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日本之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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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文学,诗社,西欧
  • 发布时间:2019-02-27 23:12

  诗人、翻译家和法国文学学者堀口大学(1892—1981),明治二十五年(1892)生于东京本乡。那时,他的父亲、新潟县长冈人堀口九万一是东京大学学生,家在东大赤门附近,所以给儿子起了“大学”这个名字。

  九万一三岁时,其父在长冈藩和新政府军的战斗中丧生,他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这个人学业优异,更会审时度势,认为要出人头地,务必学洋务。二十岁考入东京大学法学部前身司法省法学校,明治二十六年在外交官考试中合格。第二年,九万一作为外交官,单身赴任到朝鲜,参与了暗杀亲俄反日的闵妃即明成皇后,大学和母亲、祖母及妹妹则移居长冈老家。大学四岁时,他的母亲因肺结核病逝。父亲九万一则在欧美各国做外交官,很注意学习欧洲的教养。大学七岁时,九万一与一位说法语的比利时女子重组家庭。

  大学在小学高年级便对俳句产生兴趣,他在长冈生活到十七岁中学毕业,重返东京。明治四十二年,大学参加了父亲的友人与谢野铁干的“新诗社”。刚巧佐藤春夫也从地方初到东京,进入诗社,同龄的这两人很是投缘。

  那一年,正值与谢野铁干主编八年的《明星》杂志停刊,他和森鸥外等创办了新杂志《昴》,这份杂志成为日本新浪漫主义思潮的据点。铁干夫人与谢野晶子也参与工作。那时,一群为杂志出力、不过二十五岁上下的诗人,如平野万里、北原白秋、吉井勇、木下杢太郎、石川啄木、高村光太郎都是与谢野家的常客。他们沐浴着明治的余晖,即将走入新的时代,在日本诗歌史上继往开来。大学置身于这样的文学摇篮里,可谓得天独厚。

  来到与谢野家的人都称与谢野晶子为“夫人”,只有大学称之为“先生”。晶子说,我可不是你的老师,我们不是同门吗?大学却从不改口,他推崇晶子的诗歌成就,也随晶子学习《万叶集》、《源氏物语》等,深受日本古典文学影响。

  大学按父亲的意愿报考第一高等学校,可惜名落孙山。第一高等学校是明治十九年日本为培育国家近代化建设中需要的人才而创立的。明治四十三年六月,堀口大学和佐藤春夫一同报考,一并落榜。靠与谢野铁干向永井荷风推荐,大学和春夫在这一年九月入庆应义塾大学文学部预科。当时的庆应,除了永井荷风,更有森鸥外作顾问,还有小山内薰、马场孤蝶、野口米次郎等名师。

  当时永井荷风担当主编和发行人的《三田文学》创刊未久。据大学回忆:“三田的山冈上,还只见稀稀落落的几座建筑,品川湾吹来的海风下,唯有高大的银杏树那光泽明亮的叶片在闪烁。”

  一天,堀口大学和佐藤春夫在教学楼走道里倚着墙板晒太阳,永井荷风先生碰巧路过:“你们在给《昴》写稿吧,下次拿点什么过来看看,《三田文学》里也想登。”大学后来“回忆师恩”,记载了这个时刻,虽是半世纪后的回忆,他还是觉得荷风的声音“仿佛空中落下的天使之音,珍重地存于耳朵深处”。明治四十四年,大学在《三田文学》刊登诗三首。倘若他就此追随日本文学大师,假以时日,他在日本文学上的成就不难期待,命运却对他的人生轨迹别有安排。

  大学在庆应学了十个月,去墨西哥赴任的父亲给大学备好了护照和船票。九万一希望大学和自己一样当个外交官,所以才让儿子报考第一高等学校,两次落选让他颇为失望。他不好直接叫儿子抛弃文学,只说留在日本学不出像样的法语,还是到比利时留学更好。因父子久未相见,不如先在墨西哥团圆。与谢野铁干主持壮行会,与新诗社同仁赋诗为大学送行。大学在明治四十四年至大正十四年间游历海外,其间三次短期归国。曾给《三田文学》等日本文学期刊寄稿。

  二

  大正四年(1915),堀口大学随父亲到达马德里,一扇命运之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1917年,大学回日本参加外交官考试,笔试合格,参加了口试,终因病弱而未被录用,从此觉得对父亲虽说愧疚但也有了交代,可以把一颗心全放在诗歌上了。第二年,大学自费出版了译诗集《昨日之花》,选译了波德莱尔、保尔·魏尔伦等人的作品。1919年,大学的处女作诗集《月光与皮埃罗》出版。

