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中篇)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撤诉,婚礼,肯定
  • 发布时间:2019-07-17 21:59

  1

  陈改霞结婚四十五年,与丈夫韦亦是的离婚战争,打了三十八年。

  韦亦是要离婚,陈改霞不要离——到了2018年的夏天,陈改霞人在阵地在,还没输。

  自从七年前那场大战之后——韦亦是起诉离婚,陈改霞自杀对抗,韦亦是被迫撤诉,双方没有再发生过正面冲突。自然不是签了什么正式的停战协定,但双方以及韦家上下,都保持了“不单方面改变现状”的默契。

  当然,双方对“现状”的边界认知,也不是轻易就取得一致的,这同样是角力和博弈出来的结果。

  上次撤诉后,六十岁的韦亦是与陈改霞公开分居——虽然此前他早就在外面买了房子,另外安置了一个家。这回他把多年的地下情人变成了同居女友,而且高调宣布,他要带女友参加儿子韦之岸的婚礼,否则,他就不来。

  陈改霞由娘家侄子陪着,冲到了韦亦是的“新家”,在大门上摔了几瓶子酱油,并且告诉韦亦是,只要他敢毁了儿子的婚礼,她就抱着他一起死!

  儿子韦之岸取消了预订的酒店喜宴之后才跟陈改霞说的,他不能让自己的婚礼成为父母的战场,带着妻子郁青跑去了芬兰,在一群绿色精灵和圣诞老人的祝福下,完成了婚礼。

  陈改霞哭了好几天,觉得没脸见人了。跟改霞一起生活的婆婆,怕她再想不开,就给自己的公婆打电话——陈改霞最听爷爷韦启德奶奶陈素花的话。

  奶奶陈素花说她:“哪儿来的恁些眼泪?别哭了,留着等我死了再哭。”

  韦之岸婚后不到两年,奶奶去世,婆婆跟着也走了,陈改霞忽然成了一个人,白天在社区的“老人日托中心”忙活,晚上回到家,家里静得让她心慌。

  儿子接她来北京住,说要她照顾怀孕的郁青。陈改霞知道郁青不需要她照顾,但儿子更知道,自己的妈需要这个借口。

  郁青和儿子平时都住在城里的那套小房子里,周末才回来。郁青笑眉笑眼地叫妈,说妈做的蒸菜真好吃。

  顺义这个偌大的三层别墅里,平时只有陈改霞和每天按点儿上班的家政阿姨。但陈改霞不能让自己闷在家里。她出门逛,出了别墅区,她愕然发现前面只怕有上百栋的楼。楼下院子里有很大的喷水池、小广场,不少她这样跟着孩子来北京的大爷大妈,天南地北哪儿的都有。第二天,陈改霞在小广场附近有了可以打招呼的熟人,她继续开疆拓土,这个巨大的小区每个门口有不少便利店,她也一家一家进去看,她喜欢那些齐声高喊“欢迎光临”的年轻孩子。她站着看匆匆忙送外卖和快递的人,记住他们制服上的文字。忽然她看见了一家家政服务中心,门口有几十个人站着,过去问了,才知道這里在招“月嫂”学员,正规培训,发资格证,陈改霞就报名了。

  她是里面年纪最大的,不过她学得并不慢,周末回来跟儿子媳妇炫耀学来的新生儿知识,郁青笑着说:“妈,您真是——”

  儿子拦住了郁青的话头:“高兴就好,别累着。”

  孩子生下来,陈改霞有机会展示学习成果了。她的业务水平获得了请来的金牌月嫂的肯定,说陈改霞都可以出去挣钱了——只是她命好,不用挣这个钱。

  陈改霞“嗐”了一声,说命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月嫂比陈改霞年轻十几岁,一样婚姻不幸,只是恰恰相反——她想离婚,男人却死不愿离,她只能跑出来干活,不回家。毛毛百天后,月嫂离开去了别的人家,陈改霞时不时还跟她在微信上聊天。月嫂的脸上带着伤,说又跟男人干了一仗,不过她决定回老家起诉离婚了……

  陈改霞支持月嫂起诉离婚,又担心她的安全,嘱咐她小心。还跟韦之岸提起,要不要帮月嫂找离婚律师。

  韦之岸颇为不解地笑着问母亲:“妈不是婚姻的捍卫者吗?”

  陈改霞白了一眼儿子:“你懂什么?关键不在离不离婚,在是非对错!”

