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的台湾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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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台湾,学界,历史
  • 发布时间:2019-02-27 22:47

  钱锺书晚年致苏正隆函有云:“台湾为弟旧游之地,尝寓草山一月……”这是其本人唯一一次谈到自己1948年的台湾之行。学者林耀椿循此线索,查访资料,撰写了《钱锺书在台湾》一文。原来,钱锺书是跟随国民政府教育部文化宣慰团一同赴台的,其间还做过一次学术演讲。相关活动,当年《自立晚报》上有连续报道,演讲记录稿也全文刊登。在此,我想追问的是:钱锺书为什么会有这次台湾之行?除了参与公务,他私下还有哪些交往?他对台湾居住环境和人文环境的印象如何?这与他1949年的选择是否有着某些潜在的因果?

  《槐聚诗存》里收录了钱锺书旅台期间所写的两首七言律诗,我们选择其中一首或许可以一窥端倪:

  空明丈室面修廊,睡起凭栏送夕阳。

  花气侵身风入帐,松声通梦海掀床。

  放慵渐乐青山静,无事方贪白日长。

  佳处留庵天倘许,打钟扫地亦清凉。

  这首诗题为《草山宾馆作》,诗后有作者自注:“樊南乙集序、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

  草山是一个不起眼的地名,草山宾馆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但若是知道这个草山就是今天的阳明山,就要另眼相待了。至于草山宾馆的身世,更是不同一般。1923年日据时期,为接待皇太子裕仁(即后来的昭和天皇)建造草山御宾馆,主楼及附属庭院近两千平米。蒋介石刚到台湾时,曾在此短暂居住;后长期作为孙中山之子孙科的官邸。蒋介石夏季避暑的草山行馆(即草山老官邸)也在附近。草山因多生茅草而得名。据说,蒋介石初到此地,获悉山名,颇为不悦,觉得有落草为寇之嫌,遂以弘扬王阳明精神为由,改称阳明山。钱锺书晚年特别提及“草山”,想来对这些掌故多少知道一点。

  钱锺书入住草山宾馆,是作为政府文化宣慰团成员,参加教育部在台主办的文物展览会活动。这项活动由时任教育部长的朱家骅发起,名义上是要让台湾同胞了解祖国文化。参展的历代文物和善本图书由中央图书馆、中央博物院、故宫博物院及沪上藏家提供。为配合展览,还组织了系列学术讲座。此次活动的负责人,是中央图书馆馆长蒋复璁。钱锺书当时担任该馆英文杂志《书林季刊》(Philobiblon)的主编,颇受器重,受邀加入文化宣慰团,本是近水楼台。

  钱锺书自称“寓草山一月”,大致不错。文化宣慰团乘船于1948年3月18日抵达宝岛,文物展览会于24日开幕,三周后撤展返回大陆,前后正好一个月左右。据记载,钱锺书此行的主要公务,仅是做一场公开演讲,时间是4月1日上午,地点是台湾大学法学院,题目是《中国诗与中国画》。几年前,他撰写过同题学术论文发表,因而不需要花多少时间准备讲稿。旅台期间,他应该十分清闲。客居草山宾馆一月,无异于度假疗养,心情自然轻松愉快,这在他的诗里表现得十分明显。

  “空明丈室面修廊,睡起凭栏送夕阳。”第一句写草山宾馆的客房。“空明”,空旷澄澈的意思。苏轼《记承天寺夜游》有云:“庭下如积水空明。”“丈室”犹斗室,言房间狭小。白居易《秋居书怀》诗云:“何须广居处,不用多积蓄。丈室可容身,斗储可充腹。”“面修廊”,即居室前面有长长的走廊。第二句无须解释,只是“夕阳”二字值得品味。“睡起”所见为夕阳,显然并非晨起,而是午睡醒来;且这午睡又并非小憩片刻,而是一觉睡到夕阳衔山。由此可见,诗人的日常起居真是散淡悠闲。

  “花气侵身风入帐,松声通梦海掀床。”这两句写的是草山宾馆的景致和自然环境,以及居住其间的身心感受。其中化用前人诗句,也是恰到好处。如陆游《村居书喜》中的“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黄庭坚《庭坚得邑太和六舅按节出同安邂逅于皖公溪口》中的“解衣卧相语,涛波夜掀床”,不一而足。

  “放慵渐乐青山静,无事方贪白日长。”这两句写客居草山宾馆的闲适心境。“放慵”即疏懒。白居易《晚起》诗云:“放慵长饱睡,闻健且闲行。”“渐乐青山静”典出自《论语》:“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无事”一句似乎也在用典,白居易《咏兴》诗云:“身闲心无事,白日为我长。”

  “佳处留庵天倘许,打钟扫地亦清凉。”这最后两句当是直抒胸臆。“佳处留庵”,可参见苏轼《自金山放船至焦山》:“行当投劾谢簪组,为我佳处留茅庵。”“打钟”一句,诗人担心读者不能领会其含义,特别加注,告知典故出自李商隐《樊南乙集序》:“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全诗不是结束在“清凉”这一感受上,而是结束在“为清凉山行者”这一心愿上。翻译成白话,这两句是说:如果这里能给我一席安身之地,我是愿意留下来修行的。