  大正十四年(1925),大学离开欧洲回日本,译作《月下的一群》问世,它包含法国现代诗人六十六人的诗歌作品三百四十首,大学让法国诗人群体以豪华阵容出现,对昭和现代诗具有重大影响,大力推进了日本新诗运动。

  堀口大学对日本诗歌的影响不仅在于翻译,也在于身体力行。他坦言,如同生死是文学的重要主题,爱欲与诗歌对他来说不可缺少。

  大学在日本诗歌史上被看作独步诗人,更被贴上情色主义诗人标签。题为《两只鹌鹑》的诗这么写:“十六岁的小姐/秋天是脂肪累积的季节/你胸前养着的/两只鹌鹑也圆了呀。”《幻之散步》又说:“就像用麦管吸苏打水/我吮吸你的爱——从我的毛孔/我的眼爱抚你身体的风景/于带圆润感的小径散步/这里是六月的麦田/这里是阴影繁多的谷地/下得平缓的山冈/到铺盖蕨叶的泉边啜饮。”

  在题为《乳房》的组诗里,大学将乳房比作双子山、两半球、红嘴的鸠、睡眠的蛇等。这样的铺陈简直有些无聊,诗人却津津乐道,写了二十三组,每组各两行。但这组诗是摆在诗集《维纳斯诞生》里的,便有了一定的合理性。组诗对女体采用和自然及自然中的动植物相关的譬喻。还有诸如乳房有两个,手掌也是两个,乳房为手掌而生,是男子最初的“饵”和最后的“渴”的内容,沿用了传统的男性的把玩视线。

  题为《风景》的诗里,开头便感叹女体曲线,比为牛奶的海上波浪荡漾,朝阳的三角形小岛厥叶繁茂,山谷树荫下桃色尖顶若隐若现。而在《恋爱的熊蜂》一诗里,先写一只熊蜂冲进有毒的凌霄花花心,激烈摆动,一心下滑;接着用明喻——像那幸福的熊蜂一样,“我也进入温柔的你的爱的峡谷”,愿意跌进无底。诗句的情色意味自不待言。综上所述,大学被看作情色诗人不算冤枉。

  然而,大学也做了自我辩解。他表示,自己十分同意这样的观点:情色文字若没有精神担当,便没有美学和诗意,只能是不净和卑劣的。他不喜欢艳词或恶趣,而是希望在一场语言的盛宴里请来爱神。在他看来,语言没有被限定的意味,在不同组合中,可能产生意外飞越,从而带来诗意。大学的诗初看与良俗美德相悖,其实符合他的诗歌美学。

  此外,有着俳句、短歌和王朝文学学养的大学,依靠特殊家世,利用欧游时光,具备了国际视野,他的诗有让东、西文化交融的可能性,使欧风譬喻和日本文化情境融合。《维纳斯诞生》中有一首诗题为“带”,题下有引文,是法国诗人让·谷克多的句子——“就像白鸟死前要歌唱那样/焰火用青眼凝望”。大学的诗写成了这样:

  白鸟的歌曲

  在死亡时。

  焰火的眼眸

  为消散时。

  你的腰带

  是解开时。

  这首诗再次将女人和自然景观以及事物相提并论。题记和正文间的连续性明显,对于前两段,大学已“不打自招”,是对谷克多诗句的挪用,第三段则跨出小小一步。虽然模仿痕迹显而易见,却不能简单地将抄袭的帽子扣在大学头上,因为要紧的是,法国现代诗以这样的方式,在日本情境中扎下了根。正因为如此,大学才会对《维纳斯诞生》这首看起来很简单的诗津津乐道:

  神话中的维纳斯

  从贝壳中诞生

  今夜我的维纳斯啊

  带和纽

  踩着七条的虹

  大学这样自圆其说:欧洲女子宽衣,衣衫落在脚下,微微堆积,直立的女子恰如从贝壳中诞生;而日本女子,解下和服腰带,仿佛七色的彩虹给踏在脚下。和服的腰带,是极具日本风情的文化道具,这个道具为大学频频使用,既不难理解也富于代表性。就是这样,西洋诗歌和绘画中的意象被大学拿到自己的文脉中,以腰带为媒介,加以日本化,做成了自己的诗歌产品。