  韦之岸笑起来:“我爸叫亦是,我叔叫亦非,老老给他俩孙子这么起名,就是因为天底下很多事,辨不清是非啊。”

  韦之岸口中的老老,是老家方言里对曾祖的叫法。家里人都知道,陈改霞对这位爷爷韦启德,那是敬若神明的。

  陈改霞反问:“你老老是不辨是非的糊涂人吗?”

  撑着陈改霞战斗了这么多年的,就是一口气:没人愿意听她的道理,就是假装听了,顺着她说,兜兜转转,还是劝她算了——凭什么算了?

  一想到这儿,陈改霞的胸口就开始起伏,那股气往上顶——心底修炼多年的凶龙要钻出来了——那条凶龙钻出来,陈改霞就被它拿了魂儿,脑子里电闪雷鸣,喉咙里能喷出火来,张嘴想生吞活人……

  每到这样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惹她,但陈改霞自己也清楚,人家只是让她。

  韦亦是偏来惹她。

  孙女出生的时候,韦亦是买了童车、衣物寄了过来。陈改霞拆包砸坏剪碎,又给他寄了回去。韦亦是在外面如何嚣张都行,但这个家绝不能染指。韦亦是的试探,对陈改霞来说,是不可容忍的挑战和冒犯,她一定要狠狠地回击。

  后来,韦亦是来北京开会,偷偷联系儿子。孙女一岁了,他还没见过,想让郁青和儿子带着孩子出来,见见面。

  保姆抱着孩子准备出门,跟陈改霞对了个眼神儿——保姆自然跟陈改霞亲近,陈改霞立刻明白了。她拦住儿子媳妇问,这大风天抱着孩子出门,你们想干啥?

  郁青立刻投降,笑着说:“妈,我错了。你问他——”

  郁青拉着保姆抱着孩子回屋里去了。被抛弃的韦之岸尴尬地笑着说了实话,儿子认了错,赔了半天不是,陈改霞才算是平静下来。

  陈改霞按照自己的原则守着自己的防线,她从不挑衅,但也绝不退让。一年老过一年,陈改霞有时候自己也好奇,她与韦亦是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终局?

  她没想到,这个终局会在2018年的夏天到来,而且以毫不相干的模样出现。

  那天儿子在客厅看视频,看见陈改霞进来,拿起遥控器定格了。陈改霞看着电视屏幕上韦亦是的脸问:“看吧,你爸这是又给谁讲道理呢?”

  韦之岸笑着继续放视频:“我爸前些日子跟村上春树的一个对话。”

  “……在今天的文学中,讨论道德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这种困难不只发生在中国,也发生在欧洲、日本、美国……我们今天无法像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拷问自己的人物,我们甚至无法提出问题……”

  韦亦是嘴里秃噜出来的那串外国人名,陈改霞是熟悉的,让她想起了很多旧事。儿子拿着遥控器换掉了视频说:“我还是陪您看令妃娘娘上位吧!”

  儿子似乎藏着什么事儿,而且与韦亦是有关。陈改霞看了儿子一眼,儿子笑笑说:“我爸出了本新书,《听雨僧庐下》,是小说。”

  “你早跟妈说过一千遍了,小说都是假的,对吧?你爸这回又糟践谁呢?”陈改霞看着屏幕上一排排走过的宫女太监。

  韦之岸说:“我爸用了真名——小说没什么情节,就是名字……”想是看她脸色变了,儿子忙说,“跟妈没关系,您就是不要介意。”

  陈改霞很快平静下来说:“随他便,脸早丢光了,没什么可怕的。”

  陈改霞没想到,第二天她在小区里被两个小姑娘拦住,举着手机对着她,问她问题——离婚离了三十多年,是真的吗?您相信韦亦是老师的“忏悔”吗?您见过那个“小三”吗?您会选择原谅他和那个“小三”吗?据说您的儿子很有写作天赋,是因为您的反对才放弃文学的,是真的吗?

