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中篇)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老房子,地势,邻居
  • 发布时间:2019-07-17 22:23

  

  1

  洪旗是我们家老邻居,和我姐是小学同学。小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大院里。在我们春谷,描述方位很简单,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住哪个方位,就在哪个方向后面加上一个“门”字,直截了当。我家住在西门。从城中心,沿着两旁栽种了法梧的柏油马路一直朝西走,拐进右首边一条不宽不窄的胡同巷子,走进去,就是了。

  我家住的这栋宿舍,共有6户人家。房子背后是一片广阔的菜地,一条圩埂将菜地围住,与大院区隔开来。我家在这排房屋的头一户,与右首边的那栋平房中间隔一条通道,通道通往后面的圩埂。过道旁有一口水井,对着我家小房间的窗户。这口井是我们大院的生命泉,吃喝全靠它。井周围的青石板磨得发光发亮,可以当洗衣板用了,有妇女在上面捶打衣服,井水漂洗,格外干净。四面有漏水槽,长着墨色青苔。季节旱涝不同,井里的水位时有变化。梅雨天,井水涨得高,弯弯腰,似乎伸手可触。碰上干旱,提桶的竹篙子都不够长,得用很长的粗麻绳系着放下去。并不怎么好弄,我试过多次,水桶扔下去,打不着一点水。洪旗就很老练,将水桶倒扣下去,在底下一拉一拽,一下子就满了。他这人灵巧,凡我们做不了的活,他一定可以解决。

  洪旗家住大院另一头,最东侧,老房子,地势比我们家略低。门前有两株老树,一株是槐树,还有一株记不得名了,那树的叶子有时被我们用来比赛拉锯,看谁的茎韧劲大。我们小时候,什么都可以拿来当玩具玩,泥巴、石头子、小野花、狗尾巴草、木头片、瓦块……槐树春天开白花,可以吃,洗净拌上面粉,在锅里隔水蒸熟,清甜喷香。洪旗妈妈做过。因为这两棵树的遮挡,洪旗家总是很阴凉。夏天白昼长,树下石墩上时常歇着一两个打盹的纳凉老头,像老僧入定。我们这排房和洪旗家之间有一个小出口,通往池塘。这池塘的重要性不亚于那口水井,淘米洗衣服洗菜都在那里。池塘朝后延伸就是圩埂另一侧,朝前延伸则会通到我们县最大的护城河。就这样,池塘、圩埂、大马路将我们大院围起来,形成一个独立的空间。住在里面的,我们称之为邻居,在这以外的就不算了。冬天池塘水面会结冰。有一年,冰结得厚,洪旗带头走了上去,姐姐紧随其后,他俩让我待着别动。待他们回到岸边,我拿着鸡毛毽子走上去,说了一句“看我”,毽子刚踢起来,冰裂了,我一脚踩进窟窿。姐惊慌失措大喊救命,洪旗跨过来一把将我拖出,我们仨衣服都湿了。好在大人们都不在家,洪旗烧了木炭,我们围着火炉烘烤衣服,好半天我都惊魂未定,姐姐也吓得不轻,一个劲地发抖,好像掉下窟窿的是她。事情还是被妈妈发现了,她一边替我换衣服,一边训诫姐姐。洪旗过来道歉,说:“阿姨,是我不好,是我带她们走冰面的,你不要打她了。”妈妈气消了点,还反过来夸洪旗,这孩子倒诚实。那年我5岁,姐8岁,洪旗也8岁。

  我是4岁那年搬到大院的。在没见到洪旗之前,我已久仰其名。不知他耳朵会不会发烫,姐每碎碎念说起这个同学,像说起神,如何如何绝顶聪明——口算心算一流,背书过目不忘,字写得漂亮,像钢板印的……我心中充满崇敬,没想到有幸和这位神做了邻居。神长的是这个样子:眼睛小小,皮肤黑黑,个头不高,嘴角带着一丝和蔼的微笑。这就是神的样子,我想象不出会有不是这个样子的神。

  我姐羡慕洪旗,他所拥有的技能是我姐欠缺的。我到现在都还記得姐因学习闹出的笑话:一年级学写拼音字母,她总画不圆那个“O”字,急得又哭又发脾气,让我妈单位的阿姨叔叔笑得够呛。姐长得甜,大眼睛,看上去水灵,学习却不像长相那么开窍。她因而特别佩服洪旗的脑袋瓜子。

  有一天,姐心血来潮,带还是学龄前儿童的我去她班里玩,找了个小凳子,让我坐她旁边。老师进到教室,班长喊“起立”,我跟着站起来。多了个小人儿,老师见怪不怪,也没赶我走——那时学校怪开明的。混迹学生中,我既忐忑又兴奋,由衷觉得学生的身份很了不起。洪旗坐在斜对面,几乎每科老师都喜欢喊他回答问题。他还下位发作业本,是班上的小领导。

  下课了,同学们踢毽子,跳橡皮筋,玩石子棋,我怯怯地站一边看着,同学们表现得很友爱,拉我一起玩。那时候,小学生也分男女界线。我看见洪旗和一帮男孩子玩枪战游戏,是泥巴做的枪,他虽然个头不高,却是个发号施令的指挥,看着神气得很。

  不过,这位大神在我姐面前却俯首帖耳。我姐头生女,比较娇惯,大家凡事让她,洪旗和我也不例外。不过,我们院里另一个男孩李勇,就没洪旗这么谦让。他们仨都同龄。李勇挨着我家隔壁,比洪旗家还近,但我姐就是和他玩不到一起。有一回,我姐去洪旗家,路过李勇家门口,李勇正和别人一起在门口玩沙城堡,一捧沙子故意撒到我姐头上,我姐一边揉眼睛,一边大骂李勇“坏蛋坯子”。李勇回骂我姐“好哭佬”。我姐再回骂他“鼻涕罐子”(李勇经常拖着两条青鼻涕)。骂仗升级,李勇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地挥起了拳头,没等到他拳头落下来,我姐飞起一脚踢过去。幸亏路过的大人拉架,才避免了一场打斗。李勇妈妈从屋子里出来,矜持地将儿子唤回去。李勇妈妈是老师,爸爸是供销社经理,他们家在大院里蛮有身份。李勇在他妈妈的学校念书,和我们不同校,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小妹妹李彤和我同岁,也在她妈妈学校念书。关系好的时候,我和李彤会一起扮家家,但只要姐姐一和他哥闹翻,我们哪怕玩得好好的,也要立即分开,各自为政了。

