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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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6-02 09:34

  仲春,买了两株腊梅和两株蜀柏,带回小院。院里还有去年栽种的两株马家柚和两株腊梅。冬天,万木凋零,梅花傲雪,紫红,炽热,和攀满青藤的矮墙、凋落的石榴树,正是深冬的境界。七十八岁的母亲,见我买来树苗,说,这么干硬的苗,长大了肯定不好看。我说是梅花,我们村里还没梅花树呢,浪费了这么好的山水。母亲正在蒸千层糕,米浆在木盆里,白白的,母亲用勺子把米浆舀进蒸笼里,米浆变灰,变黄,皱了皮,再舀米浆浇上去。随着蒸汽弥漫,米香一圈圈散发,绕梁不散。

  吃了一碗冷粥,我就上床睡了。可能睡得太早,到了十一点多开始做梦。出现在我梦里的是两棵大枣树。一棵大碗口粗一棵小碗口粗,紧挨着在后院,开米黄色小花,蜜蜂嗡嗡嗡,翘着小细腰。树皮黑黑,有规则均匀的裂缝。树冠婆娑,高过了瓦檐。瓦檐下,有一扇柴扉。塌陷的门前台阶,露出青白色的河石。两只斑头鸫在瓦檐和枣树之间跳来跳去。

  我披衣站到窗前,窗外是朦朦胧胧的田畴,稀薄的天光□下来,有稠绒感。青蛙和昆虫在吟叫。雨后的空气,让人感到恬淡。石榴树完全长出了新叶,葳蕤,翻盖下来。枣树去哪儿了呢?我再也看不到,有些伤感。

  两棵枣树在老屋的后院子,大哥盖房时,把枣树砍了,盖了两间厨房。枣树是我祖父年轻时栽种的。我小时候,祖母整天坐在树下,端一个笸箩做针线活,我们谁也吃不到枣子。中午,她有午睡的习惯,我的兄弟姐妹们端一根竹竿,劈劈啪啪打枣,在我们捡拾枣的时候,祖母不声不响站在柴扉前,吓得我们四处而逃。她颠着一双小脚,用柴枝追打我们。到了傍晚,祖母叫我大哥架一把木梯,爬上树,把熟枣摘下来分给我们吃。枣由祖母来分,一人一碗。她说,宝儿,不是不肯给你们打枣,而是打枣把没熟的也打下来,可惜。对后辈,她叫谁都是宝儿宝儿的。她其实是个慈祥的老人。

  邻家孩子也会在中午来院子里摘枣吃。他踩在板凳上爬上矮墙,钻入南瓜架,躲起来,确定院子无人,爬上树摘枣吃。我祖母看见了,却也不说,扛一把木楼梯,架在树下,扶孩子下来。

  鬼节前后,枣盛熟。熟枣向阳的部分,有斑。选枣吃,把有斑的枣挑拣出来,塞进嘴巴里,爽口,脆脆甜甜。枣子将树枝压得往下坠,灰鹊来了,叽叽喳喳,啄食枣子。灰鹊喜欢在枣树筑巢。田翻耕了,灰鹊衔来枯枝干茅草,在枣树丫杈上筑巢,像一顶倒扣的草帽。枣树刚刚发叶,疏朗,小圆叶青翠欲滴。

  雨季还没来临,但春日绵绵的细雨,很少会停歇。雨绵绵软软纺下来,拍打一下树身,圆叶沙沙沙沙,落下水珠,透亮圆润。夜雨冗长,我睡在枣树边的厢房里,听着树叶摇落一地的雨声。乡间,有多种雨声是不可以忘怀的,雨声带着广袤天空的静谧和深邃,带着南方淡淡的忧郁和一个感怀之人的细腻。潺潺的屋檐水,在孤夜汇聚了人家深处的孤单;冬日残荷被细密的雨一粒一粒地敲打,凛冽,脆响;芭蕉滚雨声,是彻骨的思念;唯独雨落在枣树上,曼妙而风情。

  灰鹊有长长的尾巴,灰白色羽毛,尖尖的喙,在树上跳来跳去。孵雏鸟的时候,枣树开花了,花细密,米黄色。在果树之中,我挚爱的花,是枣花和柚子花。它们不像梨花,不像桃花,不像石榴,盛花期时特别绚烂。枣花柚子花朴素,如河边洗衣的豆蔻少女。我日日在树下观望孵鸟,幼鸟第一天钻出鸟窝,我肯定知道。它耷拉着头,斑白灰白的疏疏稀稀的毛茬,浑身无力的样子,笨拙而可爱。

  枣子盛熟,把箩筐吊在树上,把它们摘下来。祖母用一个小畚斗,装上枣子,分送给巷子里各家小孩吃。剩下的枣子,用圆米筛晒在屋顶上,做干枣。

  我家的枣,是米枣,个小甜脆,含糖量高,谁都爱吃。米枣即金丝小枣,如米圆润,是南方枣中佳品。枣树每年都会从主根里分蘖出来,长几株幼苗。我们把幼苗移栽给村里的人和亲戚。我三姑父是个爱种花种果树的人,他家的前院和后院,种了柿子树、橘子树、梨树、苹果树、□柑树。他把枣树移栽过去,前院的半亩地上,鸡鸭鹅在树底下刨食,玩耍,下蛋,扑啦啦地乱叫。地特别肥,枣树三五年就蹿上围墙,越过窗户,一串串结枣。

  每个院子,都需要种上一棵枣树,我这样想。打枣,是孩童的乐事。用一根竹竿,斜着树叶面,啪啪地打。枣子滚落下来,滚到泥浆里,滚到草丛里,滚到石缝里。我们端一个搪瓷脸盆,一颗一颗地捡。从井里吊一桶水上来,哗哗哗地冲洗。到了夏天,溽热如焚,拖一张竹床摆在枣树下,盘腿纳凉。萤火四溢,流光如洗,天幕瓦蓝。轻摇的蒲扇,一次次地拂过鼻息暖暖的面孔。这些面孔,是我们生命的纹理。为什么会梦见两棵枣树呢?因为枣树里居住着故去的亲人。

  (费发云摘自《中华读书报》)

  傅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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