  陈改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问了半天,才知道是因为韦亦是的新书。她从小姑娘手里拿过那本书,手哆嗦着往后翻——不知道韦亦是都编了什么。这些问题从哪儿来的?书里的话疙里疙瘩的,也没说离婚的事啊,越着急越看不懂……忽然天旋地转起来,再清醒过来人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了,扭脸看见儿子韦之岸。

  儿子叫了声“妈”,便哽咽了。

  陈改霞叹了口气,她不该激动,对不住孩子。

  儿媳妇郁青拉着小孙女毛毛的手,站在床脚,陈改霞叫了声:“毛毛。”

  五岁的毛毛扶着床沿走过来,嘟着小嘴朝陈改霞扎着输液针头的右手呼了口气说:“毛毛呼呼,奶奶不疼。”

  陈改霞笑了,脸一偏,眼泪滚在了厚厚的靠枕上。

  出院后回到家,头一天晚上儿子想说什么,被儿媳妇拦住了话头儿。第二天吃完早饭,郁青带着毛毛去上钢琴课了,陈改霞进屋吃药,忽然听到厨房里一阵响动,她含着药片跑进厨房,儿子竟然没去上班,站在咖啡机前,扭脸笑着问:“妈,睡得好?”

  陈改霞先倒了杯水,把药送下去,带着呛咳说:“你——有话和妈说,是吧?”

  儿子笑笑,说:“没有,就是想在家陪陪妈。”

  “你放心,喝完咖啡,该干什么干什么,妈好着呢。”陈改霞说。

  韦之岸喝咖啡不放糖也不加奶,说叫什么“清咖”——陈改霞想,那么苦的黑汤水,怎么会喜欢喝这种东西?!

  2

  我之蜜糖,人之砒霜。

  陈改霞从儿媳妇郁青嘴里听到的这句话,入耳到心。

  陈改霞第一次和郁青见面,是2003年。韦之岸博士毕业,留在中科院物理所工作了两年,然后带郁青回家见她了。郁青是南方姑娘,学的是幼儿教育,当时在一家很大的幼教机构工作。也许是工作的关系,郁青脸上总带着笑,好像要把全世界的人都当孩子哄。

  陈改霞不是好哄的。她只有韦之岸一个儿子,她的儿子又这么优秀——研究宇宙的科学家,没有比这更大的科学家了吧?郁青笑着说:“是啊是啊,我仰望星空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仰望到了他。”

  韦之岸也“一不小心”让自己的母亲知道了郁青的收入,是他收入的十倍还不止。

  陈改霞心里犯嘀咕,在郁青面前也就越发地矜持。郁青毫不介意,亲昵地挽着陈改霞的胳膊,笑着说:“之岸给我打过预防针,说阿姨自小被姥姥姥爷宠,有‘公主病,现在被他宠,有‘太后病,您只要不下旨把我扔井里头,您说什么是什么。”

  “公主病”“太后病”到底说的是啥,陈改霞不是很清楚,但她知道啥是公主和太后,自然也能明白这话的意思。她能感觉到人家闺女喜欢自己的儿子,也愿意跟自己亲,加上本来也不是会拿腔做派的人,很快就开始催他们结婚了。先催的自然是儿子,韦之岸都过三十了,还说不着急。

  韦之岸被单位外派去哥伦比亚大学物理中心工作三年,陈改霞拉着郁青说走之前你们结婚吧。郁青还是那样笑着,说:“阿姨,他不急,您也别急。”

  陈改霞掏心掏肺地说:“孩子,我是替你想——你们住都住一块儿了,他万一在外面——之岸不是他爹,可男人毕竟是男人啊!”

  郁青咯咯地笑起来说:“要是真有您说的那个万一,结了不还得离吗?”

  韦之岸走了,又回来了,两个人还是不急。陈改霞闹不懂是咋回事。那时候郁青已经在单位附近买了房子,两人住在一起。每次陈改霞来北京,看他们俩都是如胶似漆的,自己還在屋里的呢,俩人谁出个门都要抱一抱亲亲脸。

  问儿子,儿子只会回答不急。儿子不急,陈改霞是真急了,急得去问郁青。郁青虽然还是笑,但那笑有点儿苦:“阿姨,他有点儿害怕结婚——催没用的。”

  陈改霞心里咯噔一下。郁青想是看到她脸色不对,笑着拉起她的手:“阿姨,您别多想,跟你们没关系——我也要好好考虑,您的话,终身大事嘛!”

  “终身大事”的确是陈改霞的话,郁青说这话,她挑不出毛病——表情、眼神、语气都没毛病,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听着刺耳扎心。

  2011年,韦之岸和郁青终于结婚了。陈改霞早就名存实亡的婚姻,随着韦亦是与女友的公开同居,连最后一点遮挡都没了,赤裸裸地摊在世人眼睛里。

  陈改霞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脸面——闹了这么多年,那点儿脸面早丢光了,没想到韦亦是竟然一点儿都不替儿子着想——陈改霞每想到这儿,就气得浑身哆嗦。

  摊上这样的爹,儿子能有什么办法?