  值得一提的是,大学因为翻译保罗·莫朗的作品,直接促成了日本新感觉派的成立。日本新感觉派影响了中国新感觉派。把女体比作风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中国新感觉派作品中有明显承继。如穆时英的短篇小说Craven A里就有长达六段的描写。“我”观察桌边的那位抽着Craven A香烟的摩登女郎,是“研究一幅优秀的国家地图”,那里有黑松林、平原、高岭、湖泊、火山、两座孪生的小山、“我”想偷袭的海岬、海堤和渔网、冲积平原和港口,等等。

  三

  明治维新后,日本对西欧文学的翻译日益盛行,翻译在近代化进程中不可或缺。西欧文学的翻译让日本人觉得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和幽梦,同时这种翻译和阅读中不乏对异国趣味的追求,从某种意义上看,那时的西欧文学不是作为文学而存在,而成了异国情调的一种。上田敏于1905年出版西欧诗译《海潮音》,收集了西欧各国诗歌,被看作西欧诗歌的教科书。堀口大学虽不是介绍西欧诗歌第一人,但其译介自有特色。

  首先,大学的立足点和其他日本人稍有不同。西方文学对大学而言不是心中憧憬的远方的文字,而是青春岁月的组成部分,他就在西风欧雨中,又在个人旨趣上和那些法国现代诗人特别契合,他更以自己的创作为那些翻译作了最好的注释。

  其次,从文本上看,比如《月下的一群》,纪尧姆·阿波利奈尔的《米拉波桥》为代表的作品给日本诗坛吹去新风,给三好达治等后来的名诗人巨大冲击,影响了日本现代诗的发展。在这部集子里,大学以独到的眼光编选诗篇,涉猎面广。更重要的是,他还将译文写成富有新时代气息的日语,认为可作日本读者的近代诗范本。这本书的绪论体现了大学的翻译观:“正如读者所见,我在这本诗集的翻译中采用的日语文体,有时是书面语,有时是口头语,硬的软的、新的旧的,实在是什么格调都有。然而,不管是哪一种,我所希望的,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选择能将原作的图景和原作者气质最贴切、最直接地加以传达的日语。”

  大学在《诗与诗人》一文中表示,译诗是获得了把原诗当作自己作品的幻象。译者当然会有代入感,就是成为作者及作品中主人公的感觉。不过,大学所言,除代入感之外,更强调强大的主观性。大学坦言:“没任何目的,只因翻译成日语开心而为……我时常因为太喜欢某个东西,就想去抚摸一下。美丽的诗篇如同美丽的恋人,是不得不爱恋的。就像抚摸爱人的新鲜肌肤一样,我怀抱压倒一切的、自身和世界都全然不顾的情感,拿手去触摸诗章。就成了这些译诗。带着这样的感情,我一旦发现喜欢的、觉得好的诗歌,就快乐地将它们转换成日语。因为这么做,我才可以获得原作成了自己的东西的幻觉。翻译诗歌,对我来说也是占有欲的一种体现。”

  日本翻译家对于法国诗歌的翻译,在那个时代,大学的成就无人可企及,他还翻译了不少法语小说。

  昭和十四年(1939),大学在四十七岁时同一位二十岁的女子结了婚。昭和五十四年(1979),他获得文化勋章。两年后,因为急性肺炎,以八十九岁高龄离世。

  大学曾评点他的老师与谢野晶子,认为万叶古今以来的短歌传统,到与谢野晶子才算完成,短歌的历史是为了晶子诞生的历史。这样的评价可见他对与谢野晶子的尊敬和理解,也似乎透露了大学的宿命观。假如说晶子有她的使命,大学的诞生便是为日本诗歌的继往开来。从俳句和王朝文学土壤中冒出的大学跳入世界的诗海,又返回日本,其生活历程颇具象征意义。堀口大学既像月下的皮埃罗,也像日本之莺——他可能更像是月下的日本之莺,而诗歌就是那有阴晴圆缺而让人癫狂的月。不过,大学并不哀伤,而是相信:

  我死以后

  说不定有人唱着我的歌

  我不知道的一个人……

  有人在这些歌曲里

  看出他自己的哀愁

  小小的声音

  或许念着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的一个人

  败者

  弱者

  且是我不知道的一个人

  在我死后

  借这些悲哀的歌曲

  爱我也说不定

  我不知道的一个人……

  王 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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