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了(短篇)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本事,白酒,颜色
  • 发布时间:2019-07-17 22:19

  

  如果你敢说没有鬼,我们村的张学文第一个饶不了你。因为张学文就是鬼。他就逛荡在周围,说不上啥时候,就会让你知道他在。一直在。

  我们那里有句老话——人要有本事,死活都一样。这话的正确解释是,有本事的人,死了会变成有本事的鬼。张学文就是这样的人,也是这样的鬼。

  张学文活着的时候,是我们村里最有本事的,他竟然能在我们附近唯一的工厂——水泥厂里当上小头头儿,吃上公家饭。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不是一般的牛。前提是他家世世代代务农,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可以利用。羡慕的人,或正面或侧面,想打听窍门,张学文都哈哈笑着说,我的办法就是敲门,使劲敲。

  没人信,也没人上当。因为大家都知道水泥厂的黑铁大门,平日里关得严严的,半个眼珠子的缝儿都没留,里面是震天的轰响,敲也没人听见。要想人听见,除非踹。但踹的后果一般不好。

  张学文的本事还表现在能喝酒能吹牛上。但张学文的牛基本上都吹得不太离谱。比如,他说,我张学文没有办不成的事,在水泥厂,我是这个,厂长都敬我三分。

  张学文还真就把人弄进水泥厂。虽然大都是在后背上搭条麻袋,扛水泥包,但也不是他们去敲敲门就能得到的差事。被弄进水泥厂扛包的人,都成了張学文的兄弟,现在叫粉丝。因为张学文不用扛包,天天穿着蓝制服走来走去,但丝毫不肿下眼皮。我们村的人对得势就挺胸鼓肚的人,不用趾高气扬这样的词,他们说,胀饱得肿了下眼皮,眼珠子只往上看。张学文在扛包的人歇工后,常拿瓶白酒和他们一起喝,菜也都是他买。

  张学文和他弟弟都买了摩托。在农村当年还未用柏油或水泥铺的土路上,在坑坑洼洼处,躲躲闪闪跳跳跃跃地摇摆,特别有范儿。那时也不叫范儿,范儿是最近几年兴起的词。那时叫风采。在平缓地上,张学文和他弟弟的摩托,都喜欢嗡的一声嗖地一下,从人眼前蹿过去。

  张学文他娘去亲戚家上坟,让小儿子送,大儿子接。有人猜测是为了显摆,因为两个儿子的摩托颜色不一样。弟弟是红色的,哥哥是黑色的。张学文在水泥厂里跟他的兄弟们喝酒吹牛后,去县城东边的东关大街接他娘。亲戚们都知道张学文有本事,见了自然格外热情,拉他入席。张学文本来就是属磷的,燃点低,一经了高温的赞美和吹捧,就燃烧。张学文那晚的酒喝得跟水似的,笑声跟开锅的水一样,一声接一声,一个泡接一个泡。

  不说你也知道张学文怎么变成鬼的,酒后驾车,撞在了树上,把他娘撇出去几十米,他自己的头撞黏了。人们猜测他当时的速度赶得上火箭发射。

  张学文还有一个被人称道的好处,就是他的心不偏。他结婚多年没生育,责任在他老婆。人们说他老婆血热,胎儿还没来得及成形就被烧黏糊了。大人们这样说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张学文他老婆肚子里有口锅,锅底下有火,遇见时,总忍不住盯着她肚子看。我们那里对付没孩子的办法就是去抱养孩子,让这个孩子把下面的弟弟妹妹领出来。张学文家也抱养了一个女孩,取名小领。小领果真在三岁那年完成了使命,张学文老婆肚子里的火熄灭了,孩子不但成了形,还足月生了下来。不幸的是,这个女孩还是被她妈妈血的余火烧黏糊了左手。张学文给女儿取名小止。张学文对小领和小止一样好,丝毫看不出对小领偏心,也看不出对小止有什么遗憾。

  张学文死后,张学文的老婆带着小领和小止改嫁到二十里之外的前店子。对方死了老婆,有两个儿子,负担很重。在所有人都劝张学文老婆三思而行的时候,张学文老婆才说出了下定决心的原因。她十八岁的时候,找人算命,就得知她会有两个儿子送终。张学文死了,她就信了命。

  命是天定的。她的悲伤被命冲淡了。

  张学文常到别人的梦里去,喊人陪他喝酒吹牛。梦见张学文的人,都说张学文那人那声都真真切切的,但他们也不惊动张学文的家人,大都是在张学文出事的地方烧烧纸,给他送些钱。人们说,张学文是我们村里最有钱的鬼。因为上坟送纸钱是有规矩的,只能在忌日或传统的节日。也有好几个人说听见张学文在那棵树前哭。听的人多了,村里干部就招呼全村人开会表决,把那棵树杀了,给张学文抵了命。