  婚礼没能正经办,陈改霞觉得对不住儿媳妇郁青,在亲家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本来陈改霞提着劲儿买了金镯子金链子大红绸子,包了一捆钱,去媳妇娘家下聘的,結果弄得结婚后在北京才第一次见亲家。陈改霞是直肠子,红涨着脸给人家赔不是,说得羞恨起来,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

  亲家母忙抓住了她的手,笑着说:“老姐姐,快别这样!青儿给你说过吧,我也跟你一样。她亲爹是个畜生,喝酒,打人!我要是不离,命都得没了。之岸他爸爸,那是大作家,花是难免的——有几个男人不花的?我接着找的那个呀,也花!那花得……”

  郁青笑着对陈改霞说:“妈,您别被我妈吓着——”她指了指笑眯眯坐在亲家母旁边的小老头儿,“这是我妈给我找的第三任爸爸。”

  亲家母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食指戳了自己丈夫的脑袋一下:“他要是表现不好,我立刻让他下岗,接着给你找个四爸!”

  亲家公呵呵笑着替她捡起滑落在地上的纱巾:“你就疯吧!”

  亲家母整着纱巾,对陈改霞说:“姐姐,你要往开处想,人就这一辈子……”

  郁青打断了自己母亲的话:“妈,我之蜜糖,人之砒霜,你就别推销你的快乐人生论了。”

  亲家母像一只羽毛艳丽欢快喧闹的鸟儿,离开后,叽叽喳喳的鸣叫声,还在陈改霞耳边盘旋了数日。

  陈改霞喜欢亲家母的性子,她也不是有心眼儿的人,后来果然两亲家之间处得很好。亲家母平时在老家,过年时都来北京团圆,闺女女婿两亲家,情真意切地成了一家人。亲家母不懂自己闺女说的什么蜜糖砒霜,得空还是劝陈改霞,可就是一句话也劝不到陈改霞心里去。

  陈改霞开始还听着,后来熟了就不听了,笑着拿郁青的话堵亲家的嘴:“你的蜜糖,我的砒霜——”

  亲家母就问她:“那你的蜜糖是啥?”

  陈改霞愣了一下说:“我的蜜糖——不知道,”她随即笑了,“我心思不够用,没想出来。不说这个了,教我那个古风舞怎么跳吧。”

  亲家母是广场舞高手,陈改霞也不弱,小区前几年跳什么“小苹果”“僵尸舞”,她学得快,跳得好。去年春天小区旁边忽然开出了一个书院,书院里的薛云老师比陈改霞小几岁,也来跟她们一起跳舞,大家都跟着她学起这种古风舞来了。古风的调子慢慢的,歌也很好听,就是动作不好学。人家扭腰调胯挥出去的是绸子,自己也扭腰调胯挥出去的就是棍子。

  亲家母果然会这种古风舞,立刻手把手教起了陈改霞。

  “要美,美……”亲家母两条胳膊上的白肉抖成了连绵的波浪。

  陈改霞年轻时体态丰腴,但腰身是有的,后来也没怎么发福,依然有着让亲家母羡慕的腰身。白天在家跟着亲家母学会了抖胳膊,晚上去跳舞就大不一样了。亲家母来住的那些日子也天天跟着去,她不下场跳,首长视察一般在小广场边踩着高跟鞋踱步,或者跟凉亭里几个拉胡琴唱京戏的老头儿瞎聊。

  亲家母走的第二天,陈改霞收到了一束花。小区门口花店的女孩来送的花,她认识陈改霞,叫声阿姨,笑笑地递过来一张卡片,卡片里夹着两张长安大剧院的戏票,周日晚上的《龙凤呈祥》。

  送花和戏票的是前面单元楼里的秦教授。陈改霞知道大概是那几个唱京戏的老头儿中的一个,弄不清楚是哪一个。儿子和郁青都看她的脸色,不敢绷脸,也不敢笑得太明显,陈改霞“咳”了一声,说:“妈知道咋办,你们别操心。”

