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糖橘(短篇)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持续,砂糖橘,鲜亮
  • 发布时间:2019-07-17 22:16

  

  女顾客弯腰低头,左手拿着一个塑料袋,右手在一堆砂糖橘里扒拉,挑选。冰凉黏手的砂糖橘在她手下翻滚着,都有点雀跃的劲头,希望自己能被挑上。记得前些年,春节过后,所有橘类水果都失去水分,开始变糠,吃起来像棉花套子,而现在这些小小砂糖橘,通体晶莹明亮,矫情地顶着绿叶子,带着细枝子,有几个还在细枝上连着,提起来一嘟噜,好像它们才从树上摘下来的。莫不是海南岛的新品种,冬天也能结果?如果是去年秋天离开橘树,一直到现在,好几个月了,能在冷库里保鲜如此模样,真是难得。

  头顶有很大的吵闹声,许多人在参与,方言,激烈而快速,完全听不懂,一直持续。女顾客抬头四下望望,自言自语地问,哪里吵架,电视吗?却见水果店里,并没有电视机,只有卖水果的女老板立于两筐放在凳子上的砂糖橘后面,拿着手机,专心地看视频。刚过完春节,城管们还没有投入战斗,世界的弦还没有绷紧,人们的心情也比较松弛,小店里的商品紛纷乱乱地摆在门外。这个水果店,近几天主打砂糖橘,跟相距几米外那家店门口的红心柚子对垒,颇有点“别看我个头小,其实本领高”的自信。音量未免也太高了,声音大到侵略,吵得人心烦,甚至有打闹哭喊砸东西的声音,关键是听不懂,不知在吵什么。砂糖橘在手中冰凉凉的,可能是冷库里刚运过来。女顾客注意看上面有没有小眼。听说为了让砂糖橘变甜,商家或者果农用针注射糖水,网上揭露这样的事情太多。总有一些热心人,不停地告诉你食品黑幕,一件一件又一件,光标题就吓人一跳,看了内容,吓不死你也恶心死你。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真是丧尽天良。刚看到消息时,小心脏着实要惊讶、愤怒几天,发誓再也不吃,比如她就有好长时间没有买过这种小橘子。过一段时间,好了伤疤忘了疼,她又想,好像也不可能,谁有那么多时间和工夫,一个一个地给这么小的橘子打针?可是她留心观察过,好多砂糖橘上确实有小眼,往往它们从小眼那里先烂掉。

  这也吃不成,那也不能吃,总不能把嘴扎住。头顶上的吵闹声在继续。她还没有挑完,不满地看了女老板一眼,北方女人,身材高大,挺胸撅肚,穿了一件新衣服,刚过完年,吃好了睡美了休整够了,将要大干一场的气魄,站在那里很是豪迈,两筐密封的砂糖橘撕开了塑料袋,并排摆放在店门外,立着一个小纸牌:砂糖橘,4.5元一斤。红笔写的,热情洋溢,伸胳膊抻腿,好像在说,挑啊挑啊随便挑,咱个个都是好样的。眼前几个低头弯腰挑拣的顾客,像是给女主人鞠躬,感谢她给咱带来的甜蜜生活。而她一副成就感,音量放到了最大,在看视频。挑砂糖橘的女人直起弯累了的腰身,脸抬了起来,女老板顺势将大号手机屏伸到她面前。女顾客看到一个混战画面,凳子倒在地上,一条光腿伸出来,大腿往上包着床单或者是花布。叫人逮住了。女老板神秘而喜滋滋地说,脸上充满着无限欢爱与兴奋,很想与人分享这件事。女顾客突然明白,这是一个捉奸场面,刚才那个裹了床单或者花布的,是女主角的腿。她被打倒在水泥地板上,一圈人在围殴她,辱骂她。一场人民群众广泛参与的正义之战如火如荼,一场有计划有分工的严密行动,以破门而入、捉奸拿双为胜利。小街此刻是下午三四点,一天之中最为丰润静美的时间段,路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行人悠闲地走过,带着从春节的大被窝里钻出来的慵懒与宽容。每个人都有所获,提在手里,慢慢行走。水果店男老板进货去了,半天还不见回来,左右商户都在忙着,她实在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讨论一下这件趣事,便将手机长时间放在女顾客的眼前。我们都是过来人,有些事一点就通。兴奋和神秘让她不宜多说,只用眼神传达出默契和期待,她想等女顾客看完后,从头给她播放一遍,必要的话,再讲解一下,视频来自哪里,事件出自何处,谁谁谁转发的,我认识捉奸队伍里的哪一个人。如果路过此地的任何一个成年女人有兴趣,她将挨个向她们赠送这段视频,买不买她的水果都没关系,做生意以和为贵。