  大家都以为张学文的鬼魂这下该安顿了。也的确安顿了,路边的纸灰也不常见了。张学文让大家知道他做鬼的最高本领,还要等上几年。

  张学文死前是有征兆的。

  我母亲当年在路边开小商店,和张学文老婆的烧鸡店挨着。母亲说,张学文死前一个星期,他家炸鸡的油锅次次都跟放礼花一样——一放鸡进去,热油就炸起,澎到屋顶和四面墙上。张学文每次都用破褂子捂着头和脸,瞅着墙壁上往下流的油,大骂见鬼。鬼并没有在热油锅里现身,他们只是跟他捣乱,或者给他报信,或者是赶快耗尽他的油,好把他抢走。最后两天,他们才现身。夜晚,躺在床上的张学文,被喧闹的声音吵得无法入睡。半夜起来,看见他家的院子里全是黑压压的人影,再看街上,也已挤得水泄不通。那拥挤的人,仍在往他家涌。张学文才不吃这一套呢,他拿了所有能摔能扔的东西砸他们,用最脏的话骂他们。

  后来,等人们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们村里的人都不再为张学文英年早逝惋惜了。他们都说,人该死的时候拦是拦不住的,因为那是成千上万的鬼来拉他,一个人怎抵得过?这样的例子很多,其中一个就是我的远房大娘。我们叫她娘娘。

  娘娘守寡几十年,却也熬得子孙满堂,人也干净利索,说话做事文绉绉的,与一般农村妇女不同。她的子女也都随她,说话办事从不大刮风(不张扬不吹嘘的意思),深得人们称赞。娘娘从不串门,这个良好的行为早已成了村里人教训老婆或子女的榜样。从不串门的娘娘,在死前半个月,突然开始串门。她还是坚持不去别人家里,她到村卫生室,和人说话聊天,一直熬到夜里卫生室关门。直到有一天大夫张月来多了句嘴,才知道她串门的真相。张月来说,您这从来不串门的人,也出来玩了。娘娘说,哎,受不了家里的吵,人挤人,挤得窝窝的,吵得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这话传到娘娘的子女那里,他们赶紧买了成堆的烧纸,在院子里,在村口路边,烧得天都发红,想让那些鬼得到足够多的钱,放过对我娘娘的骚扰。

  不管用,鬼不吃这一套,或者是吃准这套,但不妥协——拿钱不办事,跟某些人一样。我们受人尊重的娘娘在半个月后的深夜,端坐在沙发上死了。她的儿子,我们叫大哥哥的,拿了铁锹发了疯地抡,要和鬼拼命。直到有人提醒他说,别抡伤了你娘,他才扔了铁锹,蹲地上对空哀号。他哭着哀求,我从小没爹,求求你们让我娘回来。任凭大哥哥怎么求,娘娘的魂再也没有回还。鬼才不讲人情呢。

  张学文老婆改嫁后,再也没回过村里。但我们村的人都听说她后娘当得很不错,她新男人的后爹角色也很称职。半路上搭班过日子的一家人,倒是过得比别家更珍惜些。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个世界跟张学文没关系的时候,张学文出现了。

  一个冬夜,十里堡开电动三轮车送脚的朱为真拉完了最后一个客,往家走。走到我们村前,有人拦住他说,麻烦送我去趟前店子。朱为真说,有点晚了,我还没吃饭。那人说,我就是这村的张学文,亏不了你。朱为真一听人家报上姓名,又是前后村的乡亲,不好意思拒绝,就说,我一听你说话,就是爽快人,你这么晚了去前店子干啥?那人说,我去看看老婆孩子。朱为真拧动车把,加了劲,朝着前店子飞奔,因为客人坐在铁皮和塑料纸做的后座罩里,风也大,朱为真就没有再和张学文聊天。

  到了前店子村边的河沿,张学文喊停,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说着下了车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朱为真借着车灯低头扒拉自己的钱包给他找钱。张学文说,不用找了,天冷你赶紧回去吧。

  朱为真心里美滋滋地回了家,边喝热粥边跟老婆解释晚回家的原因。他说,拉了前村里一个叫张学文的,说去前店子看老婆孩子,人真是大方,十块钱的活,给了一百,硬是不让找了。他老婆听了也欢喜得很。等他吃完饭,按照惯例,给老婆上交大票的时候,却不见了那一百元,只有一撮纸灰。两口子立马浑身起了小米——难道真的活见鬼了?