  陈改霞那晚坐上了秦教授的车,去长安大剧院看了《龙凤呈祥》——戏名怪好听的,其实就是“刘备招亲”。路上陈改霞给秦教授把话说明白了,不吐不咽地糟践人家心思,陈改霞不是这种人。

  秦教授摇头叹息,说:“可惜你一生心思错付,那位韦先生并不懂你。”

  陈改霞一笑:“没啥可惜的。”

  3

  心思少,这是韦启德对陈改霞这个长孙媳妇的评语。

  新婚的陈改霞问丈夫韦亦是这话是什么意思,韦亦是笑着说:“爷爷说你傻。”

  那是1974年的春节,陈改霞第一次跟韦亦是回家。

  开封顺河沿街韦家的三进宅子里,解放后陆陆续续住进来十几户人家。各家搭棚建灶的,成了挤挤插插的大杂院。韦家人只剩下了中间那进院子的三间上房和西厢房。爷爷韦启德和奶奶陈素花住上房的东耳房,韦亦是的母亲住西耳房。韦亦是是遗腹子,他的寡母陈氏,小名憨丫头。奶奶叫了一声,立刻笑着改口:“亦是她娘——如今媳妇进了门,做婆婆的人啦,不能瞎叫了。”

  西厢房本来是韦亦是的堂弟韦亦非住着,现在收拾出来给他们做了新房。墙上是大红的喜字,下面是一床簇新的蓝布棉被。婆婆掀开枕巾给陈改霞看枕套,碧绿的荷叶粉色的荷花五彩的鸳鸯,婆婆摸着枕套说:“家里啥也不剩了,这对苏绣的枕套,是我的陪嫁,我想无论如何得留着,给媳妇。”

  婆婆哭了,改霞也哭了。

  改霞来之前,娘家妈妈还担心。韦家是豫中有名的大户,虽说是解放了,这都是老黄历,可自己闺女毕竟是没出过下洼村的乡下丫头……

  改霞抹着泪想,韦家人多好呀。连那个才九岁的堂弟韦亦非也好,虽然皮得很,在外面疯玩得乌眉皂眼的,跳进屋里就嚷嚷:“大哥领回来的花嫂嫂呢?”

  亦非两岁时父母不在了,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改霞拉着他,用手帕给他擦冻出来的清鼻涕,亦非靠在改霞怀里说:“嫂子,你真香,真好看!”

  那晚如此鲜明地留在了陈改霞的记忆里:橘红的灯光,暖暖的炉火,炉子上烤着改霞带来的红薯,爷爷奶奶脸上都是笑,婆婆看着她笑着笑着就抹起了泪,亦非困了却还黏着她不肯进西耳房里睡。奶奶笑着说:“等你长大了,照着你嫂子给你找一个!”

  她却怎么也想不起韦亦是那晚的神情,动作,话语……甚至连面容都是模糊的。陈改霞只记得他们走的时候,韦亦是蹲在地上捆书的背影。

  韦亦是爱书,陈改霞不爱书,她爱读书的韦亦是。

  陈改霞上面有三个哥哥。当大队书记的父亲,嘴上天天说自己把这个小闺女惯得没样儿,可还是惯着。陈改霞生得好,聪明能干,是下洼生产大队里最出挑的女孩子。一家女百家求,更不要说改霞了。可是说哪家都没用,爹妈心知肚明她那点儿心思。自打十八岁那年,下洼分来了几个下乡知青,开封那个瘦高白净的韦亦是,把自己姑娘的魂儿给牵走了,没事儿就往知青点儿跑。一年小两年大,眼看耗到二十四了,爹妈有些焦心。

  外乡人,没根底,学生秧子,啥都不会,出身又不好,这辈子也别想翻身……爹妈掰着嘴儿说。陈改霞眼泪汪汪地说:“你们瞎操心,人家都不搭理我!”

  五年都没搭理她,一搭理,就搭理到被窝里去了。爹娘自然没办法,让俩人扯了结婚证。既然结了婚,那就好好过。去开封婆家的时候,改霞娘担心闺女没心眼儿,又从未受过委屈,怕有个眉高眼低言差语错的,反复嘱咐说:“就几天,忍忍就过去了,说啥你都别回嘴,又不用跟着他们过日子……”

