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参加“为民鉴宝”活动了

  到了鉴宝现场,我就后悔了

  文物工作者眼中的“文物”,是古人留存的遗迹和遗物的总和。而考古工作者和博物馆从业人员,对文物的价值判断,各有侧重。考古人认为古墓葬的结构和营造,重要性不在随葬品之下;城市遗址的平面布局、规划意匠,更比城内出土的坛坛罐罐重要。这种考古人的价值观,我称之为“遗迹大于遗物”,博物馆人员大概不会这么看,他们更需要遗址里出土的精美器物,以充实馆藏,而遗址是无法搬进博物馆的。

  即便是遗物,考古人与博物馆人的看法,也不尽相同。博物馆人更重视精美、珍贵的文物,最好定为“一级文物”,而遗址中大量的陶器、墓砖、陶瓷片,博物馆就未必乐意全盘接收。考古人不至于那么以貌取人,史前遗址的年代,主要是靠海量的陶片建立起来的,而非光鲜亮丽的“国宝”重器。考古人的价值观,我称之为“一般大于特殊”。大量的、普遍发生的民间器物,对认识历史具有重要的价值。

  说这么多,其实我所谓的“文物”,在很多人看来,但凡入其法眼者,无非就是“宝”。

  “宝”的称谓,本没有错。广义说来,珍贵的、值钱的都算。故宫、长城,是我国最可宝贵的历史文化遗产,称为“国之重宝”,当之无愧,尽管任何人都不能拿故宫、长城卖钱;狭义的“宝”,只是有市场、有行情、可卖钱的文物,具有鉴赏或学术价值的古董,仅指可移动的古代遗物。

  文物研究的基础,在于鉴定:断代,判断年代;定性,判断性质;辨伪,分辨真假。文物既称为“宝”,文物鉴定自然就是“鉴宝”。宝,是买卖的,鉴宝又比文物鉴定多出一个环节——估价,在古董市场上,能换多少钱?

  考古人发掘古遗址,与海量出土文物打交道,实践经验不可谓不丰富。然而,出土文物不存在真伪的问题,考古人的鉴定,只关乎断代与定性,不涉及辨伪和估价。而且考古人有“厚古薄今”的传统,古不考夏商周三代以下,无缘接触明清民国文物。可晚近的传世品,恰为古董市场的主流。考古人“鉴宝”,局限性很大。

  理论上,博物馆专家,比考古人更适宜“鉴宝”,他们接触不同时期的艺术品,向民间征集、收购文物,也涉及“辨伪”“估价”等具体细节。然而,博物馆人毕竟不是市场上的弄潮儿,市场风云变幻,你让我评估文物的价格,那你能告诉我明年杭州的天气吗?

  现在,我到处能听到民间“鉴宝大师”的吐槽,说博物馆、考古所的专家,夸夸其谈、纸上谈兵,恐怕也不全是污蔑之词。至少我是这样的,关于古董行情,全无实战经验。但若指责我夸夸其谈,我是反对的,因为我没有意愿涉足“大师”乐道的江湖,在考古发掘中,也挖不出假古董。

  话说回来,在“鉴宝”事业的广阔天地,我是敬佩大师的,在电视里,看到他们“为民鉴宝”时的表现,面对不知来源、光怪陆离、防不胜防的藏品,讲得头头是道,没有庞杂的实践和阅历,无法想象。

  前些年,我参加过一次“鉴宝”活动。那是个“文化遗产日”,台州某地举办了“为民鉴宝”活动。

  我忝列浙江省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是因为我对唐宋墓葬、青瓷窑址,有多年的考古工作经验。这时代最大的误会,就是很多人认为考古学家都是“古董家”。其实,我对明清书画、杂项、各种古怪,并无鉴别能力,我的工作碰不到这类东西,偏偏这就是各地民间收藏之大宗。

  台州是我的家乡,朋友夸我几句,我头脑一热,就去了。

  到了鉴宝现场,我就后悔了。作为专家,我高坐台上,头顶悬挂着“为民鉴宝”的大红条幅。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坦陈自己不学无术,这个不懂,那也不懂,未免太不像话,你是专家呀,对吧?于是,强打起精神,在台上装着阅历无数的老成模样,其实如坐针毡,恨无地洞可钻,两个小时下来,情绪几乎崩溃。

  从此,我再也不参加任何“为民鉴宝”的公开活动。以我的业务能力与心理抗压能力,对付不了那种复杂的局面。

  郑嘉励:专职田野考古,业余从事杂文写作,既为个人抒情遣怀,也为考古工作者与大众之间的情感、趣味和思想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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