  洪旗从不会和我们吵,他一方面让着我们,一方面也很聪明,让我们心服口服。

  小孩子关系和睦,大人之间关系也就好。妈妈包了饺子会分给邻里品尝,尤其会给洪旗多一点。洪旗父母不大和邻人交际,却与我家和睦,大约也是孩子起了黏合剂的作用吧。

  洪旗到我家来玩,拿来一碗她妈油炸好的蚕豆,先不吃,跟我们做游戏,把豆子分两堆,一堆给我姐,一堆给我,自己只留一粒做本,我们仨比赛输赢。结果,我们姐妹俩的豆子全被赢走了,豆子都成了他的。我沮丧极了,这时他才又把豆子重新分给我们,大家一起享用。把吃的东西变成玩具也是洪旗常干的事,他花样很多。

  我们大院里小孩子多,一到假期,大人们上班,院子就是孩子的天下。大大小小,按年龄梯队玩。大一点约着出去捡煤渣,捡玻璃,捡西瓜子,拿到废旧品收购站卖钱;小一点的,去田埂里挖野菜,捉蜻蜓,扑蝴蝶。我们小时候没上过幼儿园,可是,院子里活动丰富,除了各种游戏,经常还有大孩子扮演老师教小一点的孩子认字。我姐虽然学习不太好,却热衷于当老师。一块小黑板,一只粉笔头,一根教鞭,老师学生演得都很认真。尤其那根教鞭,很令人胆寒。洪旗从不和我姐抢老师的角色,他甘当下手,协助处理教学管理工作,那根武威的教鞭就是他弄来的。我姐当老师当得逼真,功劳就在那根教鞭。

  2

  洪旗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他在家排行老四,小名“小四子”,不过他不让我们叫,仿佛那有损他的尊严。洪旗家的人有个共同的标志,都是眯眯眼。别看眼睛不大,视力却好得很。有一回,我和姐姐去他家,跟洪旗的两个姐姐一起缝麻袋,那是他妈找来的散活,缝一个麻袋一毛钱。弄来了一大捆,洪旗姐姐让我们也分享赚钱的机会。我们一人一个小凳子,坐在他家阴暗的小房间里,埋头缝补,像个小小的手工作坊。洪旗两个姐姐身边缝好的麻袋越来越多,她们飞针走线,动作娴熟得不得了。不像我姐,老半天才缝好一条,针脚还不匀,这大概令她想起一年级写拼音,画不圆那个“O”字的经历了,急得汗都冒出来了。我则更笨,一匹麻袋差不多盖住了我大半个身子,四条边缝过来,就像转一圈地球。洪旗都比我们快,他本来对女红没什么兴趣,但看我们都在缝补,也只好加入。唯独洪旗大哥不和我们玩。在这个劳动之家,洪旗大哥有点另类,他有着一头浓密小鬈发。鬈发也是他们家的特产,在烫发兴起的时候,洪旗姐姐的自来鬈不知令多少小姐妹们羡慕,但她们总是把头发拉得直直的扎起来,不让人看出鬈来。洪旗头发剃得很短,鬈发几乎不显。只有他哥,头发任其翻鬈,这让他看起来很有文艺气息。他确实也算个文艺青年,喜欢画画,房间里贴了不少画作。他有一帮和他差不多志趣的朋友,常在一起高谈阔论。那会儿他已经高中毕业了,大学差几分没考上,因为英语成绩特别好,被一家学校聘去做代课教师。学校离家比较远,他时常住在那里。

  有个礼拜天,我们正玩着一种吹竹叶的游戏,把竹叶打个卷,可以发出哨音。他哥从外面回来,见我们玩得起劲,顺手拿起一片竹叶,搁嘴边一放,吹出一串美妙的曲子来。我和姐看呆了。他笑着说,不用叶子,直接用手都可以吹呢。果然,他两个手指捏起来,吹出了动听的音乐。炫完了技他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出来了,把我们傻傻地丢在门外。

  “哎呦,吹口哨,小油子才爱那样哩。”李彤表情很不屑。她悄悄地凑近我耳朵神秘兮兮地说,洪旗哥哥很“那个”,画了许多女模特。“那个”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近乎不光彩的词。

  “你怎么知道?”

  “他学校一个美术老师说的,美术老师是我家亲戚。”

  “你亲戚不画女模特?”

  “他不画,他画国画。”李彤正色道。

  国画比模特高级吗?我不解。

  李彤小小年纪就“立场坚定斗志强”,让人惊佩,虽然那口气听来叫人不大舒服,可又觉得她说得理直气壮。某一次,在洪旗家,他大哥从外面回来,看见我姐穿着格子裙,正聚精会神翻看小人书,突然拿起画架,说,别动,我把你给画下来。他那双小眼睛闪出一种光芒,不知为什么,的确令人有些不安。

  李彤还透露,洪旗父亲当过“右派”,坐過牢。

  洪旗妈妈没有正式工作,家里有一台缝纫机,平时给人裁剪衣服,补贴家用。我去洪旗家玩,最喜欢看洪旗妈妈上缝纫机,脚踏在踏板上,上头的线竖着带下来,裁剪好的衣服整齐地合拢,机子将它们压得平整。裁衣间的案板上放着量衣尺、长剪刀、画线笔、一摞摞布料,地上散落着许多裁剩下来的边角料。洪旗大姐二姐的不少衣服就是用边角料拼凑而成的。有人说洪旗妈妈坏话,说人家来找她做衣服,她故意多报点尺寸,好匀出一些来。不过在我印象里,洪旗妈妈是很热心大方的人,对我们姐妹不错,我和姐头上扎辫子的蝴蝶结就常是她用边角料给做的。用边角料做蝴蝶结是我那爱美的姐姐的主意,洪旗大姐二姐都想不到。

  有一回暑假,天干物燥,骄阳似火,我们照例去洪旗家玩。他爸上班未回,哥哥姐姐也都不在家,屋外两棵槐树罩得格外阴凉,蝉隐在枝头一声接一声地嘶叫着。洪旗一个人坐在堂前看《三侠五义》。

  “伯母不在家?”我姐问。

  “去梅花山敲石子了。”

  “你姐她们也去了?”

  “嗯。都去了。”

  “你怎么没去?”