  改霞揣着婆婆给的苏绣枕套回到下洼村,给自己亲娘看,她可心可意的日子,就是这般鲜亮的颜色。

  那对苏绣枕套,毁在了第二年夏天的大水里。

  接连几天的暴雨,陈改霞和韦亦是住的房子漏了。改霞还带着吃奶的孩子,改霞娘就让他们三口回娘家住。水库溃坝是半夜的事。上游几个村直接被水冲了,下洼村在下游,接到信儿还能撤离。三哥冲进院子里喊:“快跑,发水了……”改霞抱起孩子,扭脸一看,原本坐在床头看书的韦亦是,丢下书已经冲出院子去了。改霞抱着孩子,三哥拉着母亲,跑到了岗上,看着白茫茫的水冲过村庄。

  水过后,满是淤泥的地上,人畜尸体纵横……陈改霞跟着被转移的人群走,一直没见着韦亦是,她担心他跑错了方向……到了第七天,怀里的孩子发起烧来,空投的药已经没有了。

  运送救灾物资的车正好返回鄭州,大哥当机立断,告诉陈改霞抱着孩子去开封救治。司机人很好,捎他们到去开封的岔路口时,帮忙截了辆附近公社往开封供销社送货的拖拉机。没想到拖拉机坏到了半路,还剩十里多地,改霞跟拖拉机司机道了谢,抱着孩子上路了。

  改霞摸到顺河街韦家,已经半夜了。全家忙乱起来,十岁的韦亦非不知道从哪儿蹬了辆三轮车赶上来,陈改霞抱着孩子上车,爷孙俩人推着三轮车去了人民医院。孩子已经烧成肺炎了,大夫说再耽误些时候肺衰跟着心衰,孩子就没了。韦启德松了口气,才想起问三轮车的事——韦亦非翻墙进了街道被服厂,从里面开了大门,偷骑出来的。韦启德又忙拉着亦非去送车,赔罪道歉。

  孩子烧退了,陈改霞从医院出来觉得眼前发黑,婆婆抱着孩子,改霞扶着墙,慢慢走回家去。进屋改霞坐下,抹了抹头上的虚汗,给孩子喂奶。奶奶陈素花端着熬好的米粥进来,用勺子刮着糖罐的底儿,刮出了指甲盖大小的一点儿白糖末,倒进碗里,叹口气,搅一搅,叫改霞来喝。

  亦非这时从外头进来,一声不吭地把一听炼乳放在桌上,所有人都愣住了。陈素花声音颤抖地问:“亦非,你——这是哪儿来的啊?你是不是……”

  亦非得意地一笑:“奶奶,我没偷东西——这是人家送我的。”

  “送你的?”陈素花抬高了声音,“你天大的脸,谁会送——”

  陈素花突然把话咽下去了,韦启德扶着堂屋门在喘气,说:“这兔孙真比兔子跑得还快!”

  陈改霞喝了糖粥和炼乳,头不晕了。除了抱着孩子喂奶,她就木着脸,不说话。奶奶与婆婆跟她说话,她也就应一声,问十句,答一句。直到三天之后,韦亦是出现在门外,这些日子一滴眼泪也没掉的陈改霞看见他,放声大哭。

  韦亦是的确跑错了方向,混进了相邻生产队的人群,转移的时候他也不敢掉队去找改霞他们,只能跟着走。灾后一片混乱,韦亦是找到了公社的安置点儿,在那儿又等了几天。救灾物资在这里分发,他接收造册分发登记,又快又清楚,公社就没让他回下洼大队,留下帮忙了。

  下洼大队带人来领物资的是陈改霞的大哥——水起得太快了,带着民兵组织乡亲撤离的改霞父亲最后才走,他和十几个年轻小伙子,都没能跑出这场洪水。

  公社领导让改霞大哥负责下洼大队的工作了。改霞大哥见到韦亦是,只说了一句:“回大队吧。”

  韦亦是跟着大哥走,大哥却让他先去趟开封,看看改霞母子。

  韦亦是带来了父亲去世的消息,陈改霞哭得更厉害了。

  婆婆陪着改霞哭,哭着劝她,说:“霞啊,乖!你比我还是命好。我遇上的那场灾,自己的爹没了,亦是的爹也没了。”

  改霞哭着又去宽慰婆婆,奶奶在窗户外头嚷:“你们娘儿俩快别哭了,他爷爷在打韦亦是呢!”

  改霞和婆婆忙抹了泪出来,韦亦是在堂屋里站着,胳膊腿上都有鸡毛掸子抽出来的红印子。看见她们婆媳,韦启德慢慢把手里的鸡毛掸子插回到掸瓶里,韦亦是低着头动也不动,婆婆吓得也忘了哭了。改霞先回过神来,说:“爷爷,你咋能打人呢?”