  老婆反复问过程,朱为真反复回想。朱为真说,当时他说我就是这村的张学文,去前店子看老婆孩子,我还纳闷,大半夜的去别的村看老婆孩子,难道打架老婆带着孩子跑了?后来给我钱,说不用找了。我抬起头来就不见了人,我还琢磨着是不是躲树后撒尿去了。

  他叫什么名?

  张学文。

  张学文,张学文,这名好像听过,前些年他们村里撞死的那个人是不是叫这个名?

  两口子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朱为真的老婆就以理发的名义来到了我们村头的理发店打听。头发没理完就慌慌地往家跑。

  活见鬼可是不得了的事。

  再好的鬼,见了,人也危险。朱为真已经吓得四肢无力,瘫软在家。他老婆脚不沾地地忙着攒百家油百家面,然后用这代表着人世齐心协力的油和面,给张学文做面条蒸馒头包饺子炸麻花。朱为真家在张学文撞死的地方,垒了一个小屋子的模型,摆下酒席,供上丰盛的吃食,人一样高的三大捆烧纸,不停地被旋成扇形,扔进火里。我们全村倾巢而出,围观张学文吃大餐。张学文再一次成为人世间的主角。

  话有时候比风跑得还快。朱为真家的烧纸还没烧完,张学文的老婆就知道了。她想起很多个夜里,门无缘无故发出的动静,无言地号啕大哭。她对他的怨恨随着眼泪流掉了。他就是千般错,做了鬼还惦记着她和孩子,她还能恨啥。

  男人听了后,呆坐了半天,然后决定花重金给张学文买个女人,买个比老婆漂亮百倍的女人。他对老婆说,咱们热腾腾地过着,他一个人冷清清的,叫谁也心不甘。

  男人找到扎彩匠,说不怕贵,要漂亮的,最漂亮的。扎彩匠指着墙上的明星画报说,这得看各人口味,选一个。男人问女人,他喜欢啥样的?女人把女明星的脸一一看遍,指着正当中的说,可能是这样的吧。男人说,行,這个,是个男人都会喜欢。女人心里一揪,白了男人一眼说,你先把摩托推街上打着火,我把钱给师傅。等男人走出去,女人跟扎彩匠说,就照我这模样扎吧,嗯,我怕他还来家里。扎彩匠看看她,再抬头看看她先前选的那个明星,笑笑说,中和着来吧。女人点头说行。

  半个月后,已是年关,张学文的新老婆被扎彩匠家的厢式货车拉到了坟前,非常地年轻漂亮。我们全村再次倾巢而出,去看张学文的二婚。主事的给张学文准备了一把椅子,让张学文的弟弟到坟前作个揖把新郎官请出来。人们哄笑着说,以张学文的脾气,根本不用请。张学文的弟弟还是认认真真地作揖,说,哥,我嫂和两个侄女知道你孤单,给你找了个伴儿,今天是个好日子,你就出来完婚吧。有人玩笑说,新娘很俊,赶紧出来领回去享受吧。主事的叫人把纸美女抱到椅子前,说现在开始念证婚词——

  今天是腊月十六,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我们全村的老少爷们在此见证张学文和司小冰结为夫妻,从此以后,你们要互敬互爱,张学文要戒烟戒酒,别惹司小冰,嗯,女士,生气!

  主事的叫李业兴,外号李大明白。他儿子在广东读博士,他在我们村里表演博士。他儿子回家来说过的话,办过的事,举手投足,他都要给我们表演很多遍。他还把他儿用过的一些词,在我们村里反复使用。比如,一家子过日子,他说是人与人的合作。两口子打架闹离婚,我们去劝架说,一家过日子哪有筷子碰不着牙的。李业兴说,小到家庭,大到世界,都是个合作,当年美国往日本扔原子弹,现在好成一团,合作才是硬道理。遇到嘴硬的女人,撒泼地反驳他——砸我下手这么狠,我还和他合作,除非门朝天开。我们就劝她,朝天开门,还得用梯子,你自己也麻烦,别执那口气了,消消气就过去了。李业兴说,放下一切求合作才是硬道理。

  李业兴的词,跟外来的草种一样,在我们村里生根发芽,乱长,有时能乱得全村人肚子疼。杜里鸣和邻居宋宝成的老婆搞破鞋,被宋宝成捉奸在床。宋宝成抱了两人的衣服,拿着棍子,扯脖子喊人去看搞破鞋不要脸。杜里鸣捂着撒尿那玩意儿,对围观的人说,说那么难听干吗,就合作了一下嘛,合作合作。

  合作了多少回?