  当然,这最后两句可以理解为对草山宾馆怡人环境的赞美。但考虑到当时特定的语境,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首先,这首诗不仅是写给自己看,也会循例抄给别人看。记录自己的行止、留待日后回忆之外,应该另有预设的读者。最直接的对象当是同行人员,包括安排他参加这次文化活动的上司,也许还有当地的接待人员。诗中流露出差旅期间愉快的心情,也暗含着对享受如此优越待遇的感激。这种含蓄、不失身份而又风雅的辞令,钱锺书最为擅长。至于是否还会另有暗示,就要将这次文化活动放到大动荡的时代背景中考察了。

  经历五十年的日据时期,随着抗战的胜利,台湾终于光复了。而1947年的“二二八”事件,又暴露出新的社会矛盾。同年,大陆国共战场的形势也发生逆转,解放军从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1948年初,教育部组织文物展览会,赴台宣传慰问,表面上是为了促进台湾同胞的文化认同,暗地里也是为转移珍贵文物和善本图书打前站。果然,1948年10月,蒋介石任命陈诚为台湾省政府主席,中央机关陆续迁徙。年底,中央图书馆的善本书和故宫博物院南迁的文物,大多运至台湾。当年文化宣慰团的团长蒋复璁和成员之一的庄尚严(即后任“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的庄严),就是具体经办人。

  作为文化宣慰团的一员,钱锺书对这些预谋应该心知肚明。同行人员除了公务,私下里也都有各自的打算。文化宣慰团里负责讲座的七位专家,随后迁居台湾的就有四位。钱锺书当时是否动过念头呢?单从“佳处留庵”一联看,似乎有此迹象。不过,下面一首旅台诗却别有一番滋味。

  一楼波外许抠衣,适野宁关吾道非。

  春水方生宜欲去,青天难上苦思归。

  耽吟应惜拈髭断,行酒何求食肉飞。

  着处行窝且安隐,传经心事本相违。

  这首诗原题为《呈乔先生大壮》,收入《槐聚诗存》时改为《赠乔大壮先生》,诗后有自注云:“先生思归蜀、美髯善饮。”

  乔大壮(名曾劬)是近代著名词人、书法家、篆刻家。1947年,乔大壮离开执教多年的中央大学,受聘于台湾大学,任中文系教授。1948年2月18日,台大中文系主任许寿裳遇害,乔大壮继任其职。不久,钱锺书由同行的历史学家李玄伯(名宗侗)引荐,一起登门拜访。钱锺书此前并不认识乔大壮,这次拜访的原因为何、当时谈了些什么都不详。只是事后,钱锺书写下了这首诗。

  “一楼波外许抠衣,适野宁关吾道非。”第一句是客套话。“一楼波外”,乔大壮号波外居士,室名波外楼,著有《波外乐章》、《波外诗稿》等。“抠衣”,典出《礼记》:“抠衣趋隅,必慎唯诺。”孔颖达疏:“抠,提也。衣,裳也。”提起衣服前襟,古人迎趋时的动作,表示恭敬。第二句涉及个人背井离乡的境遇和不济的时运。“适野”,前往野外;语出《左传·襄公三十一年》:“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后人常以“适野谋”谓到郊野商议政事。“宁关”,岂关。“吾道非”,我的道理和信念不对;语出《史记·孔子世家》:“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王维《送綦毋潜落第还乡》有云:“既至金门远,孰云吾道非。”

  “春水方生宜欲去,青天难上苦思归。”这两句写的是“先生思归蜀”。“春水”一句,典出自《三国志》裴注:“权为笺与曹公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青天难上”,用李白《蜀道难》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槐聚诗存》1945年《徐森玉丈鸿宝间道入蜀话别》诗中也有“春水生宜去,青天上亦难”一联,可参见。

  “耽吟应惜拈髭断,行酒何求食肉飞。”这两句与“美髯善饮”有关。“耽吟”化用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中的“为人性僻耽佳句”。“拈髭断”,指髭须因吟诗而拈断,语本卢延让《苦吟》:“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食肉飞”,指做官飞黄腾达,范成大《乙未元日用前韵书怀今年五十矣》:“定中久已安心竟,饱外何须食肉飞。”《槐聚诗存》1945年底《拔丈七十》诗中有“如此相丰宜食肉,依然髭短为吟诗”一联,可参见。

  “着处行窝且安隐,传经心事本相违。”“着处”,到处,随处。“行窝”,典出《宋史·邵雍传》:“雍岁时耕稼,仅给衣食,名其居曰安乐窝。……好事者别作屋如雍所居,以候其至,名曰行窝。”后人遂以“行窝”指可以小住的安适之所。“安隐”,安定,平静,《诗·大雅·緜》郑笺云:“民心定,乃安隐其居。”“传经”一句,化用杜甫《秋兴八首》中的“刘向传经心事违”。这两句的大意是:到处都可作“行窝”,权且安稳居住;理想与现实本来就有不小的距离,往往都是事与愿违。这显然是在宽慰乔大壮。