  韦启德叹了口气,没说话。孩子在厢房里哭起来,改霞忙进去,她听见韦启德对着韦亦是说了句:“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啦!”

  4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这是韦亦是写在书里的话。那本书名为《梨花泪》。旧旧的小薄本,那是韦亦是出的第一本书。

  陈改霞望着那一架子书,听见儿子从楼上换了衣服下来,在门口与来上班的家政阿姨碰上了,说了两句话。

  儿子的声音乍一听,与韦亦是年轻时一模一样,略有些沉,却很好听,让人想起沙沙的黑糖撒在黏滑的粽子上,米与糖混在一起的香甜……陈改霞又想起开封顺河街韦家老宅堂屋里,奶奶陈素花用力刮着糖罐的底子——陈改霞后来给韦亦是说过这个情形,韦亦是把它写进了自己的书里。

  韦亦是写的书,叫作小说。小说是虚构的,不是真的,儿子总这么说。陈改霞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看了韦亦是的小说在生气,儿子才这么说的。

  陈改霞知道什么是小说。她是下洼村唯一读完初中的女孩子,虽说也没正经上过几天课,但她在学校看过《红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青春之歌》,这都是小说。小说里一定有东西是真的,江姐是真的,小萝卜头是真的,保尔是真的,就连那个林道静,据说也是真的……就是换换名字而已。

  陈改霞从未想过,韦亦是也会写起小说来。

  儿子三岁那年,韦亦是忽然对陈改霞说,他要去上大学。

  陈改霞说:“你咋不上天呢?”

  韦亦是跟她解释,这次是考试,谁都可以去考。陈改霞摸摸床上熟睡的儿子,摇头。韦亦是在床边半坐半跪地抱着她的肩膀告到半夜,陈改霞心软了,拿了报名表去找大哥盖章,大哥拿着章看着自己的妹子,说:“以后你别找我哭。”

  陈改霞没有哭,韦亦是哭了,他政审没有过。陈改霞陪着他哭了一会儿。第二年韦亦是没有再报名,他死心了,她也就安心了。

  没想到又过了一年,韦亦是忽然拿了本书回来。翻开书皮,陈改霞一眼看见了被印出来的“韦亦是”三个字。她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韦亦是的表情告诉她,一件大事发生了。

  陈改霞坐在自家的床上一字一句看那篇名为《梨花泪》的小说,看到一半眼泪就开始淌,又丢不下,一边看一边哭。陈改霞看得出来,韦亦是写的那对被批斗凌辱、双双自杀的戏曲演员和编剧,就是婶婶和叔叔,那个在雪地里等着爸爸妈妈回来的两岁男孩,就是韦亦非……

  在韦亦是的小说里,叔叔婶婶的名字换成了子思与玉梨,陈改霞听奶奶讲过他们的事。当初婶婶的娘家爸爸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说:“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百无一用,这也罢了,心思还多,要知道,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在小说里,两人决定赴死之前,子思搂着玉梨说:“我虽无能无用,但我绝不负你。”

  这话其实是叔叔写在遗书里的,爷爷多年之后提起来还叹息流泪:“他们不负彼此,只得负了父母、兒子……”

  陈改霞看完难受了好几天,心疼亦非心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就去找村里外号叫“哨儿吹”的崔绍杰,弄了些布票,挎上一篮攒下的鸡蛋,拉着五岁的韦之岸去了开封。

  韦亦非已经是十五六的大小伙子了,比小时候略腼腆些,见了她叫嫂子,脸还会红。陈改霞的泪一下子就滚出来了,又觉得自己傻气得很,塞了布票给亦非,说:“让林奶奶给你做件体面的衣裳。”

  林奶奶是爷爷韦启德娶的另一房太太,当年那罐炼乳,就是亦非从她那里得来的。陈改霞也是因着那罐炼乳知道的,这位林奶奶解放后跟爷爷分开了,不知道怎么的,前两年又回来了,住在西厢房里。

  她听见改霞的声音挑帘出来,笑着说:“我们亦非这两年大了,可知道讲究了。他嫂子这份礼,算是送到心窝里去了。”