  洪旗摸摸后脑勺,没话可说。他妈经常带着两个姐姐打零工,让他这个老幺儿在家守门。他们家男孩子学习比较好,女孩子差一些。大姐没考上高中,二姐勉强上了我们县的第二中学,成绩也不好。洪旗会学习,家里寄希望于他。

  “我扎头的红绸子搞丢了,想找伯母再要块碎绸子。”我姐说。

  “你自己去里面找找看吧。”洪旗大方做主道。

  于是,我和姐一起进了洪旗妈妈的小缝纫间。案板上堆着不少碎料,我姐一看到花布,就像进了宝山,两眼发光。她相中了一块白底紫花绸子,一大块,够做几条细绸子了。她想用这整块绸缎做一条手帕大的头巾,手抚摸着绸缎,觉得有点贪心,迟迟开不了口。

  “伯母不在家,这绸子也裁不了呀。”

  “我替你裁。”洪旗自告奋勇。

  “你也会?”

  “这有什么难的。”

  我姐将信将疑。

  “这块绸缎这么大,裁下来挺可惜,不如做条手帕,你看可行?”洪旗的建议正中我姐下怀。

  不规则的绸料被他小心翼翼地剪齐成一块方帕,然后坐在缝纫机上,把白色线头穿进针鼻子里,脚踏上踏板,手帕做成了。

  我姐当即就把两根麻花辫子拆散,束成一条,绑上紫花绸,一下子显得好洋气浪漫。洪旗像个功臣一样,兴致勃勃地看着我姐把紫绸子系在头上,小眼睛闪闪发亮。

  外面传来一声巨响,放炮的声音,是从南门外梅花山那边传来的。我们春谷山多,开石矿是一项产业,石头堆起来,敲碎,再运往水泥厂、建筑工地等。每天傍晚都会有这响声。估计伯母她们也快回来了,我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屋子。

  3

  我后来常想,我姐怎么没和洪旗好上呢?他们算是青梅竹马了,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几乎所有关于姐姐的画面都伴有洪旗。

  有一年夏天——童年总是有漫长无尽的夏天——洪旗来我家玩,我们仨铺了块凉席在地上打扑克牌。窗帘拉着显得阴凉,知了在窗外有一声没一声地嘶鸣,让人昏昏欲睡。我们打的是“抽乌龟”——不用动脑的那种,两人心不在焉,机械地出着牌。中途我出去上厕所,那时家里是没有卫生间的,平常晚上解手用痰盂。我们的公厕建在圩埂上,肥料正好供给蔬菜队,年终,蔬菜队答谢大家,还会给大院每家每户奖励一些蔬菜。如厕完毕,回到家,从明亮的太阳光里,一走进幽暗的房间,眼睛似乎都有点切换不过来,那两人看见我一头闯进来,好像有点慌张,身体迅速警醒分开,原本似乎挨在一起了。我那时尽管还小,对男女交往却也并非一点感觉没有。李彤人小鬼大地告诉我,洪旗大姐开始和人谈恋爱了,还传得异乎寻常,她被男的一碰就晕过去了。我很惊骇,长大了的男女接触会这么危险?看到姐姐和洪旗分开的一刹那,我颇有些狐疑和担心。然后继续打牌,他俩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也许,的确真的什么也没发生,那不过是长夏欲睡,不小心靠一起打瞌睡罢了。

  现在想来,所谓的青梅竹马能成一对儿的太少了,大都是文学作品里虚构想象的,实际生活中远远不是。因为彼此都太过熟悉,开裆裤流鼻涕的样子都见过,缺乏神秘感,反而不利爱情滋生。那种东西大抵是需要神秘感新鲜感才会来电的吧?

  我们和洪旗做了8年邻居,然后我家搬到东门。也就是那一年,洪旗家发生了很大变故。他大哥被抓了,犯的是流氓罪。

  消息传来,全家都炸了。我打了个好几个冷摆子,想起李彤曾经说过的话。她难道有先见之明?

  听说是聚众淫乱,把女人脱光了衣服画裸体画。

  洪旗大哥坐了多少年牢我并不知晓,以后再也没见到过他。

  那会儿我姐和洪旗都已上高中了。搬了家,又发生了那样大的变故,我们见面的概率大大减少。

  虽然大家都在同一所中学,姐姐和洪旗还同一个年级,但已经不同班了。洪旗学习好,进的是尖子班。我姐能考上高中,用我妈的话来说已属封王拜相了,预考都岌岌可危。多亏最后一些天洪旗牺牲了不少时间突击帮她补习,押中了一些题。姐跟我说洪旗简直神了,比老师都会猜题。

  刚搬家之初,洪旗來我们新家参观,老邻居相见分外欢喜,我们希望洪旗家最好也能搬过来,大家继续做邻居。我们家房子前面正在打地基,要盖新的宿舍楼。洪旗说,他家下一批就搬,新宿舍会比我们这个还要好。

  但是,一年后新宿舍楼落成,洪旗家并没有搬过来,他家发生了那样的大事,估计不好意思再过来做邻居吧。

  偶尔,我在学校见到他,总是一个人,个头小小的,没增高多少,眯着眼,神态平静,却有些老成了。见到我,笑一笑,点点头,就过去了。

  姐姐也顾不上谈老邻居了,她再不像小时候那样,洪旗洪旗总挂在嘴边。

  上了高中的姐姐很快就谈起了恋爱。男孩子是洪旗班的体委,某天一只足球踢到了正和几个女孩一起看球的我姐,他慌忙过来赔礼道歉,我姐眼神迷离,不仅没嗔怪,反倒像被丘比特神箭射中,从此芳心大乱。我见过那男孩,个头很高,皮肤颜色如秋天成熟的小麦,眼大鼻挺,举止老练。我姐着了魔一样,整天魂不守舍,原本就不妙的成绩更加每况愈下,考试排名倒数。她在家发誓要提高成绩,说学校学习氛围好,都是农村考上来的孩子,晚上去学校上晚自习,有不懂的可以问,其实是借机和那男孩子偷偷约会。

