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首例DNA跨国认亲：那以命抵抗的时光

　　自从2005年女儿丢失后，广东农民梁华一直辗转各地打工，踽踽独行在寻女路上。2008年为新生小儿子上户口时，父母建议他把那个生死未卜的女儿从户口簿上删掉，这样可以省去因超生引致的罚款，但这名父亲强烈拒绝：“只要她还没死，就必须在户口簿上！”

　　2018年7月，一名到广东寻亲的哈佛女孩，令梁华夫妇陷入惊喜与不安：她真是走失多年的女儿吗？如果是，这名美籍姑娘又将何去何从？

　　女儿神秘失踪，父亲漂泊寻亲

　　2005年5月，30岁的梁华再一次离开广东雷州老家，到顺德容桂镇打工。此行，他带上了5岁的二女儿。梁华很重视对孩子的教育，眼看女儿到了入学年龄，他便带女儿离开家乡的小山村，来到教育环境相对较好的容桂镇。妻子要照顾家中老人，还要侍弄几亩薄田，就留在了家乡。

　　梁华为1999年出生的二女儿取名晶浪，意为晶莹的浪花。2005年5月20日，父女俩来到容桂镇。由于梁华打工的工厂宿舍不允许带别人入住，他便把女儿暂时送到弟弟梁峰所在工厂的宿舍，位于顺德和中山市东凤镇交界处。当天，他就迅速在东凤镇找到新住地，还确定了一所事先看好的幼儿园，准备让女儿去上学前班。

　　那天下午突降暴雨，梁华撑着伞走出幼儿园，接到弟弟带着哭腔打来的电话：“哥，晶浪不见了！”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梁华手中的雨伞当场掉落在地，他呆愣片刻，疯一样冲进雨中……

　　还没见到弟弟，就有街坊告诉梁华，小晶浪离开出租屋，不知所踪。梁华一下子瘫坐在泥水中。苦寻一天无果，兄弟俩报了警。

　　13年前，失踪人口的信息通报机制还不完善，警方的天眼监控不像今天这样遍布大街小巷，公安部的“打拐”数据库还没建立，DNA亲缘鉴定技术的权限也没有下放到区县级，所有的寻人手段，都是原始的。

　　女儿失踪的第一个星期，梁华不吃不喝，每天出去到处贴寻人启事。找到第七天，当他回到租住的地方，用尽了力气也爬不上楼，最后晕倒在家门口……

　　梁华再也没有心思工作，他辞了工，把精力都放在寻找女儿上。他徒步走过每一条街、每一条巷，穿梭于顺德和中山之间，从未停止过寻找的脚步。

　　断了经济来源的梁华很快“弹尽粮绝”，只得重新找工作赚钱。为了熟悉每一个街区，他频繁地换工作，上半年在南头镇，下半年又到古镇，但始终打听不到女儿的一丝踪迹。当时他怀疑女儿是被人拐卖了。

　　从2006年开始，梁华把搜寻范围扩大到整个广东省。两年里，他辗转于中山、广州、深圳等地。通常一份工作做几个月，攒下两三千块钱就辞职，他将一半工资给留守在老家的妻儿寄去，剩下的是寻女盘缠。

　　2008年，在为新生的小儿子上户口时，梁华年迈的父母觉得既然梁晶浪生死未卜，建议他在户口簿上删除这个孩子，还可省去因超生引致的罚款，但梁华强烈拒绝：“只要她还没死，就必须得在户口簿上！”

　　此后几年，梁华又将寻亲足迹扩展到省外的北京、江西、福建等地，却一次次失望而归。寻亲的日子持续了3年，梁华的体重从138斤骤降到98斤。

　　拼成哈佛才女，坚信会找到中国爸爸

　　2011年中秋节，梁华回雷州老家时，有亲戚劝他：“该歇歇了，你也要顾顾家里人。”梁华这才反应过来，如今小女儿都已经到了要上学的年龄。

　　然而，梁华还是不愿意放弃，他最终选择把孩子们接到顺德上学，既能照顾子女，又能继续寻找二女儿。

　　在顺德市杏坛镇梁华一家的出租房里，梁华至今还为梁晶浪保留着一个座位，他希望有一天孩子回到家中，也能和弟弟妹妹一样，热爱学习。令他欣慰的是，尽管家境贫寒，但3个小孩的成绩都不错，出租屋内的一面墙壁上贴满了奖状，整整74张。“可惜没有晶浪的一张。”念及生死未卜的二女儿，这名饱经沧桑的汉子又红了眼眶。

