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出生那年,我六岁。
六岁之前,我和爷爷生活在一起。爷爷家建在河岸边,河沟里长着一棵大核桃树,枝叶繁茂,我在树下的阴凉处看着小羊羔刚刚排泄的像果实核一样的粪便。记忆中,爸爸是蹦蹦跳跳地到我身旁,兴奋地和我说我要有一个弟弟了,以后要照顾好他……亲戚“有了弟弟就不要你了”的戏言,农村里重男轻女的氛围,使得弟弟还未出生时,我的童年便草草收场,我成了急需长大的、惶恐不安的小孩。
那天,妈妈正在屋里扫地,突然捂着肚子和爸爸说要去医院,等他们回来时,妈妈之前做的那一锅还没吃一口的豆腐已经变质了。爸爸回家后,破天荒地杀了两只鸡,果然,是个弟弟。莫名其妙地,家里多了一个肉团团、整天哭的小东西,所有的人围着他转,六七岁的我也被要求承担照顾他的责任。
不知不觉中,渐渐长大。有一天,弟弟兴奋地和我说要骑着父亲新买的摩托车带我出去玩,见我撇撇嘴,他拉着我向我炫耀他懂得怎样打火,怎样换挡,怎样加速,哪个按钮管控喇叭……这些都是他在父亲启动或停车时,在一旁偷偷学的。突然明白,他已不再是那个整天哭闹的小肉团了。
我从小不愿出门,弟弟便成了我的玩伴。小时候家里还有几只黑山羊,妈妈为了让它们有足够的食物过冬,从山坡上采集了许多树叶,堆在了大概有十几米高的大石头旁边,陆陆续续地,树叶大概堆了七八米高,紧靠着大石头,周边用玉米秸秆围着。忘了是谁先提议的,突然有一天,这堆树叶成了我和弟弟的蹦蹦床。我们先爬到田地上,站在大石头边缘,纵身跳到这堆树叶上,晒干了的树叶的脉络在我们的身体下断裂,“簌簌”的响声被淹没在我和弟弟的欢笑声中,顺势坐下,滑下来,再绕道爬上田地,再跳下来……一只狗和黑山羊一家人看着我们俩,可惜它们没法回答母亲为什么树叶看起来突然变少了。
但玩归玩,我仍只把他看作一个比较听话的玩伴而已,无聊的时候和他一起玩,不想玩的时候就训斥他别打扰我。直到我长大,明白了亲戚说的“有了弟弟就不要你”是玩笑话,依然在内心抵制这个弟弟。从小到大,父母总是以我不懂事、不会照顾弟弟来训斥我,心中有一股戾气,无法向长辈发泄,便对更小的弟弟有了一份恶毒与残忍。
玉米粒褪了之后,玉米骨头挨着院子的墙堆了很高。那时经常看武打片,弟弟说可以踩着玉米骨头爬到墙头。我在堂屋门口远远瞥了眼那看起来快要坍塌的石头院墙,进了屋没理他。等我再次来到门口,他正在从墙头向南屋屋顶爬。后来我才知道,他爬上墙头之后,却不敢下来了。当时十几岁的我,第一次感到害怕,让他绕过南屋屋顶,踩着鸡舍的屋顶下来,仍不敢;最后从围墙绕到北屋的屋檐处,踩着平地上的椅子下来了。这一段围墙,是一排空心砖垒砌的,宽度窄,而且我家地基高,从墙头到外面的平地,有十几米,我到现在也难以理清自己当时是什么心理。后来邻居给父母讲述了弟弟的“飞檐走壁”,父母一口咬定是我的原因,弟弟在一旁发呆,“要是你弟弟出了事,你也别想好好活着”,在父母的谩骂声中,对弟弟刚刚生发出的那点感情便被掐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弟弟开始嚎啕大哭。后来,弟弟也开始害怕,变得胆小而安静。
不喜欢他,尤其是从小就不喜欢他,这种情感难以掩饰。待他懂事,常常给他看小时候他在我脸上挠的伤疤,他一脸的惊讶与内疚。我仍无时无刻想着和他“划清界限”,向他强调:不准擅自进我的房间,不准翻动我的书,不准碰我的东西……他说好。大学远离家乡,期末放假前,妈妈给我打电话,弟弟抢过电话,兴奋地告诉我他已经把我的屋子收拾好了,书都分类叠好了,床底扫了,桌子都擦了,收拾了好久好久……问我啥时候回去。隔着千里,也能感受到电话那端邀功的喜悦。回家的第一天,妈妈给我烤了一个大红薯,告诉我家里的红薯放不久,但弟弟非要给我留下一个,挑了一个最大的放在冰箱里。家里的公鸡也长大了,打架打得围栏上都是血,弟弟不让杀,说等姐姐回来一起吃。
晚饭后,弟弟兴奋地拉我到院子里,说怕我以后迷路,要教我看北极星,恍惚忆起他六七岁时炫耀说要骑摩托车带我出去玩时的兴奋。看着这个和我当年差不多年龄的男孩,问他还敢不敢再爬上屋顶,他说不敢了,下来就害怕了,“当时你真的像爸妈说的那样故意让我爬的吗?”
“你说呢?”
“应该不是,我想你不关心。小时候我想让你关心我,什么都听你的,讨好你,你也不愿意和我玩。”
是啊,如果我肯定地说,你能爬上去的,他就不会这么卖力地向我证明了。这一点,我从来都明白。
我的童年过早地结束了,但在某种意义上,我也早早地撕裂了弟弟无辜的童年。
朱尊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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