  乔大壮秉性孤高耿介,愤世嫉俗。渡海来台,原为避开中央大学的人事纠纷。好友许寿裳之死,对其打击甚大。虽然接任台大中文系主任,却是心绪低劣、萎靡颓唐,其寂寞、抑郁以及对时事的悲观,在台静农《记波外翁》一文中有真切的描述。钱锺书登门拜访,正值此际。想来乔大壮在酒酣耳热之时,袒露心扉,才引出钱锺书的一番肺腑之言。

  钱锺书于4月中旬离开台湾,乔大壮于6月初也返回大陆。7月3日,乔大壮在苏州投水自尽。而六天之前,即1948年6月27日,乔大壮将《次韵答默存见贻之作》一诗抄寄钱锺书。诗云:“客舍银灯照桁衣,远游芙芰是邪非?世传豪士吴中赋,风送轻装海上归。独立千人原小异,摩天六翮许低飞。欲从石室纟由 书去,白首相望事恐违。”

  乔大壮的这首唱和诗,与钱锺书的诗一样,也是大量使用典故。一、首联:“客舍”当指台北客居之所。“桁”,衣架,庾信《对烛赋》:“灯前桁衣疑不亮。”“远游”和“芙芰”都出自屈原辞赋。“远游”是楚辞篇名,这里也指自己赴台执教。“芙芰”即《离骚》中的“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指特立独行、洁身自好、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操守。“是邪非”是呼应钱锺书诗中的“吾道非”。二、颔联:“豪士吴中赋”,指陆机的《豪士赋》。陆机是苏州即吴中人,《晋书·陆机传》有云:“冏(司马冏,西晋“八王之乱”之齐王)既矜功自伐,受爵不让,机恶之,作《豪士赋》以刺焉。”这里表达的是对当权者的不满,具体所指不明。“风送”一句,是说自己终究还是从海上归来。三、颈联:“独立”一句,化用苏轼《答李端叔》一诗中的“识君小异千人里”。这里表示对钱锺书的信任和激赏,说他有别于众人。“六翮”,指鸟的两翼。《战国策》有云:“奋其六翮而凌清风,飘摇乎高翔。”“摩天”一句的意思是,你有如云的六翮,理应展翅高飞,何必低首折腰、委曲求全。四、尾联:“欲从石室纟由 书去”,语出《史记·太史公自序》:“迁为太史令,纟由 史记石室金匮之书。”原文意思是:司马迁任太史令,开始缀集历史书籍及国家收藏的档案文献。这里可能与钱锺书供职于中央图书馆有关。“白首”一句,是说两人盼望之事恐怕难以实现了。

  对照钱锺书与乔大壮的唱和诗可知,两人会面时一定就时局和个人的去留等问题交换了意见。钱锺书觉得,应该“着处行窝且安隐”,乔大壮的回答则是“白首相望事恐违”。

  前面提到,是李玄伯陪同钱锺书去拜访乔大壮的。两个月后,李玄伯即受聘于台湾大学历史系。考虑到乔大壮时任台大中文系主任,而按照钱锺书的性格,又不会轻易主动结交陌生人,此次拜访是否有了解台大中文系状况的隐含动机呢?换句话说,钱锺书是否会受到李玄伯等人的刺激,也动了去台大任教的心思?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从乔大壮那里接收到的反馈信息是令人失望的。前任中文系主任许寿裳遇害身亡,现任中文系主任乔大壮惶惶不可终日。随即,台大校长易人,乔大壮本人也未接到续聘(继任中文系主任的是台静农)。尤其是在国事、家事纷乱不堪的双重煎熬下,乔大壮最终以屈原的方式了却自身。这些所见所闻都会影响到钱锺书,他即使曾有迁台之念,也会因此而放弃了。

  三

  钱锺书1948年台湾之行的诸多细节已无法重现。从上述两首诗中可以看到,他当时最关注的,是在动荡的乱世之中寻求一处栖身之地。《草山宾馆作》起于“空明丈室”,结于“佳处留庵”;《赠乔大壮先生》起于“一楼波外”,结于“着处行窝”。室、庵、楼、窝,这些居所意象,无疑显示了诗人潜意识的聚焦点。两诗不同的地方在于,前一首态度明朗乐观,后一首流露出万般无奈,这就是所谓“情随事迁”吧。

  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一书有记:“锺书和杨绛早就打定主意留下不走,如果选择离开,不是没有机会。……时任教育部长的杭立武邀钱锺书去台湾大学、杨绛去台湾师范大学任教,答应调车皮给他们运书籍和行李。”这已是1949年了。教育部长由朱家骅换成了杭立武。他是否因为听闻钱锺书此前有去台湾大学的打算才发出的邀请,不得而知。但此刻大局已定,钱锺书更不会将台湾当作了身达命的选项。

  天翻地覆之际,知识分子都会面临去留的抉择。决定的因素有大有小,有公有私,有必然有偶然,不可一概而论。前些年,学界关于陈寅恪是否会去台湾,有过议论;其实,钱锺书是否会去台湾,也可一说。由于没有直接证据,本文只是笺诗证史。欠妥之处,欢迎批评指正。

  桑 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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