  没几回没几回。

  我七叔家的堂弟媳妇和男同学发短信说,见面谈谈合作,被我堂弟差点打残废。我堂弟出国劳务挣的钱,一大半赔了人家的医药费,因为那个合作是美国和日本那种。

  或许是李业兴想播新的草种,或许是他觉得要对司小冰表达尊重,竟然临时加了女士。

  哈哈哈。人们被女士这洋气的名词逗笑了。

  小孩子从大人的笑声里,拣出新鲜的词语,调皮地喊,女士,女士。

  去,小孩子别添乱。他们的父母咧着大嘴假装呵斥。

  新娘叫啥名?

  司小冰,胸前牌上写着呢。

  都得有名有姓,没名没姓在哪里都不认。

  新郎新娘入洞房!随着主事的一声令下,司小冰女士被点燃。

  从这天起,我们村里又多了个叫司小冰的,既不是人,也不是鬼。她因张学文而生,而存在。

  从这天开始,人们再谈起张学文的老婆时,就不像原来那么简单,听的人总要问一句,你说的是前店子那个,还是司小冰女士?

  张学文不再给人托梦,也不再现身。去世的人,基本上没有在临终前被乌泱泱的鬼纠缠的了。人们说,肯定是张学文在帮忙。张学文是个能鬼,热心肠,而且他死前受过那份被骚扰的苦。世间有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个个都是凑热闹的鬼。海量的鬼凑到一堆,就聚集成人无法抵抗的阴气。

  张学文其实还能对付人,比如酒鬼秦老五的老婆在挨揍时就有了救星。原来她越喊救命,秦老五就揍得越起劲,现在只要她喊——张学文,你快来治治这孬种啊……秦老五的鞋底就会停下来,或者会丢了棍子拿鞋底。

  大家的日子日渐消停。

  消停的日子里最容易淡忘他人。除了酒鬼秦老五的老婆,人们几乎不再提起张学文,也不再谈论他的两个老婆。

  但世上的事,从来没有恒久不变的,消停的日子更不会恒久。它像静止不动的水,表面平静,其实在暗暗地滋长菌藻。待那菌藻长出弱小的芽苗被人看见时,水下的根须早已繁茂得像流浪汉的乱发。

  先是杜里鸣的妹妹杜里霞偷偷生下了一个男孩。等她抱着孩子在街头喂奶时,全村人的眼珠子掉了一地。再不好事的人也要跟她招呼——几个月没见,还以为你出去打工了呢,啥时候出的嫁,怎么没言语一声呢?杜里霞说,给秦立伟打工呢,这不帮他生了个儿子嘛。

  人们围着她和她的儿子看。嗯,确实长得像秦立伟。

  没几天,人们就明白了杜里霞坐街头喂奶的用意,逼秦立伟离婚呢。全村人明白过来的目光,赶紧去追踪秦立伟和他老婆,追踪秦立伟他娘胡秋芹。就像看电视里的足球比赛,要盯紧控球的一方。这一看不要紧,我们的眼珠子再次掉到地上,连带着口漏水,也就是哈喇子,流个不止。秦立伟让我们村的男人们发现了破罐子破摔的魅力——可以破规矩,可以抗法律,可以一夫多妻,太合算了。

  秦立伟两边跑,自己家和杜里霞家。等秦立伟自己跑习惯了的时候,我们全村人也看习惯了。我们的眼珠子见到他抱着杜里霞的儿子时,连上前扫两眼的热情都没有。我们唯一感兴趣的是秦立伟的老婆。她才是真正控球的一方呀。她要踢出去,那后果肯定很热闹。但秦立伟的老婆像个没事人一样。哪有在赛场上抱着球睡觉的理儿,裁判不答应,观众也不答应,我们全村人都是裁判加观众,更不答应。我们村里的很多人都等在田里或菜园里,告诉她,你这样不对,你应该怎样怎样。但秦立伟的老婆就是不怎样。时间久了,我们对秦立伟的老婆也没兴趣了。不但没兴趣,我们还总结出他们的阴谋诡计。我们全村人都再次恍然大悟——秦立伟和杜里霞的合作,包括合作的结果,其实是秦立伟和他老婆一起谋划的。不但逃避计划生育的惩罚,还白赚了个儿子。秦立伟和他老婆生了俩闺女。这账算的,一本万利呀。

  彻底明白过来的我们,知道球应该在杜里霞那里。我们目光涣散地偶尔朝杜里霞瞥瞥,知道她一个早亡了父母的姑娘,哥哥杜里鸣又是个一腚骚擦不干净的,她那球就是踢出去,也是豆腐渣做的。

