的是两者间相似表象下的巨大差异:一个是标准化的生产,一个是差异化的生产。柯布西耶“机器”概念的机械性远大于机器性,是工业生产这个封闭系统出产的快速标准化产品,就如同对建筑理论家雷纳·班纳姆(Reyner Banham)的著作《第一机械时代的理论与设计》4) 的中文版标题中 Machine 一词的翻译。而德勒兹的“机器”概念不指向工业生产,而是作为一种世界万物的普遍机制存在,是一台“欲望生产的抽象机器”。

2 抽象机器:连接是世界的逻辑

德勒兹和加塔里将“抽象机器”定义为“用于工作和生产的各部分集合”。这是哲学语境中一台普世的纯粹机器,它的生产过程即是它的工作目标——连接,也就是说这台机器自身除“连接”之外没有任何目的性。譬如“自行车”是一台没有目的的机器,它只有和另一台机器比如“人”相连接时才会运作——“人”变成了“骑行者”而“自行车”变成了“交通工具”——从而令这两台机器各自发生转变,这就是连接的生产力。而同一台机器通过不同的连接也可以转变为不同的机器,如“自行车”被摆到艺廊里就变成了“艺术品”,“人”拿起画笔就变成了“艺术家”。“机器”不同于“机械”:机械是在自身之内的封闭运动,并不进行外向型生产,不转变自身;而机器是与他物连接,进行外向型生产,从而转变自身。

抽象机器的这种连接机制,来源于德勒兹和加塔里的另一个重要哲学概念“根茎”(Rhizome,或译为块茎)。英文版维基百科中的 Rhizome 有来源于两个学科的词条——植物学的(botanical)和哲学的(philosophy)。这原本是个植物学概念,一种水平向生长的块茎,地上产生枝条、地下产生根系,如莲藕、姜黄根等。球茎和块茎都是根茎,甚至有些集群形态活动的动物也是根茎式的,如鸟群、蚁群。德勒兹和加塔里的根茎理论则从植物学的根茎概念出发,指向一种与西方传统哲学的“树状结构“相对立的“根茎结构”(图1)。两人认为西方传统形而上学是一种纵向性的思维方式,呈现“树状结构”,以不证自明的第一原则为依据建立等级体系将形式、本质、真理、正义、权利在内的一切对象安置其中,是统一的、封闭的、中心化的、等级制的(图 2),柏拉图、笛卡尔都是树状结构思想家。而“根茎结构”代表动态的、开放的、异质的、非中心化的后现代思维方式(图3),充满着偶然和随意性,其本质恰恰是连接。根茎的思想图像解放了生产的欲望——“抽象机器”在其自身充沛能量的驱动下去寻求常新的“连接”(connection)和“展现”(instantiation)。这不是一种隐喻,欲望真实地生产着万物(物盟关系及现实本身),它以一种“非连续流动”和“间断性流动”而运行,总是在制造与(局部)客体以及别的欲望机器的连接。 [3] 随着社会越来越差异化、专业化,欲望机器将逐渐成为全社会的生产系统——独立个体平等相遇、发生连接、创造新知。机器即连接——连接是根茎的逻辑,也是世界的逻辑。

3 建筑创作:发现事物的潜在联系

生命个体无一不是机器,它们只有相互连接才成为自身所是。连接的发生基于根茎思维下生命个体间的平等性、差异性、相互联系性,连接的过程,就是发现生命个体之间的潜在联系并将其转变为现实的过程。俄国先锋派导演列夫·库勒肖夫(Lev Kuleshov)在 1918 年一次实验中发现的“库勒肖夫效应”很好地呈现了这种潜在联系的存在。从一部电影中选出男演员没有任何面部表情的特写,再与三个完全不同的片段——一个躺在棺材里的小女孩,一碗摆在桌子上的汤和一位侧躺在沙发上的美丽女子——连接成三个组合(图 4)。放映完毕当被问及观影感受时,不知其中奥秘的观众们一致表示,在男演员在看到棺材时显得十分沉重和忧伤,在看到桌上的汤时表现出些许饥饿和迟疑,看到穿着单薄的美丽女子时脸上写满了迷离和欲望。而我们知道男演员的表情其实没有任何变化,造成观影反应的不是单个镜头,而是画面的序列。这个实验之后,剪辑逐渐成为电影的主要表意手段,众所周知的蒙太奇 Montage 也正是俄语剪辑的意思。

对于建筑创作而言,从物质间的关系开始,再回到建筑学的物质性本身,这样的创作视阈就包含了物质和物质之外的一切。任意一个建筑对象——窗、缝、门厅、院落,抑或建筑的整体——就如同那张静止不动的男演员面部特写。窗与风景或高墙,缝与光或泥土,门厅抬至云端或陷入大地,院落铺满浅水或种满翠竹,建筑物吸引来滑旱冰少年或广场舞阿姨,建筑对象和周遭事物产生的联系影响和成就了他们各自的现实以及人们对它们的理解。时至今日,建筑师面对的是一个充满差异个体的多元化世界,个体间的无限联系意味着无限可能,而人类未来生活的理想和希望就潜藏在这无限可能之中。正如建筑师张柯认为:做建筑这个物化的过程,其实就是梦想和真实的连接。这也符合了德勒兹与加塔里构建抽象机器时的愿景:“一部抽象的机器并不是再现,而是构建一种将要到来的现实,一种新型的现实。” [4]

4 建筑机器:差异-连接-固结

居所(House)让人类得以引导自己的生活。如果住在公司附近,生活的关键词可能是:嘈杂、懒觉、共享单车、周末加班;相反如果住得远离公司,关键词可能换成了鸟叫、早起、高峰地铁、远程办公。“换个住处,换个陈设,生活也是全新的,随之而来的是截然不同的关系、机遇和困难。” [5] 英语的“experience”和“experiment”在法语中同为“expérience”,所以在德勒兹的世界里,生活的“经验”也总是生活的“实验”。言下之意是在真正获得经验之前,你永远无从得知你将获得怎样的经验。人从建筑中获得的经验,取决于这是个什么样的建筑,也取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更取决于二者之间“差异-连接”反应的不可预知。从上述表述中我们可以发现,建筑和人是相互成就的,建筑和人组成一个根茎。建筑和人连接、对人产生改变,这无疑是一种生产力,也揭示了作为抽象机器存在的建筑。

作为物存在的建筑和人类体察到的建筑无法画上等号,且在一般情况下,后者总是大于前者。每当“差异”的对象出现,建筑便开启了“连接-固结”这一不断生产的机器过程,使建筑不断超越自身(即原始的、孤立的物的呈现),持续转变为人类体察到的更为丰富的建筑。建筑机器的这一过程正如 2017 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的主题“连接(thisCONNECTION)与断裂(disCONNECTION)”(图 5)一般循环生产,从而创造出丰盈的人类的生活世界。

5 结语

“抽象机器”基于一种与纵向思维相对的横向思维:纵向思维关注同一因素的传承,认为传承代表着生命力;而横向思维关注差异因素的连接,认为连接才具有生产力。“建筑机器”不断通过“差异-连接-固结”的过程发现并把握建筑学范畴中所有对象之间的潜在联系,将未来的无限可能转化为当下的最佳现实。正是这样的生产与创造,令建筑(Architecture)抵达了房屋(Building)永远无法抵达的一个完整的人类生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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