  中学不准早恋,当然,这种事至今也屡禁不止,只不过有的孩子瞒天过海,保密工作做得好。比如我一对同学,他们谈了三年地下恋爱,我傻乎乎一无所知。而我姐,她可没那么好的遮掩功夫,很快就成了公开的秘密。那会儿,李彤和我们也在一所中学了,就是她最先指给我看那男孩的,男孩挺标致。可是,我不能想象,这么个人将来某一天会成为我姐夫。成为我们家的人必须是我很熟的。班主任来我家家访,很郑重地向我父母作了汇报,提请他们务必看管好我姐。男孩在尖子班,他们班主任给姐姐班主任施加压力,让我姐别影响人前程。妈妈很气愤,将我姐痛打一顿。她一直偏心姐姐,上到高中还动手打,这可是少见。我姐因而很愤懑,她再也无法借口去学校上晚自习了。晚上,我们在家做作业,我俩在一个房间写字,一人一个小写字桌。她一做作业就容易打瞌睡,趴桌上,睡姿不当,口水哈喇流了一本子。有次趁她睡着,我偷看了她压在书本上的一封信,是那男孩写来的。那男孩说,他们的感情是真挚的,不会屈从外界压力,大凡伟大的爱情都必然历经磨难。虽然班主任和父母也对他严加看管,可是,没有人能阻止他们的爱。他希望两人一起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一起走出去,远走高飞,到那时就没人能反对得了。信笺落款时,还写了“吻你”俩字。这俩字吓着我了,觉得它一下子变得陌生肮脏,不由又憎又嫌。洪旗大哥被抓的阴影还在呢,我恐怖到一身冷汗。

  没来由地,我突然想起洪旗。他一定也是知道的,不知他怎么看。这么一想,我忽然又有些惆怅。

  高考结束,姐姐毫无悬念落榜,让我最意外的是洪旗居然也落榜了,从小到大,他都是学霸。他离分数线差3分。而姐的男朋友足球小子倒如愿考上了一所中专税务学校。

  那时候考上大学或者中专的都属凤毛麟角,落榜生很多。学校办复读班,一个班有一百多号人,有的孩子年年补习,终于熬出头,这在文科班尤其占多数。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绝大多数学生最后也都放弃了,像我姐,补习了一年,自知不是那块料,死了心。在补习的那一年,我姐和男朋友鸿雁传书,一周一封信——那真是爱写书信的年代——我读大学时也写过不少(现在看着都像出土文物)。第二年再次落第之后,姐很沮丧,一起远走高飞的梦想很难实现了,但又不甘心,依旧鸿雁传书,还用打零工挣的钱买毛线织了毛衣给那男孩子寄过去。她用琼瑶小说名“菟丝花”自喻,“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真是爱情小说看多了,害人不浅。现实教训了她,那年秋天,她去男孩子的学校看他,那男孩将她安排在女生宿舍,表现得只是一般朋友的样子,对人只说是家乡的邻居过来看他。姐知道男孩变心了,但依然不肯相信。直到后来在那个城市念书的别的同学回来告诉她,亲眼看见他有了新女友,才彻底死了心。

  那年冬天,寒假,我姐在我们一个亲戚家开的五金店里打工,晚上将我叫过去值班陪睡,她哭泣了一个晚上,为前途,也为可怜的初恋。

  “怎么办呢?女的也不能当兵,真想一走了之,像洪旗那样。”姐愁苦万分地说。

  洪旗当兵已有一年多了,他当的是海军,在上海。

  “可惜,洪旗哥学习那么好,竟没考上大学,就差3分,再补习一年,考大学绝对没问题啊。”

  “人各有志,他喜欢当军人。以前就说过,想当海军,在海洋上巡航。”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啥呀?”姐姐点了我一下鼻子。

  “他条件也够?”我指的主要是身高。

  “一米六五,够了。”

  “你知道这么细?”身高尺寸应该属于隐私了吧。

  “高考体检时一起,我顺便拿过来看的。他视力超好,1.5,两只眼睛都是。”

  真是小眼聚光啊。我想起洪旗的眯眯眼。

  “姐,如果洪旗个儿高点,眼睛大点,你会不会和他好?”

  我姐一听,愣了会儿。“你说什么呀,他是邻居呢!而且……他以前好像喜欢班里另一个女生。”

  “你咋知道?”

  “猜的——以前都在一个班,那女生学习也超好,长得也好,后来被选到省舞蹈团了。”姐眨了眨眼笑道。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谈起洪旗略微减轻了姐姐失恋的痛苦,老邻居真是一剂安慰药啊。

  4

  我后来好多年都没有再见到洪旗。在姐毕业后的第三年,我上了大学,左邻右舍都赶来祝贺。爸爸的单位送来了脸盆、水瓶、搪瓷缸、毛巾表示慰问。姐姐十分羡慕,她曾幻想的远走高飞被我实现了。

  上大学的头一年,我十分想家,没有远走高飞的念头,四年那么漫长,只盼着早点回春谷工作。但是,渐渐地我改变了。我爱上了念书的那座城市,并且最终留在了那里。

  在我上大学和刚毕业的那几年,我姐结了婚,生了孩子,完成了人生的诸件大事。她先前在亲戚的五金店看了两年门店,然后招工进了机床厂。姐夫和她是一个厂的,搞机修,有技术。“凭手艺吃饭”,这是我妈祖传下来的教诲。姐夫长得魁梧高大,相貌堂堂,我猜这才是姐相中的重要原因。她属于外貌协会的人。

  那几年,我们县每年都有招干考试,这是给高中毕业生的一条出路、一个机会,也是单位吸纳人才之举。招干难度不亚于考大学,因为一考上马上就能分配工作,比上大学回报还快,对许多普通人家更具吸引力,但名额极少,我姐不作此想。在我高中畢业的那年,县里首次举办招工考试,我妈安排我和姐一起报了名。我妈说做两手准备,如果我考不上大学,就当工人。尽管我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可是,高考是讲运气的,洪旗学习不也好吗,还不是没考上大学。妈说家里经济负担重,我怀疑她压根儿更希望我考上招工。招工考试我得了全县第一。我姐刚好达线,按成绩分进了西门机床厂。大家心知肚明,如果不是我和姐前后桌挨着,她大概进不了工厂。我姐则抱怨我卷子举得不够高,字写得不够大,否则的话,她可以分进更好的工厂。

  那年我家可算是喜气洋洋了,一个上大学,一个当工人,饭碗都解决了。

  姐还是羡慕我。

  妈妈理直气壮地安慰她:“工人好,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还说,工农兵学商,“工”字排第一。

  我去姐姐工厂玩过,厂很大,什么都有,厂区、宿舍、车间、食堂、澡堂、篮球场、卫生所、托儿所、图书馆、小菜市,简直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社会,人都可以不出门了。福利也不错,发劳保鞋,劳保手套,洗澡券什么的。下了班工人们打球,打麻将,打桌球,聊天吹牛,快活得很。她和姐夫结婚后,厂里还给了一间宿舍。他们厂双职工挺多。

  可我姐还是认为“学”和“兵”好,因为这两个可以远走高飞。洪旗在外面当海军还没有回来,李彤的二哥也当了兵。所有能“走”的都令她羡慕。

  现在连我也“走”了,我姐怅然若失。

  我在念大学的那个城市工作了几年,后来又辗转去了深圳。小城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回家的次数变得稀少,每次回来,小城的变化都要让我惊诧一番。

  有一次,姐陪我去逛西门,她的厂也在西郊。

  西门也大变样,我后悔,以前怎么没早点过来。搬到东门后,我就很少旧地重游。学习任务紧,没时间闲逛,上大学后,回来匆忙,也顾不上去看。总觉得一切还不就在那里吗?