  女顾客先是微微吃惊,然后有点害羞的样子,转开了视线,看了看自己塑料袋里的砂糖橘,挑得差不多了,放到秤上称了,付完钱匆匆离开。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还是刚才那个画面,耳边回响着叫骂声,粗蛮的,生硬的,狂怒的。她在内心翻滚着,似乎不太认识这个世界。一些人竟然可以这样对待另一些人,人与人之间还可以用这样的方式解决问题。微信原来有这么多意想不到的功能,这样那样的群播放各式各样控诉揭露起哄拆台的视频,以将别人打倒撕毁搞臭为目的,身手敏捷,抢先占领道德高地,端着正义的机关枪,突突突一通扫射,来一片尸横遍野最好,来一场血流成河更妙,和平年代,人们都隐隐地盼着出点什么与己无关的乱子,好让我们惺惺相惜地去惊讶愤怒祈祷问候,最后互相安慰,人生多艰让我们好好活着吧。

  回到家中,女顾客将砂糖橘拿出几个,放在客厅餐桌上,其余的连袋子搁到阳台上。屋里温度高,水果容易干枯。她坐下来,拿了一个想吃,眼前闪现那条水泥地上的光腿,快速晃动,拼命挣扎。她放下砂糖橘,太凉,冰牙根,放一晚上再吃。事件男主角哪儿去了?他有没有去奋力保护女主角?三分钟前还恩爱无限,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你是我的小呀小心肝怎么对你都不嫌过,突然之间,随着一群人的闯入,小苹果变成扫帚星,小心肝成了小贱人,毁了一个男人的一切。他是不是被他妻子为首的一拨人控制起来了,只得任由一群男女殴打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这群热血沸腾的正义之师里,还有一个人保持冷静专职录像,这是提前策划好的。是的,一切都有安排,有组织有纪律,谁跟踪谁打探谁偷听谁挥手谁开门都有精密的布局,那二人在温柔乡里欢爱无尽之时,这一群亲友团雄赳赳奔赴而来,屋内缠绵火热,门外摩拳擦掌,如电影里密集的分镜头,突然切入汇合,爱情天空换了人间。那个女子,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那些人是真的往死里打,还是只想羞辱她?如果真打的话,她一个人,怎么经受得了那么多愤怒的拳头和巴掌?这是什么时候的视频?几个月前,还是刚刚发生?那女子是个年轻姑娘吗?正上学,还是工作?他们还会把这视频进一步公开吗?会给那女子带来更大麻烦吗?外遇和原配,头回过招彼此陌生还是已经游击战好多年了,见面虽少却时时想着对方念着对方多年如一日每天几遍地诅咒对方?

  手上有一种黏乎乎的感觉,她去厨房洗手。

  或者这些砂糖橘,真是打了针的,为什么连表皮上都有糖分,粘得满手都是。不但打了针,或许还上了蜡,要不然颜色怎么那么鲜亮好看。

  那时,她靠在床的这头,他靠在另一头,刚才还在看手机,说话,这会儿睡着了,手机放在一边。她下载一个软件,网速极慢,几乎不动,她想是不是家里网络出问题了,拿过来他的手机试试看。画开解锁图形,微信跳出一个亲吻的表情包。她不由得点开对话框,上面还有一句话:刚回到家,放心。上面的上面,更多的对话,全是亲昵的口吻,分明就是一对恋人。