　　几个子女渐渐长大，梁华反复给他们看梁晶浪儿时的照片。他敦促子女努力学习，长大后一起找姐姐……

　　在梁晶浪模糊的记忆中，2005年5月20日那天，她独自离开叔叔的宿舍到院子里玩，结果越跑越远，走过马路，跨过一座桥，走到了与顺德接壤的中山市界内，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好心人发现了小晶浪，带她去警察局。警察分别对她说广东话和普通话，可只会雷州方言的她一句也听不懂，吓得一直哭。好心人随后将她安置在了中山福利院，一住就是7年。

　　梁晶浪记得，被送入福利院后的第一个月，到了晚上她总是哭声最大的那个。因为语言不通，她无法与人交流，福利院为她取名“中凤敏”。而此后在福利院生活的7年里，她唯一记住的5岁前的事，就是那条大路、那座桥、失散的爸爸，还有家乡那座唱广东雷剧的戏台。

　　2012年，美国妈妈桑迪来到中山福利院，通过一家基金会将梁晶浪收养。当时，桑迪仅仅拿到了一份描述她“7岁会做简单手工，9岁会洗衣服，营养不良”的基础报告，没有人知道她的背景。

　　梁晶浪来到美国后，总是很努力地开口说话，或是几个零散的词，或是几个毫无逻辑的句子，洋妈妈桑迪感觉到，她好像急于表达什么。

　　半年后，梁晶浪学会了简单的英语对话，她向桑迪说出了自己要找回中国原生家庭的愿望。梁晶浪坚信自己并不属于报道里的“弃儿”，她是与父亲失散了。

　　桑迪答应了梁晶浪的请求，承诺在她成年后，可以回到中国寻亲。2014年，梁晶浪15岁，桑迪夫妻俩陪她前往广东中山寻亲。他们凭借梁晶浪的模糊记忆，来到顺德容桂镇和中山交界处——这个当年她走失的地方，希望能寻到一点线索。可是，梁晶浪再也找不到那座记忆中的小桥。印象中那片种满了甘蔗的农田，被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取代……此行毫无收获，梁晶浪和美国父母失落地打道回府。

　　而此时的梁华由于没有稳定工作，坚持寻找二女儿的开支也不小，一家人靠举债度日。到2018年，他家已经欠下八九万元外债。亲友们都劝梁华放弃寻亲，但他却不答应：“哪怕倾家荡产，我这辈子也要和孩子团聚！”

　　此后，梁晶浪更加努力读书，她求知欲强，门门功课都拿A。2018年，她考取了美国哈佛大学。梁晶浪开始计划打工，等攒够了钱，就可以再回中国找爸爸。她也开始留意国内“宝贝回家”等寻人网站，并尝试发帖。

　　首例DNA跨国认亲，13年后父女重逢

　　2018年3月，梁晶浪在“宝贝回家”寻亲志愿者的帮助下，在国内网站发布了自己的身世和寻亲愿望，并联系上了广东《南方日报》的记者。

　　5月2日深夜，《南方日报》的相关报道被梁华的亲友看到，转发到了他微信上。当看到照片上那个剪着短发、鼻子上有颗黑痣的女孩时，梁华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没错，她就是我的女儿！”