  就在有人偷偷摸摸地模仿秦立伟搞一本万利的合作时,秦立伟的脖子捂上了杜里霞的大围巾,当然也可能是他老婆的。到了夏天,不能再围围巾的时候,有人看见秦立伟脖子上有一个形状和个头都像瓢的大瘤子。

  夏天没过完,秦立伟的瓢就瓜熟蒂落了,据说那瘤子从脖子上掉下来以后,滚出去半米远,差点滚床下去。秦立伟和瘤子分离的时候,就是他咽气的时候。他歪眼珠子看了看那滚动的瘤子,微微笑了一下。

  你以为这个故事到结束都没有高潮吗?那你可错了。

  高潮发生在秦立伟入棺的时候。就在主事的说,让亲人再看最后一眼的时候,就在那棺盖已被抬起即将落下的时候,一个圆球一样的东西嗖地落进了棺材里,砸在秦立伟的遗体上。蜡黄干瘦的秦立伟被砸得差点坐起来。

  这一球够劲。我们全村人都大惊失色,兴致盎然。我们全都伸长脖子找砸球的人,伸长脖子看那球是石头还是土坷垃。

  是肉的,瓢一样大的肉球。

  杜里霞还是出手了。她把秦立伟的肿瘤扔进棺材里后,把她的儿子扯过去,塞进胡秋芹的怀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全村的人纷纷给她让路。就在我们的眼珠子追随着杜里霞的时候,举重的人(抬棺材的)在等胡秋芹拿主意——到底是让她儿的肉瓢留在棺材里,还是拿出来扔掉。就在难以抉择的关键时刻,有人撕裂着嗓子喊——我和你拼了!

  秦立伟的老婆到底还是出手了,而且不同寻常。她举着菜刀!有人试图去夺刀。有人朝杜里霞喊,快跑。胡秋芹就在此时做出了决定——放里边吧。

  事实证明,她到底是我们村曾经的妇女主任,见多识广,关键时候能力挽狂澜。因为秦立伟老婆的菜刀没有朝着杜里霞去,而是直奔秦立伟。

  棺盖落下,菜刀也到了。

  秦立伟的老婆疯了。这世上没人能阻止疯子,就像没人能阻止破罐子破摔的痛快。枣红色的棺盖上出现了一道道米白色的刀痕。我们全村人的嘴角,随着菜刀的起落抽搐。就在她费力拔刀的时候,人们才成功地把她控制住。

  說了半天,也没说到张学文,你是不是急了?这跟张学文啥关系呀?别着急,听我慢慢跟你说,有关系,关系很大。

  秦立伟的坟和张学文的坟挨着。

  我们不用想,就知道地底下的他们,未来的生活会很热闹。秦立伟曾经勾搭过张学文的小妹妹。张学文的小妹妹差点上了当。也有说已经上了当了,否则她一个黄花闺女怎么能给人家当后娘去呢?肯定被秦立伟享用过了。女人就像衣服,被人开封用过,就卖不了原价。不管上没上当,反正张学文两脚就把秦立伟踹了个半死,踹得我们啧啧称奇——他竟然敢惹秦立伟呢。秦立伟他爹那时还活着,是我们村的书记,他娘是妇女主任。

  有人提醒秦立伟的姐姐,你们得给张学文多烧些纸钱,别让他欺负秦立伟。

  一句话,把秦立伟的姐姐说愣了,但也不能把秦立伟挖出来重埋。她赶紧招呼人给张学文多多地烧纸,又扯过秦立伟的两个闺女,让她们给张学文跪下,求他不要欺负自己的父亲。两个闺女谁也不跪,扯拉急了,干脆扔了白头布跑回家去。秦立伟的姐姐,想亲自给张学文跪下,膝盖挨着土时又打消了念头,蹲着给张学文烧纸钱。

  我们全村人从此后,就被一种好奇控制着——张学文和秦立伟到底处得咋样?

  我们没事的时候,三五一堆拉呱,就各自展开想象,有时还争论不休,基本上围绕着一个问题:张学文会不会被收买。

  毕竟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这是老话。老话是啥呀?那是长生不死的理儿。多少辈人,用生命用鲜血用尊严验证过。

  很多和秦立伟没关系的人担忧起来,担忧张学文变成个没气节的鬼。和秦立伟家有关系的,反而坚定地在他们的伤口上撒盐——张学文收了人家那么多钱,还不照顾秦立伟的话,那也算不得正人君子。

  直到酒鬼秦老五的老婆说了两句话大家才安了心。秦老五老婆说,秦立伟家的钱,不是张学文要的,也不是张学文拿的,是强塞给他的,以张学文的脾气,他不划拉划拉给秦立伟送回去?也可能漫墙撇过去。