  如果早知道一切会变得面目全非,当初我一定会留心记录下来。那时没有手机,相机也属稀罕,但起码可以用文字,哪怕用笔画出来也行啊。时代发展得太快,快到你都来不及反应,过去的一切就化为乌有。说起画画,我又想起洪旗一家来。小时候,我一度也对画画很感兴趣。洪旗拿了他哥丢在家里的水彩盒、颜料和废旧的小画板,我们仨一起去田野写生。我们坐在埂边,画树木、菜地、青草、天空的云朵、太阳,看见什么画什么。每个人画的侧重点不同。可惜那些画没有保存,也不知洪旗和姐还记不记得这事。洪旗哥出狱了吗?他出来后又如何做人?我依稀记得,洪旗在学校的时候大约也是有点抬不起头的。不知洪旗的“远走高飞”是不是与此有关,离得远远的,再没人知道他。

  西门大院没有了,胡同拆了,水井没了,池塘没了,后面的田埂没了,蔬菜队没了,文化馆也没了。那些邻居,原来在院子里乘凉的家家户户如今都不知消失在哪里。

  我感慨不已,站在繁华起来的马路上,一时不知何往。

  马路两旁的梧桐树也没了,国营饭店没了,百货大楼没了,人民理发店、人民照相馆统统都没了。

  城中心的老牌子国营饭店只剩下“迎春楼”三个字,和那个再无人观看变成小商品卖场的“大戏院”一样,成为过去留下的胎记。

  这一切竟是在眼皮下不知不觉发生的,感觉倒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东门的变化也挺大。我家搬到东门后,我们就没有那样宽敞的大院了。这边房子变得密集,盖的是楼房,都不高,就三层,是当时流行的高度。分钥匙是抓阄抓的,我家抓到二楼楼梯口第一间。洪旗第一次上我们家来考察时,夸赞道:“乖乖,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现代化的生活竟然就被我们过上了。我们对他没能搬过来深表遗憾。洪旗说,他们家人口多,这次盖的房子面积不够大,要等下一批。

  电话当时还没普及,但家家都通自来水了。东门没有水井,没有可供乘凉的大院,两楼之间只有窄窄的通道。好在还有河,就叫东门河,比西门洪旗家旁边的池塘要辽阔许多。这条河从东至西,是我们县的护城河,以前洪旗家门口的池塘也是通往这条河的。“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每次我念到这首词的时候,不由就想起家乡的护城河,以及住在河两头的姐姐和洪旗。这是年少时我所能对应上的浪漫情怀。农耕社会的遗迹,人们逐水而居,虽然现在通上了自来水,但小城的人们还是喜欢去河边,支着石头坞子,床单等大件的衣物可以铺展开来,任意漂洗。夏天的傍晚,晚霞在河对岸燃烧,天空的颜色字典里找不到任何一个词可以形容,山峦披着云锦,炊烟袅袅,棒槌声此起彼伏,这情形也是可以入画的,我们如向导一般领着来做客的洪旗到处参观,炫耀般地向他展示我们的河。落日、长河、浣纱的妇女,洪旗禁不住连连称赞,说,下次要再找他哥借油彩来画画。没想到不久他哥就因画画出事了。

  东门附近有个体育场,有阔大的绿茵,四百米跑道,砌得高高的看台。我们学校曾在这里举办过运动会。体育场最顶头还专门建了个溜冰场。溜冰场很热闹,似乎全县赶时髦的小年轻都过来了。晚上在家写作业,老远都能听到溜冰场激昂欢快的音乐声。我和姐体育细胞少,却也想去溜冰场体验一把。费劲地穿上冰鞋,一站起来就摔跤,只好看别人在那里飞扬。路上,有小青年向我们吹着呼哨,我顿时回想起洪旗哥哥吹的竹叶。在东门,我们没有什么男伙伴,不像过去,到哪儿都有洪旗跟着,胆子也壮点。姐大概也意识到这点,说,对面的楼不知什么时候建好。我们仨向来一起玩,少了一个洪旗,还真像欠缺了不少。

  但洪旗家终究没有搬过来。

  千禧年之后,我们东门房子也搞拆迁,爸妈不愿意换到别的地方,熬了半年,住回了回迁房。这里被命名为“栖霞小区”,盖的都是六层楼。家家户户都装了太阳能热水器。

  东门河倒是还在,河两岸原来的旧房子也都消失殆尽,修筑了长堤,栽了垂柳,以前夏天的傍晚妇女们浆洗衣服的棒槌声没有了,曾经洪旗想作画的景色变得虚无缥缈。

  这么些年来来回回,小城早已物不是,人也非。

  5

  时光荏苒。

  一年冬天,我带着三岁的儿子回老家,意外地见到了洪旗。

  他穿着一件带毛领的黑皮夹克(一看就是仿羊皮的),脖子上系着一条灰色格子围巾,皮肤黑苍苍的,面容瘦削,头发翻着小鬈,两鬓灰白。他正骑着一辆老式半旧的自行车从巷子里出来,见到我,停下车,眯起眼,哦,不,他本来就是眯眯眼。

  我照顾着不肯好好走路的小孩,本来并没有在意,一个人突然推着车挨着我徐徐停下来,正准备避让,一抬头就愣住了。一个少年时的邻居一下子成为一个半老的人,我一时适应不过来。

  “哇哦,怎么是你?洪旗!”

  “我还以为你认不出……回家探亲?”

  我点头,激动地说:“这么巧,都好久没见到你了。你怎么在这呀?”

  “我就住你们家对面那栋楼啊。”洪旗嘴角上扬笑道。他上扬的嘴角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哇,太好了,你什么时候搬过来的?我竟还不知道,咱们又成邻居了。”

  “有两年了。你姐没说?”

  “这两年孩子小,回来得少。”

  “你现在深圳?”