  一块板砖迎面飞来,啪一下击中脑门,她头嗡的一声响,瞬间理解了“给你一个沉重打击”是怎么回事。她看向床那头的他,仍然靠着,睡得很香。她心嗵嗵直跳,继而感到天花板上缓缓降下一块水泥板,压向她的胸口。呼吸不畅,她捂住左胸,张大嘴喘气,害怕心跳声吵醒了他。夏日的午后非常安静,夫妻二人,一人驻守床的一头,一个睡着,一个醒着,醒的看着睡的。她手心出汗,快要拿不住手机了。删去“刚回到家,放心”这一句,将他手机原样放好。下床走出来,回到自己房间,躺到床上,细细地出汗。两个房门都开着,此时自己的房间有丝丝凉气进入。凉热已经不重要了。刚才,到那个房间去,就是为着只开一个空调,躺着说些闲话。

  一个看起来从无二心的男人,多年来对妻子对家庭专心致志,差不多言听计从,他也会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感情需求。生活在这个中午又给女人上了一课。首先是一个人,再是你的丈夫,他偶尔脱掉丈夫这件外衣,裸露出男人的实质与核心。她静静躺着,想那个叫“月夜”的女人,在哪里,刚才说“刚回到家”,并不是两人去约会了,因为上午他没有出门,那就是她自己外出办事,一直在微信上通报行踪,也或者她是外地的,从这个城市回到自己城市,他们昨天、前天见过面?

  她想知道新的进展,每过几天,找个借口,拿来他手机,快速打开微信,查到“月夜”,看两个人的对话。无非是相互说一些自己的日常,在公司,开会了,买菜去,接孩子,听了什么歌,吃了什么饭之类的。她偷偷观察他,也并无什么变化,该上班上班,该回家回家,生活与从前没有两样。反正丈夫是自己的,再怎么说,产权在我的名下。可是,有什么劲呢?有本事来真格的。她有些嘲讽地想。再一想,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有来真格的呢?或许早就来过了,并且一直来着。那么,是怎么来的,在哪里,成本大吗?再一想,家里的钱,都是他保管着,工资呀,外快呀,理财呀,股票呀,她从来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钱。倒是他,每过一段时间,神秘地问,知道咱们现在多少了吗?然后不说话,等待调动起她的好奇心,她其实并不好奇,总量在那里放着,增长也就是几万元,断不会突然冒出来一宗几百万,可他必得等到她说出不知道三个字,然后再伸出指头比画,好像门外有人偷听一样,还要详细地说,哪里十几万哪里几十万,哪一项下个月值多少,如此这般,总共,这个数。她怀疑他如此故弄玄虚地罗列只是为了享受一下拥有的感觉。这么细心爱财的男人,想必不会大把大把给别的女人花钱吧?谁知道呢。曾有人警告过她,你们家那口子,看似老实,这种人不出事便罢,一出就是大事。她一笑,能出多大事呢,把天翻过来不成?

  或许她也怀着一丝好奇,看看到底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他为什么不删掉这些对话,不怕她看见?她多年来从不检查他的手机,从不干涉他的私生活,导致舍不得删,自己要一遍遍重温?也或许已经删过,留下的这些是不重要的不痛不痒的,就算你看見了,也没有什么把柄,无非是一些暧昧的语言,并无实质性内容。

  她去参加一个培训班,要他开车送,说好早上七点四十从家里出发。她早上七点醒来,见他房间已经没人,家里也没有人。她洗漱完毕,吃完简单早餐,七点半了,打他电话,他说出去加油了,正在往回走,让她下楼等着。

  她来到楼下,等了一会儿,七点四十二了,还不见他到来。打电话,他说,马上到。又等待几分钟,觉得不对劲,加油站离家里并不远,就算是早高峰小堵车,十来分钟也该到了。向他来的方向望去,并没有多么堵,车辆停停走走,正常行驶。眼看快七点五十了,再不出发,就有可能迟到。不由生气,再打他电话,还是马上马上。她问,到底走哪儿了。他挂了电话。真到七点五十二,才急急赶来,停在她面前。她拉开门坐进去,开始了盘问:

  “知道没油了,为什么昨晚不加好,不是平常最爱晚上去加油吗?”