  经秦老五老婆这么一提醒,我们的脑子活了起来,立马有人说,嗯,也可能就让那些钱跟树叶子似的随便刮跑。

  也可能给摁到猪栏里。

  摁到猪栏里,是很多人认为的最理想的处理方式。还有什么比看见大量的不属于自己的钱被泡在猪大粪汤里更让人畅快吗?但没两天,这点快乐就被消解了。人们记起,当年扎彩匠根本就没有给张学文扎猪窝和猪,扎了小洋楼彩电冰箱锅碗瓢盆摇钱树聚宝盆,还有一辆非常逼真的摩托车。

  也有人说,阴间也有交易,张学文从来不缺钱,他可以用钱买猪,有猪就有猪窝,有猪窝就有猪粪水。但马上就被反驳了回去——张学文的脾气能养猪?

  当然不能。从此我们只想象张学文忙活着划拉落到他院子里的大量的钱,然后给秦立伟漫墙撇过去的情形,或想象大风起兮钱飞扬的壮观。我们也彼此打听有没有人梦到张学文和秦立伟。我们遇到秦立伟的家人,也会询问秦立伟有没有托梦过来,在那边过得咋样。

  死的顾不了活的,活的也管不了死的,各过各吧。白发苍苍、身体佝偻的胡秋芹回答我们。

  从这句话里,我们推测出秦立伟没托梦。他没脸托梦。也可能托了,他娘没脸说。我们开始埋怨张学文,娶了新媳妇忘了老少爷们儿,连个梦也不托了。

  我们埋怨张学文属于闲得牙疼,总想找点热闹看,但也有人真心实意地埋怨他。你猜是谁?想破脑壳也想不到吧,是当年跟他在水泥厂里干活的三个弟兄。冬天的一场流感,让他们本就不够深长的喘息更加短促,在X光的照射下,发现他们的肺早装满了某种飞尘。在大夫的启发下,他们想起了背水泥袋子的日子,想起了张学文。他们想张学文如果在,张学文的肺也会变成水泥的,他肯定会成为他们讨债的头儿,那他们现在就不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们知道他们的情况时,已经是他们打听着想换地埋人了。三个人商量着死后都埋到张学文周围。有人猜测说,他们是想到地底下埋怨张学文去。也有的说,是为了拉风箱(他们喘口气跟拉风箱似的)给张学文听。都是猜。也许他们只是为了一起喝酒打牌吹牛。

  我们村里原本是有固定墓地的,我们叫舍林。舍林是改革开放前的公墓,包产到户后,除了舍林,所有的土地都分给了个人。等舍林里埋满后,人们就把亲人埋在自留地里。他们想和张学文在一起,就得用自家的地等换张学文坟墓周围的地。

  我们知道这个消息后,全村人都不由得唉声叹气,为田里即将添起三座坟。我们叹气的时候,也有些安慰,就是这三个人要是和张学文聚了堆,都会听张学文的,秦立伟就绝对没戏唱了。他在阴间再也别想破罐子破摔。

  因为要换地,去张学文坟上的人就多了起来,竟然发现了新情况。

  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像某种神秘的感觉不到的风在刮,旋风,先从周边像扫把一样扫起,把各种事集在一块,旋着旋儿地给你看。

  张学文的坟上竟然冒出两个女人在打架,她们抓着彼此的头发在张学文的坟上滚来滚去。等好不容易把两个女人分开,发现一个是张学文的老婆,前店子那个,另一个是秦立伟的老婆。秦立伟的老婆跑走后,张学文的老婆哭着说了原因。她路过,到张学文坟上来看看,发现秦立伟老婆趴在张学文坟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八竿子扒拉不着的关系,何况人死这么多年,她哭啥?要不是当年相好过,能哭吗?我能饶了她吗?

  秦立伟老婆和张学文相好过?这可是爆炸性新闻。我们全村二十岁以上的人都主动或被动地进行回忆。集体回忆的结果是,我们没发现张学文和秦立伟老婆有过任何不得体的举止。那三个喘气像拉风箱的人,也气喘吁吁地为张学文做保证。我们最终决定给张学文平反。我们坚定地认为,秦立伟老婆在张学文坟上哭,一定是怕张学文被秦立伟的一面之词给糊弄了。张学文有能耐,在阴间要是护着秦立伟,让他过得滋滋润润,太便宜他了。我们也听说秦立伟的老婆去她爹和她哥的坟上哭过,八成是委托他爹和哥收拾秦立伟。