  后来林奶奶又走了,说是回上海了,她本就是上海来的。韦亦是跟陈改霞第一次提离婚的时候,就拿林奶奶做了例子。

  那时候韦亦是已经在驻马店文联工作两年了,大哥说这么分着不行,正好孩子也该上学了,韦亦是只得把他们娘俩接走了。陈改霞来了城里,韦亦是很少回家,回来也不碰陈改霞,陈改霞逼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想离婚。

  韦亦是那晚跟陈改霞讲了很多故事和道理,先讲安娜·卡列尼娜,后讲林奶奶,说她们都是尊重自我感觉的独立女性。

  陈改霞也尊重自己的感觉——她的感觉就是不想离婚。

  韦亦是说她的这种感觉是不对的,没有经过思考。他让她好好想想——他们的婚姻是他苦闷绝望时犯下的错误,他非常感激她给予他的柔情,他会珍藏在心底,他也真的喜欢过她,只是他们之间没有灵魂的共鸣,他们之间也没有产生过真正的爱情——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样的婚姻是枷锁,打开这枷锁吧——改霞,给我们彼此自由……

  韦亦是眼中含泪望着她,深沉甜美的声线钻进她的耳孔,进到了她的心里,在里面缠出来一团乱麻。

  陈改霞不知道该怎么办,哭着回了下洼村。她在家哭的时候,二哥三哥进城把韦亦是打了,陈改霞就又回来照顾胳膊打石膏的韦亦是了。

  韦亦是胳膊上的石膏拆了,每天晚上趴在桌子上写写写,他不再跟陈改霞说离婚的事,他不跟陈改霞说任何事了。陈改霞没有再哭着回下洼村,她去了开封,问问爷爷奶奶和婆婆,她该怎么办。

  婆婆本来不知道韦亦是挨打的事,一听胳膊都打断了,眼泪就流了下来,说:“霞啊,不能这样啊——有话说话,不能打……”

  陈改霞也哭了,说:“妈,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奶奶陈素花叹口气说:“两口子,得容!你们还年轻,多过几年就不打不闹了,他会明白的。过日子哪有不刮风下雨的?都会过去的。”

  爷爷没有说话,他写了一封信,让改霞带给韦亦是。

  爷爷封了信封,陈改霞很想看,但她忍住了。韦亦是看了爷爷的信,看完塞进口袋里,出去了。那天晚上十点多的时候,韦亦是回来了,他没在桌子前熬夜,到床上来了,他伸手把尚未睡着的陈改霞揽到了身子下面。

  果然就像奶奶说的那样,风雨过去了。

  但有一点儿,陈改霞心里有点儿别扭。自打儿子断奶,两人做那事儿的时候,韦亦是总要用那个套套,说不急着再要。改霞觉得一个孩子太单了,怎么也得再要一个。后来别别扭扭的,之岸都上学了,改霞也过了三十,再不要就来不及了。既然风雨过去了,改霞就跟韦亦是说要老二的事。韦亦是却告诉她,现在国家有政策,只生一个好。市委也有文件,领独生子女证的干部职工,新宿舍楼给一套房子。韦亦是刚提了副科长,他说想带个头儿。

  陈改霞被他哄了半天,委委屈屈去做了结扎手术,领了独生子女证。等拿了新房的钥匙,看着四层高的新宿舍楼,簇新红砖勾着白缝,铸铁窗框上漆着墨绿的油漆,干净漂亮得像电影里人住的屋子,心里又高兴了起来。

  陈改霞搬进新宿舍楼,知道左邻右舍不是领导就是老师,心里有些怯气。但她很快就克服了,就像她在下洼村是出挑的姑娘,很快也成了独生子女楼里出挑的家属。陈改霞剪头烫头盘头,就有人跟着她学。上海的林奶奶是她的时尚指导兼强大外援,一个夏天给她做了七条裙子寄过来。就连对门轻工局的那位科长夫人,开始有点儿骄傲,后来也上门要借陈改霞的裙子做样子,拿给裁缝看。投桃报李,她说百货大楼进了苏绣被面,邀改霞一起去挑。改霞知道这叫“走后门”,但她从这个“后门”里抱着一对鸳鸯戏莲的苏绣枕套出来时,高兴得鼻子发酸。

  陈改霞兴兴头头过日子,韦亦是不凑趣,也不扫兴,写字台前的他永远背对着身后的妻子,问他什么应一声,也不回头。不管如何,陈改霞摸着买到手的枕套,觉得她那鲜亮如苏绣般的日子又回来了。

计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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