  “忘了忘了,早上起来突然想起。”

  “为啥非得早上加?提示灯亮了还能开几十公里呢,送我去也就几公里,不能回来再加吗?”

  “没想那么多,觉得没油了就去加。”

  “来回加个油撑死半小时,我七点起来你已经不见了。”

  “哎呀路上又办了点事,取个材料。”

  “办什么事?一大早找谁取材料?材料在哪儿?”

  “行了别啰唆了,把你送到就行。”他脸突然红了。

  她替他后悔,应该说送材料。于是转移话题:“给你说过了,我从不迟到,不能按时送你早点说,我打滴滴去。”

  “行了行了。”这是他每回理屈词穷时的四字箴言,半威胁半哀求的口气。

  她气还没消,想再整出点语言批判他,气鼓鼓扭头瞪视,见他头梳得光光的,脸洗得净净的,衬衫领子洁白。她脑子突然一闪:“我屁股下这个座位,可能刚有一个人离开。”两人之间哗地降下安静的帷幕,隔帘相互探听。阳光照进车内,夫妻二人貌似平静地并排而坐,共同看向前方。她吸吸鼻子,闻了闻车内,并无什么不属于自家的味道;看看座位、车身,也没找到不是她的头发之类的东西。但是她感到有一种异样的气氛,感到他所有的精神状态都是刚和另一个人道了再见的样子,愉悦,舒展,好脾气,这个男人正沉浸在一种叫作幸福的感受之中。她缓和下来,最该生气的时候却不再生气,她问自己这是怎么了?妻子的角色让她安静豁达,人生难得有些小欢乐,且让他乐一时吧。迟到一点无妨的,我是听课的,偷偷从后门溜进去,迟到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她在帘子这边自我开脱,想拿过他的手机看看,一定有新的对话,但毕竟刚刚类似于吵过架,公然去拿他的手机,找不到合适理由。余光看他,真是心情挺好的样子,受了责怪也并不恼火。路上一直无话,直到下车时候,她夸张地狠狠说声再见,表示她只是生气他不守时,关门离去。

  她惦记着这事,一直想看看他微信中对话的进展。那个早上,他肯定是先去接送了别人。但他把手机看得挺紧,一直不离身,上厕所都带着。晚上各人睡各人房间,他比她睡得晚,比她起得早,总之她不能得手。两人多年不在一个房间睡觉,她嫌他睡得晚,总开着灯看书看手机,影响她休息。国外夫妻都是分房间睡觉,这样各自独立,互不干扰。偶尔需要一起时,再凑到一块,完事后,其中一个走开。

  她也曾问自己,为什么宽容他甚至纵容着期待发生什么?或许已经发生了。其实她是有一个类似于恶毒的想法: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难道还会有女人看得上你。这样一个平庸的、在她眼里几乎再没有什么价值和吸引力的男人,在另一个女人那里难道还有着别样的魅力,丈夫都是别人的好?他对别的女人,会怎样表现,懂得浪漫,会给她买花,买礼物?他给自己已经再也没有买过礼物了。前些年孩子小的时候,她也曾在情人节时问过,怎么不给我买束花,他说,还不如买笼包子呢。可是,包子也没有买过。现在孩子都上高中了,双方更是从不赠送礼物,有时候连对方的生日都忘掉,或者假装忘掉,到中午或晚上时再轻描淡写说一句,哎哟,今天生日呢,快乐哈,就算完事。可是现在,“月夜”面前,难道一个新的男人诞生了,懂情调,会浪漫,热情,耐心,文艺腔?有时候看着电视或吃着饭,她就想,身边这个人,他已经不是自己丈夫了,是一个跟别的女人恋爱着的男人,这个男人正在用一种方式悄悄地成长着自己。她也用别样的眼光来看他了,仿佛自己变成了那个叫“月夜”的女人,于是吵架少了,彼此小心翼翼,变得客气起来。孩子住校,迎接高考,二人世界,安静而平和,各干各的事。