  村里好不容易出了一个有能耐的鬼,我们怎么可能允许别人玷污他呢?这鬼和人一样,你用什么眼光看他,他就可能顺着你的眼光长。

  我們不理解的是张学文的老婆哭张学文。张学文的坟离着她要走的路好几里远,说路过太牵强了,改嫁那么多年都没回来看过呀。我们不得不猜测,她当后娘的生活出了岔子。

  在我们广泛讨论张学文是否搞过破鞋时,发现最近一两年死的人,死前又被乌泱泱的鬼纠缠。小娃娃们莫名其妙发烧的也多了。老人们叮嘱我们,给张学文多烧些纸钱,让他吃饱喝足,有精神对付鬼。鬼乱窜,一是让将死的不得安宁,再就是容易撞着小孩子,让其发烧。遇到八字不硬的,还可能被带走。

  张学文一定是掉进了温柔富贵乡里,陷在司小冰的狐媚里不能自拔。我们恨铁不成钢地谈论着。但我们心里都理解张学文。是呀,司小冰,那个狐媚劲谁能抵抗得了呢?那天他们结婚的时候,阳光下,她美得跟天仙似的。我们明知道她里边是草包,还是想摸摸她,还是咽了很多口漏水。

  也有人坚持认为张学文不是那种上床看着老婆孩儿下床看袜子鞋的人,尤其以我三叔为首的,当年和张学文一起长大的人。他们大口大口地吸着烟或咽着咖啡色的茶叶水摇着头,说阳间有阳间的特殊情况,阴间有阴间的特殊情况,张学文一定是遇到了特殊情况。

  啥特殊情况呢?

  我们想啊想啊,想不出来,我们就开始怀念建文他娘。建文的脑子在五六岁时生脑膜炎烧傻了,可他娘是一等一的不得了的人。她会下神(通灵),只要她烧上三炷香,闭着眼静静地坐上一袋烟的工夫,离开我们再久远的亲人的魂都能被她召回来,附在她的身上,和我们见面。前几年,我五大爷家的大儿媳妇,宣布自己会下神,有人兴高采烈地带了香火钱去找她,结果,笑掉大牙。据说她把眼闭得眼皮上全是皱皱,身子抖得跟筛子一样,累得浑身冒汗,也没下下神来。

  如果建文他娘在该多好呀,我们就可以让张学文来和我们聊聊,聊聊那些我们牵挂的却够不着的事。

  生活的魅力就在于你以为没招的时候,偏偏又会跑出新的苗头来。

  高家出事了。高乃伯的二儿媳妇被车撞死了。高乃伯的二儿子七八年前也死于车祸。他儿子死后,他儿媳招了个上门男人,日子也过得去。高家还是决定让儿子儿媳合葬。在他儿的坟墓旁,挖了新坟坑。

  新坟坑挖好后,一定要人看守,防止蛤蟆长虫进去。

  高乃伯二弟家的儿子新春被委以重任。新春守着坟坑,四下张望,远远地看见二嫂奔着他来了。他吃惊地站起来,却见二哥迎上前去,两人拉了手,脸上是久别重逢的欢喜,一块进了屋子。新春想上前看仔细,却连屋子带人都消失了。五分钟后,才见拉棺送葬的队伍走来。

  看着悲痛欲绝的亲人,新春说,哭个啥,人家二嫂和二哥欢喜着呢,在你们头里就跑来了。

  等知道了真相,我们全村的人沸腾了。我们恨不得马上把他拉到张学文的坟上,让他看看张学文到底是个啥情况。

  新春的爹娘吓坏了,照例攒百家的油和面,给高乃伯的二儿和儿媳做大餐,求保佑。新春青春年少的阳气好像被那短短的几秒阴间景象给中和掉了,自此恹恹了个把月。他爹娘给他买大红的围巾毛衣帽子,里面的裤头啥的更是清一色的红。我们谁也不敢挑头要求他看张学文的事,但我们坚信,这事总有一天会发生。

  让我们兴奋的是,我们并没有等多久。那三个肺里装满水泥的人还没埋进土里时,张学文老婆回村了,她找到新春开价两千块,让他去看看张学文到底在干吗。

  两千块啊,这对于高中毕业游荡在家的新春来说,是个巨大的诱惑。他也不确定自己就能看见,想着随便说几句糊弄张学文的老婆。他避着爹娘,和张学文老婆往田里走。得到风声的我们马上扔下手里的活,招三呼四地赶去。

  新春一路默不作声,在肚子里编词,看起来真就有那么点阴阳先生的沉郁。快走近时,突然,新春停下脚步,由衷地说,这房子气派啊。

  哪里?哪里?

  前面,你们没看见吗?新春这么说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真就又看见了,脸立马苍白起来。我们顺着他的手指头看去,发现那是秦立伟坟的方向。

  什么房子?