　　志愿者们仔细比对了梁华与梁晶浪的信息后，让他们互加微信，并安排双方做亲子鉴定。梁晶浪将血样寄回国内，与梁华的DNA进行比对。这也是全国首例DNA跨国认亲！

　　5月3日深夜，43岁的梁华在微信中添加了梁晶浪。通过对方验证后，梁华有些紧张，他的手指在手机上反复打字，“孩子”删掉，“你好”删掉，最终发送了一句：“靓女，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的头上是不是有两个螺旋？”在得到梁晶浪肯定的答复后，梁华接着问：“鼻尖上是否有颗小痣？”“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曾经在家门口的戏台上摔伤，胳膊脱了臼？”

　　此刻的大洋彼岸，正值上午10点，梁晶浪手机接连的震动声像一颗颗子弹，直入心间。她趴在课桌上，看着上面这几条来自中国的信息，突然哭出声来……

　　对！他说的这些信息全对！

　　两分钟后，梁晶浪给大洋彼岸的梁华回了一条信息：“爸爸，您说对了。”

　　看到这行字，梁华再也无法克制情绪，当场和妻子抱头痛哭。父女俩在手机两端泣不成声，视频中，梁晶浪对梁华表达歉意：“我很崩溃，记不得您的样子了。”他在视频中含泪告诉女儿，她的真名叫梁晶浪，家中有3个弟弟妹妹……

　　父女二人隔着电话，努力拼凑出那被命运丢失的13年——那些被遗忘的人和名字，还有那写满爱的、坚持的、以命抵抗的时光。

　　经过一个多月的核实和DNA比对，鉴定结果显示，他们是父女关系！获此喜讯，梁晶浪和大洋彼岸的父母一样喜极而泣。

　　2018年7月1日，广州白云国际机场，梁晶浪和她的美国养母桑迪走出了接机口。当看到13年未见的女儿，梁华和妻子激动得全身发抖，远远地喊着“晶浪”，扑了过去。一家三口紧紧相拥，泣不成声……

　　此后的每天清晨，梁华都会带上失而复得的女儿逛菜市。逢人打招呼，他都大声介绍：“这是我女儿！”19岁的梁晶浪穿着长到膝盖的蓝色裙子，1.66米的身高刚刚到了父亲的肩膀。

　　7月6日中午，梁华经过1个多小时的厨房忙碌，端上热腾腾的豆腐烧鱼、水煮虾、炸得金黄的鸡翅，还有几盘小菜。整个午餐时间，他和妻子忍不住起身为女儿添菜，又怕盛情吓着女儿而缓缓坐下。失散13年后重逢，小心翼翼，成为夫妻俩与女儿相处的方式。

　　午饭过后，梁晶浪和弟弟妹妹们在房间里玩牌。几个回合后，弟弟输了，却不愿洗牌，小妹妹为此和哥哥拌嘴，两人互不相让。梁晶浪从后面紧紧抱住妹妹安慰她，又给弟弟几个会心的眼神，微妙地化解了这场僵局。站在门前，梁华看着这个画面，他觉得女儿“好像从没有离开过”。

　　随后，梁华带女儿回雷州认祖归宗，并努力用一桌又一桌菜表达对女儿的爱与祝福。在有些人看来，当年的那场走失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梁晶浪的命运。自从2012年被领养到美国后，她在当地接受了优良的教育，还考入了国际一流的哈佛大学。但或许只有梁华自己知道，这场13年的阔别，为这个家庭留下了多少难以弥合的伤痕。

　　7月12日，在短暂相聚了十余天后，梁晶浪就要返美读书了，一家人又到了分别的时刻。梁华夫妇为此难过了好几天，“很怕她这一走又不回来了。”但女儿告诉他们，她准备在大二时，通过游学项目回到中国，多多陪伴这里的家人……

　　看着女儿随美国妈妈走进机场安检口那一刻，梁华好像又体会到当年孩子走失后的那种撕心之痛。但他很快想通了，转头对号啕大哭的妻子说：“晶浪再也不会走丢了，她健康又优秀，世界上有两对爸妈爱着她，孩子很幸福，我们还奢求什么呢？”

　　梁华说自己心头那把13年的枷锁卸下了。“即使不能和女儿生活在一起，我也感觉很幸福。起码我的女儿没有出意外，她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还那么出色！”这位饱经风霜的父亲，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容。

　　文/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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