  “嗯,是的,你……现在做什么?”我随口这么问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妥,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这年头问别人做什么营生近乎不礼貌。做什么呢?小县城人,下岗一大堆,有能耐的自己创业,或者出去混,混得好的凤毛麟角,大部分如同我姐和我姐夫,找着一份薪水低廉不稳定的活计,得过且过。还有一堆游手好闲的人,打麻将,拿低保,七糊八混。看上去洪旗并不属于那凤毛麟角的人,否则,我姐早说起他了。

  果然洪旗听了我问话,神色略略有些不自然,说:“没做什么,瞎混。”

  我儿子在旁边不耐烦,使劲拽我的胳膊要走。

  洪旗摸摸我儿子的脑袋。

  “快叫叔叔。”

  儿子叫了一声,就跑开了。

  “小家伙急了,小心别跑跌倒了,回去吧,有空下次再聊。”

  “好的,去我家玩啊。”

  我们摆摆手,互道再见。

  回到家,说起遇见洪旗。姐说,是啊,他家也搬这边来了,就在我们对面那栋。“是他父母的家,回迁房。”

  “他还住父母这?”

  “又没成家,不住这住哪?”

  “还没结婚?”

  “要是結婚我不跟你说啊,那怎么着也得封个大红包了。”

  “他怎么还不结婚?都老大不小了,以前倒没看出他是个独身主义者啊。”

  “穷呗!没啥钱还挑三挑四。老早给他介绍过一个,就是我们以前机床厂同事。他嫌人家丑,人家现在都结婚了,孩子也有了。他倒好,高不成低不就,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姐咂嘴。

  “洪旗现在做什么?”

  “嗨,别提了!”姐姐挥挥手,“他这两年成了老上访户,县里都挂上号了。”

  “上访?为什么?”

  姐睁大眼睛:“你不知道啊?我没跟你说起过吗?”

  我摇摇头。我们平时电话说的都是家里、孩子、父母身体等等贴身的琐碎事情,并没有时间提及外人。

  从姐的叙述中,我才得知,洪旗退伍回来,进了钢铁厂,他脑子好用,一来就坐办公室,当过党办秘书和工会主席。后来钢铁厂也像其他许多企业一样,实行改制,厂承包给了一个浙江来的老板。洪旗代表工人谈判,他不知在哪里收集了资料,告发原厂长书记与承包人勾结,贱卖工厂。双方闹得很僵,工人们被煽动起来。政府派人进驻调解,后来,许多工人都拿到比原来多一点的买断工龄钱,也就不闹了,洪旗却并不罢休,写了许多材料,天天往信访办跑,有一次还被抓去关了两天。他妈急坏了,跑到政府门口,哭天喊地的,围了不知多少人。

  他家也够倒霉的,洪旗爸坐过牢,洪旗哥坐过牢,要是洪旗再进号子,简直满堂彩了。他妈躺倒在政府大院,要死给大家看。

  洪旗认为,他们那些人故意把他妈整过去,逼他退让。

  他出来后,长叹一口气,把他母亲搀回去,从此倒也消停了不少。

  “这两年我也不知他干什么,大抵也在外面找了事做吧。”姐姐叹息道。

  姐说,洪旗虽然搬这边来,但他们其实也很少碰见。

  姐夫这些年在外面到处找活做,跟人合伙去江边捞沙,给人开车运货。姐则又去亲戚家的五金店打工,进货卖货。幸而用买断工龄的钱在北门买了房子。平时儿子就丢给我父母带。

  过去,他们是有身份的人,有一种共和国主力军的骄傲,现在问起“做什么”,全都羞于启口了。

  6

  又过了两年,有一天,我在深圳一家名为“丝约”的养发馆做头发护理。近些年头发掉得厉害,被人推销开了卡,却也去得少。突然接到洪旗电话,说他已来深圳。我们约着见了面。在科技园一家徽菜馆,我请他吃饭。

  和上次在家门口遇见的相比,他精神了一些,头发染黑了,翻着小鬈,有点艺术范儿,像他当年的大哥,穿着咖啡色休闲西装,里面是件白纯棉衬衫,衣领浆得挺括。

  他说来深圳出差,问我姐要了我电话,我姐托他捎带了些香肠腊肉土特产给我。

  我注意到他中指上戴着金戒指。

  “当老板了不是?”

  “哪里当什么老板,给人打工。战友开的公司,缺人手,喊我帮忙。”他笑笑。我以前见不得男人挂金链、戴戒指,看到那副打扮,一股恶俗就令我呕吐,但洪旗戴戒指却别具气质,让他看上去品质高雅。想起他毕竟在大上海大码头待过,见过世面,这戒指贴切得很。他说是母亲把自己的老戒指重新打了给他的。

  “你战友做的什么生意?”

  “化工树脂。”

  “干什么用的?”

  “主要用于涂料行业,像汽车涂料、建筑涂料,凡色彩斑斓的地方都有涂料。”

  “哦。”我似懂非懂。

  “他工厂原本是在杭州,开了多年了,因为那里突然环境治理厉害起来,厂子就转移到了咱们乡下。正好我在这边,被叫过去帮着管理。”

  “杭州怕污染,咱那儿就不怕污染了?”我不屑。所谓的治理不外乎就是转移目标,大城市的污染转移到小城市乡村。这些年,眼看着家乡的河流都变味了。

  洪旗沉吟了一下:“不仅化工,其实所有的工业生产和人类生活都有污染啊,只要按国家标准,做好各种污染治理措施就可以。厂在这边,也算带动就业吧。”

  我点点头,也是。人生处处有矛盾,一枚钱币总有正反两面,这也是生活的二律背反吧,起码也提供了就业的机会。

  “你这次出差是?”

  “做客户调查和回访。”

  有事可做挺好,洪旗一向有能力,我为他高兴起来。

  洪旗说还有一事,帮大姐找儿子。

  “你外甥在深圳?”我一惊。

  “有大半年了吧,这孩子学习不好,职校毕业后,也不肯好好做一份工,和大姐吵了一架就跑到深圳了,说要在这边发了财才回来。”

  “哪有那么容易!”

  “是啊,又吃不得苦,大姐就这么个独儿子,担心得很。去年过年都没回来,说身份证丢了,买不到票。听说深圳有个地方,专门藏着这样一批孩子,卖掉身份证的,干一天活,结一天钱,有钱就去网吧玩,花光了再出去找活。”

  我点点头,听说过这样的“大神”,不由替他担忧起来:“那你找着他了吗?”