  认识以来,结婚以来,看起来他是全心全意地爱着她,让着她,依恋着她。发生矛盾与分岐,永远是他让步,永远是他先来说话。这样的家庭环境,影响得儿子也爱着她,让着她,依恋着她。儿子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一家人在外面吃饭,吃完后,她说还有事要去办,你俩回家吧。他说哎呀能不能不去,儿子说哎呀妈妈别去嘛。她站在路边,看着这一大一小长得像极了的男人,将二人挨个训了一顿,我有事情知道吗?有什么事为什么非得告诉你,说名字你认识吗,你们能不能不要这么黏糊?两人都不再说话,看着她转身离去,父与子牵着手相依为命的样子往家里走了。跟儿子发生矛盾,也得儿子先来找她说话。她饭照做,家务照干,伺候照样,就是不理人,就是不说话。那两个人,忐忑不安,早已忘了矛盾的缘由,总之是自己错了,来找她说话。找一次不行,说一句不行,她以瞪视回之,以白眼待之,以后背对之,必得要他们跟在身后,再多说几句,再肢体与反肢体几下,才彻底缓和。而那两个人,将与她和好、家中恢复融洽当成头等大事,恨不得做一个“耶”的手势。她在这个家里的女王地位,从未改变,那么,让你的臣子背着你干点什么,也是可以的吧。人心隔肚皮,夫妻之间免不了有所隐藏,自己不是也藏了很多吗?让他藏去吧,有本事藏得好藏得妙,别露馅。

  中午吃饭看电视,法制节目里披露,一个诈骗团伙,假装成女人,跟男人在微信里谈恋爱,继而骗钱,有人上当,损失几十万。真是想不通,没有见过面的人,没有实质性进展,怎么就会几万几万地给对方转钱呢?她突然想,那个“月夜”,会不会是个骗子,压根就是个男人。那么,两人到底见没见过面?他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手机就在身边,敢不敢拿过来看看,好好研究一下?心嗵嗵跳,她到底没敢伸手。

  或许已经上过当了,已经给对方打过几回钱了。人的成长,生活的教训,是要交学费的,那么交多少合适呢?三万,五万,在她感情承受之内,在这个家庭的经济能力之内,最多不能超过十万,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损失几万元钱,买个教训。多了可不行,多了就成了事故,失了体统,也许会成为下一个午间法制节目里的受害者。可是,坏人总是比好人办法多,骗子的措施多得很,像他这样中产阶级的中年男人,表面看规矩本分,胆小怕事,但背不住凡心偶炽,痴心萌动,被人牵着鼻子走,又爱面子,失了财也不敢吭声,欲罢不能,一步步滑向深渊。想到这里,她竟然同情起他来,或许,钱已经转到骗子那里了,这会儿,牙齿打掉正自己想办法咽下去呢。她起身拿着他脱下来的T恤,盖到他光着的胃上:“小心着凉。”他不满地哼了两声,嫌打扰了他的午后小睡,但并没有将T恤扯掉扔开。有时候你给他盖个东西,他嫌烦,甩手扔一边去。

  隔了几天,中午,他一进门就放下手机,脱下衬衫,套了个T恤,拿了车钥匙到地下车库去把车挪好。前一天外出回来,没车位了,车停在一道墙边上。她正在厨房做饭,听到门响了两次,不解,探头出来,见他的手机放在进门的小台子上。啊,难得的機会,她关掉炒菜的火,打开他的微信,找到和“月夜”的对话。“月夜妹妹,你为什么不再回复我?一夜又一夜,我辗转无眠,忍不住对你的思念,你还好吗?你生我的气了吗?我对你的感情,全部是真的,你难道……”好几百字的表白,她心儿狂跳,一时不能安心阅读,将这段话发给自己,再滑动着看前面,都是他说的多,每次长长一段,“月夜”回复得少,像是应付一般,更多是一些表情图。过了两分钟,她删掉发送记录,原样放回他的手机,进厨房关了门打着火继续炒菜。抽油烟机轰轰响着,好像也在生那个“月夜”的气,为什么不回复,凭什么不回复,你以为你是谁,我们哪一点配不上你?他最后的话语是六天前的。那么这些个夜晚,他一个人躺在凉席上,把自己变作一条深情的长虫,蜕掉那层叫作丈夫的外衣,露出人性的弱点,变回一个纯粹的男人,为一段不知所终的感情,翻来覆去不能入眠,或许还掉落几滴眼泪。世界上一切都不重要了,躺在另一个房间的妻子,高三住校的儿子,都退到了次要位置,只有一个叫“月夜”的女人,无限放大放大,成为他的主宰,让他无奈地蠕动、翻滚、缠绕、打结,成为一个死扣,新鲜的皮粘在凉席上,湿淋淋地蜇疼。痴痴地等待微信。而“月夜”保持沉默,是她看清了这个男人并没有什么好,不值得她再交往,还是她压根就是个骗子?再就真的是个男人,从这里得不到钱,不理他,瞄向了下一个目标?如果是后者,那么他在为一个并不存在的女人焦虑,陷入一场虚妄情感灾难,上演一出新时代的《白蛇传》,在这样夏天的夜晚,痛苦无人营救,自己一点点舔着伤口。