  三层小洋楼,楼顶安着太阳能热水器。

  能看见人吗?那是秦立伟家,快看看他在干吗?我们七嘴八舌。

  新春摇摇头。张学文老婆指着张学文的坟说,你赶紧看看张学文在干吗。

  我们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新春往前走了几步,又往旁边走了几步,踮起脚尖,伸着脖子看,苍白的脸突然变得通红,眼睛睁大,像被人掐了脖子,片刻后,突然扭头就跑。

  我们和张学文的老婆追上去,扯住他问,到底看见啥了?快说啊!

  新春红着脸冒着汗说,不能说,不能说。

  张学文老婆说,你这孩子,你不说我可是不给你钱,你不白看了吗?

  新春犹豫着说,那我就只说给你一个人听。

  张学文老婆说,行。张学文老婆意味深长地看眼我们。在新春的嘴巴凑近她的时候,我们都赶紧凑上耳朵。

  张学文在搞破鞋!

  不可能。我们和张学文老婆异口同声地说。

  看准了?

  张学文长什么样?

  会不会是别人呀?

  我们七嘴八舌。

  张学文老婆说,你说得详细些,我可是花两千块呢,你看眼里不说,阴气重对你不好,你说出来这么多人听着,就化解了不是。

  新春说,我有点不好意思说呢,他们在床上那个呢,窗子开着,一个女的,可漂亮了,跟电影明星似的。

  司小冰,是司小冰。不是搞破鞋,那是他老婆。我们放下心来。张学文老婆气恼地瞅我们,我们赶紧闭嘴。

  那男的这边耳轮上有个黑痦子,他们俩,干得可起劲呢,男的还不停地咂吧女的脚丫子,咂吧得可香了。

  这个不要脸的!张学文老婆的脸腾地变红了,扭头朝张学文的坟前跑。新春扯住她说,你别去闹,他再怪我,我就没好日子过了。我,我还没说完呢,那女的身边,还睡着个小娃娃。

  小娃娃?全活吗?

  全活着呢,很漂亮的娃。

  张学文老婆把钱往新春手里一塞,趁新春腾出手来接钱,张学文老婆跑向张学文的坟,发了疯地用脚踢,胡乱划拉了地上的土坷垃摔,还四处寻看可以利用的东西。张学文老婆发疯地骂,张学文,你妈个×,你说话不算数,你不是说这辈子不再咂吧任何女人的脚丫子吗?张学文,你有本事就出来跟我说清楚!你这个狗日的,你撒手去过好日子了,留下我扯拉俩孩子,你不帮忙,哪怕来看看我呢?你可好,安稳地睡别的女人,生孩子,你还生全活的孩子,你让我扯拉没手的,呜呜呜……

  我们远远地看着,没有人去打扰她。我们可怜她,又不知道怎么劝她。而且,我們也觉得她无理取闹。司小冰是她给张学文送去的,是她花钱制造出来,为了自己安宁使用的。而且,张学文和司小冰在另一个世界里是合法的。在我们浮来村所有人的眼里也是合法的。哎,人啊。

  我们鼓动新春再回去看看,张学文是否听见了他老婆的动静,他家院子里是否还飘落着无数的钱,却见新春像面条一样瘫软下去。我们七手八脚地架起他,送他回家。拐弯的时候,听见张学文老婆在喊,我非得把那个小浪蹄子赶跑,你必须跟那个小浪蹄子离婚!

  我们的头都大了。从没有如此重大的难题摆在我们面前。到底该不该把张学文娇妻爱子的甜蜜生活破坏掉?不破坏吧,他沉浸在自己的小日子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们村里那些将死的人就要承受乌泱泱鬼的纠缠,我们的小孩子就经常啼哭发烧。破坏吧,我们又有点于心不忍。不管是人是鬼,和老婆孩子过甜蜜生活好像都没有错。不破坏吧,拿什么理由守护张学文不被他老婆搅和?破坏吧,用什么办法?总不能因为司小冰,还要创造出整个司法系统来。就是创造出来,送过去,人家认不认呢?

  你可能会说,不是有阎王嘛,那不就是阴间的法官嘛。我们浮来村的人坚信,人有三魂,人死的时候一个魂随着黑白无常去报到,一个去转世,一个留在坟里。留在坟里的那个,叫守尸魂。

  有时候我们想让新春再去看看,但他爹娘骂有这些想法的人没安好心,不想让她家这根独苗好好活。咒骂谁再让新春去看鬼,谁就断子绝孙。我们只得躲着新春,不敢和他说话,甚至不敢看他。

  哎,愁死我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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