  洪旗摇摇头:“电话是打通了,可就是不接,留言就两个字‘放心。”说到这儿,洪旗脸色沉重起来。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也许这也是一种反叛吧。他们这一代和早期的打工者不同,看重个体自由,并不甘心老老实实在一个厂里被管束,被剥削。这或许也代表着一种生活态度吧。”

  洪旗苦笑。他说,想让外甥回来,就在战友的工厂里先做着。

  我要了他外甥的电话,答应帮他寻找,做工作。

  沉默了一会儿。

  一别经年,隔着不同的经历和人生,其实是熟悉的陌生人。

  立式空调的风从墙角那边吹过来,洪旗注视了一会儿,叹道:“深圳12月都还开空调。”

  “嗯,这边冬天没有冬天的样子。”我笑道,“不下雪,不结冰,一年到头花团锦簇,人的感觉都快麻木了。我现在都嫉妒生活里有雪的人。还记得你家門口池塘结的冰吗?”

  “当然记得,你掉下去过!”洪旗笑了。三个孩子在冰上行走的姿态翩然若现,是老黑白片的场景。

  “住西门大院的时候最好玩,你家门口的那两棵老槐树,我也很有印象,那种白槐花炒起来真好吃。现在哪有啊。”

  “你从小就好逞强,你姐让你在岸边站着,你偏要下去,还逞能在那池塘上踢毽子,结果掉进了冰窟窿。”

  “多亏你这个救命恩人呢。”

  我们仨在他家烤火烘衣服,回想起来真够遥远,像前世。

  “那么厚的冰现在也见得少了。”洪旗叹道。

  “还记得吗?以前上学还得带上雨靴,早上穿棉鞋出门,中午太阳出来,雪化了,就得换胶鞋。”

  “我就专给你们姐妹俩提鞋。”洪旗笑。

  “不是给你机会学雷锋做好人好事嘛!”那会儿学校还要交记录呢。

  我曾天天看有没有老奶奶走路需要搀扶的,寻而未得,为求表扬,咬牙将自己的铅笔交上去,说捡来的。

  “咱们几个,就数你出息啊,上了大学。我和你姐都不行。”洪旗感叹。

  “什么出息!”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量不足的头,叹了口气,“其实,你才是学霸呢,你不知道小时候我们有多崇拜你。小学的时候,我姐说起你像说起神。”

  洪旗扬起嘴角,笑了一下,却是苦笑。

  “你没考上大学,我很意外。”事隔多年,提起这事应该没那么痛了。

  “考理化生那场,试卷多,有半张试卷我放抽屉里了,后来忘记拿出来写,就交了卷。”

  啊?竟然是这样!他当时只差3分,如果那半张试卷做了,命运就完全不同了。

  “这就是命,人一定会被身上固有的弱点所牵连,不是这件事就是下件事。”

  “可是,如果你补习一年,也一定会考上的呀,为什么不补习呢?你看咱们老邻居李勇,学习不咋的,比你差远了,补习了三年,终于考取了师专,现在在长林中学当老师,多么好!”

  “那个时候心高气傲啊,哪里能接受这样的,连范文强那小子都考上了,哪甘心!只想尽快地远走高飞算了。”

  范文强就是姐初恋男友。

  “部队里应该也可以进一步深造吧。从士兵到士官,我们班就有同学参军后,在部队提了干。”

  “我这人还是比较散漫,部队管束多,好不容易熬了四年,就不太想继续待了,而且那时候家里也出了点事,我父亲肠道肌瘤,动了大手术,我就退伍回来了。”

  真是造化弄人,冥冥之中到底有一双怎样的手在拨弄命运呢?

  当然,时移世易,人家这样走未尝就不对,他现在有事可做,手上戴了金戒指,说不定很快就发达了呢。

  那天,我请他吃饭,可是,埋单的时候,却是洪旗付的钱。他说,怎么能让邻家小妹埋单呢。还说下次回去,要请我们姐妹俩吃饭。

  7

  那次深圳见面后不久,就听说洪旗的父亲去世了。85岁,也算寿终正寝。爸妈送了花圈,洪旗家回了礼,毛巾、保头绳、蓝棉手巾和瓷碗等。我们那里的习俗都是如此。人之生死就如树上结的果子脱落,很自然的一件事。听说,老人咽气前,拉着洪旗的手,说不出话来。我听了不免唏嘘。想起小时候去他家玩,他慈祥地掏出几颗小糖递给我们,夏天乘凉的时候,还和我爸妈开过玩笑,说,让姐给他家做媳妇。洪旗没娶上媳妇,他大概死不瞑目吧。这个当过“大右派”的老人从此在这个地球上不见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洪旗是去年夏天。

  那是我最放松的一个夏天。儿子高考结束,和高中同学结伴出去旅游了。我头一次没随身携带儿子回老家。姐的小孩已考了研,虽说她整天为钱发愁,操心着将来孩子买不起房娶不着媳妇。人活着就是烦不完的神。但好歹也觉得开始步入人生中最悠闲的一个时段,快乐一天是一天吧。

  春谷的夏天不是一般的热,整个小城就像扣在大蒸笼里,丝风不透。难怪人说要去深圳避暑。深圳好歹早晚有海风吹过,时不时会下一场暴雨或刮一场台风,室内即便不开空调,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而小城,家里屋外一样暑气熏蒸,许多人跑到商场吹空调。

  我和姐逛家门口的大润发超市,在收银处意外碰到多年不见的老邻居李勇。我没认出来,是他和姐打招呼,然后看向我,笑容可掬,手里提着一只装满商品的环保袋。

  太长时间没见面了,印象中的李勇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好勇斗狠,爱流鼻涕。现在的他,头发花白,发际线就像退潮的海岸线,完全小老头模样了。

  “小棠回来了?”他笑道,“乖乖,大码头的人!”

  等他结好账,我们站在一边聊。我看见他环保袋口边露出一大包婴儿尿不湿。心想,都当爷爷了,难怪头发白了。爷爷是得有爷爷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急着回深圳吧?找时间我们老邻居聚聚。我早听说你在深圳,和你姐说过的,回来要告诉一声,大家见见面,叙叙旧。现在,那样的邻居都找不到了。我跟我老婆说,现代人住高楼大厦里,都没有邻居了。”

  “是啊,是啊,哪像我们小时候,住在西门大院。唉,那时真好玩,大家都像一家人。”姐附和着,忘了他们当初怎样针尖对麦芒。

  李勇手機响,他接电话:“好,好,马上回来。”

  “老婆催了吧?快回去吧。你家老二好可爱啊,现在还吃奶吗?”

  “还在吃,她妈说要喂到两岁。生老大的时候,她要保持身材,喂了几个月就停了,这个小的,她太惯了。”李勇语气里都洋溢着笑意。

  我一愣,心想,幸亏没开口,还以为添孙子了,原来是二胎。

  李勇热情地和我们约着时间一定要再聚一聚。还说叫上洪旗,也把师范毕业当老师的妹妹李彤叫上。

  “居然又生一个。”李勇走后,我不禁向我姐发出感慨,我们带一个孩子都累得够呛,他可真勇敢。

  “两个孩子相差18岁。老大去年上了大学,他们闲得慌。”姐笑道,“本想要个儿子,结果又生了女儿。”

  他老婆年轻,比他要小八九岁。这个我知道,听说是他学生。

  生得起,养不起。现在养一个孩子,得花多少成本啊。

  “所以他拼命搞钱啊,你没看他头发都快掉没了。”姐瘪瘪嘴。

  “一个穷教师能拿多少钱?”

  “那你就错了,他可能赚了。”姐说,李勇家有一间房子专门做教室开补习班。教辅也能赚啊,他按3折进价,卖给学生原价,或者打8折,你想想看,多少学生啊。他都买了几套房了。有一套离我们不远,就在大润发前面的帝豪景苑。

  我瞠目。原来这年头,致富的路子还是挺多的。李勇当年学习根本赶不上洪旗,可是,不枉他补习几年,终于考上大学,修成正果,都添二胎了。

  还没等到李勇的聚会,洪旗倒先期和我们接上了头。

  他母亲就在这个夏天去世了。寒暑险恶,老人三九和三伏天走的最多。那天傍晚,洪旗家那栋楼下噼里啪啦响起一阵爆竹声,接着就有用过的被子床单枕头往外面扔出来。

  “唉,谁家老了人!”母亲伸头从窗子外张望。

  没有听到哭声。

  爸妈买了花圈,姐说:“我俩也合买一个吧,你也正好在家。伯母曾经给我们做过那么多花绸子。”

  讣告贴出来了,第三天下葬。我和姐也上山送最后一程。

  殡仪馆在小城的北郊。灵堂设在4号馆。一直以为那种地方特别悲哀肃穆冷清,没想到竟热闹得很。几个馆都排满了人,一拨接一拨,我惊诧这世界每天有那么多人出生,也有那么多人死去。果真如庄子所说,方生方死。附近有做殡葬生意的,卖鲜花、水果、饮料、炮竹、花圈、石碑等等,人络绎不绝。

  隔壁馆有哭声不时传出来。我瞄了一眼旁边的讣告,死者年纪不大,才49岁,英年早逝啊。

  洪旗过来鞠了躬。他神情悲哀。

  “这是我以前钢铁厂同事,他去得挺快,从查出癌症到走,不到半年时间。没有钱治病,这么多年也没交社保,他老婆在‘轻松筹上给他筹款。”

  葬礼上我见到洪旗大姐二姐,都变化得很厉害,又胖又老的样子。大姐的儿子早就不在深圳了,听说又去了上海,这次没来参加葬礼。洪旗说他大哥前一天晚上回来的,见了母亲最后一面,就走了。他不喜欢人多的场合。

  我们也没问他哥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没有成家。

  灵堂前,洪旗妈妈的黑白照微笑地看着我们。那应该是早几年的照片了,实际上,后来的洪旗妈脑子很糊涂了,人也萎缩得像枚干枣,却变得凶狠,疯疯癫癫地常说些糊话,骂人骂供销社骂公安,啥都骂。

  一个熟悉的活人,就这样变成灰从此消失不见的事实,接受起来还是有点困难。人世间的大来大往令人震恸。洪旗捧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嘴角却浮出一丝笑意。“她的苦吃完了。”他说。

  8

  又是一年夏天,我再次回到故乡。

  姐说,天热,我们去梅花山玩一玩吧,那里竹林成片,阴凉避暑。

  梅花山我好些年没去了,小时候洪旗妈妈带孩子们在那里敲过石头子,一到下午五点光景,山那边就会传来很响的开山炮,挺吓人。我们也曾去山里玩过,那会儿梅花山真是巍峨庞大,连绵不绝,又深不可测。梅花山不独有腊梅红梅,还有桃花、杏花、梨花,最多的是映山红,春天来临时,漫山遍野都是。我们春游采回来,家里的瓶瓶罐罐都插满了,多余的就当胭脂和口红,涂得脸腮和嘴唇红彤彤的,像要登台表演的小花痴。秋天,梅花山出产野生板栗,我们还曾挎着小竹篮,篮子里放着剪刀,去山里采摘。

  那时去梅花山,自然少不了洪旗跟随,否则,那样的大山谁敢进去啊。

  这也是老早的记忆了,梅花山后来由于过度开采,变得萎缩光秃,逐渐荒废下来。保留下来还具有观赏性的就是相对较远的竹林了。

  姐说洪旗现在住在山里。

  我吓了一跳,难不成他四大皆空,出家当和尚去了?梅花山后面有一座静仁寺。洪旗曾有个远房老表在那当住持,当初在小城还轰动了一會儿。他那老表痴迷气功,走火入魔,又因追求一个上司的女儿被拒绝,一念之下遁入空门。后来曾在佛学院进修过,拿了文凭的,是被国家承认的大和尚,先后去过马仁寺、广安寺,做到了住持位置,很有权力,功德箱的钥匙都是随身携带的。近年回家乡,在静仁寺修行。洪旗难道投奔了他?

  姐“扑哧”一笑:“洪旗哪里会出家,他人那么犟,是要和红尘死磕到底的。他是在那承包了山头,准备植树育林,要还梅花山从前的风貌呢。”

  我不由释然,也惊叹,这年头大家动不动就“佛系”了,偏洪旗还是那么执着,那么爱较劲。住这么个大荒山,他不嫌凄凉?

  “他以前的战友据说对此也很感兴趣,打算加入进来。”姐补充道。

  果真如此,倒也是梅花山的造化。

  我和姐打了辆的士,来到南郊梅花山。多年没来过,确实和小时候所见大不一样。前山光秃秃的,山入口处辟出一条通道,白色围墙壁上,贴着宣传环保的标语。

  我们一直朝前走,到了翠竹林。一阵风吹过,竹林哗哗作响。我和姐累了,找了块石头坐下来。翠竹幽幽,如风絮语。

  不由想起少年时代背诵过的一首诗——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我和姐坐在石凳上,前尘往事一下子涌来,弹指一挥间半生就过去了。我们曾经的邻居——洪旗的住地就在前面不远处。

  俞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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