  等再听到开门声,她将饭端上桌,两人坐下来吃饭。他与往日并无二致,痛苦也不敢呈现出来。这个坐在身边的男人,不再是谁的丈夫,他退回到男人的躯壳里,独享着内心的煎熬。说来说去,人最爱的,还是自己。爱与欢乐,都只是为了自己享受,那么痛苦与失落也只能自己承担。

  她的收拾、洗涮变得轻手轻脚,好像不忍心打扰他的那个世界。

  问题倒是推给了她,引起她强烈的好奇:那个“月夜”,到底是否真有其人,两人有没有见过面,有没有实质接触?

  时至深秋,驾车出游,高速路上,车行飞快。她拿过他的手机说,一个链接打不开,转到你手机上看看。快速打开他的微信,查找到“月夜”,还是停留在两个月前他那段长长的类似于祈求的表白。他仍然不愿删去,是作为纪念和回忆,供自己暗夜里一遍遍阅读?

  她差不多已经忘记了“月夜”。伴随着砂糖橘赠送而来的这个视频让她又想起这件事。已经过去快半年了,难道他还留着那些对话?她又找了个借口,拿过他的手机,查找“月夜”,没有此人了。会不会他给换了名字?画面往上滑动,提审去年八九月份的对话,再也没有那些内容。在某一个深夜,他盖着柔软的被子,最后一次,将几百条信息又仔细看了一遍。长虫蜕掉的皮早已尘封,新长出的皮肉也不再柔嫩怕疼。这个男人决定删掉对话。微信提醒他,“删除后,将清空该聊天的相关纪录”,他是否有过犹豫,或许停顿了两秒种,确认自己对过往种种有了醒悟与汗颜,点了红色的“删除”二字。也不知道有没有将她从好友名单里删除,或许不用删,反正不再对话了,就让她永远沉入海底。也或者,是对方先删除了他。

  砂糖橘放在阳台,每天拿进房间几个,放得不冰了再吃。吃之前,她注意看上面有没有针眼。有的有,有的没有。或许这不是针眼,而是细竹子或铁丝扎的吧,水果在储藏运输批发搬运过程中,免不了受伤。打针好像不可能,因为剥开每一个,它们一瓣一瓣又一瓣,以完美的造型抱在一处,被细白的绒线包裹着,浑然一体。每一瓣都是同样的甜,体积小小,放在掌心,你想细细品尝,就一瓣一瓣地吃,你想一口吃下,它们就全部在你嘴里了,需要你嚼的幅度大力一些,饱胀被一口咬破,它们争先恐后地奉献甜蜜。那些细绒,你一点点摘掉也好,橘瓣更显玲珑。不摘也行,吃到嘴里软软的,据说帮助消化。有什么样的注射法,能打一针让它们每一瓣都受糖均匀呢?

  有时候她剝开一个,分一半给他,他很享受地放进嘴里。

  再过几天,砂糖橘有些蔫了,体积收缩了一些,皮变得紧薄而干硬,与里面橘瓣包得很紧,不再那么好剥,不小心就把可爱的橘瓣抠烂。

  午间法制节目里,一个青年男子的好友假扮一个女子,加了他的微信,诱他产生感情后,找各种借口不停地要钱,而生活中的好友,及时出面,开导青年男子,让他相信对方,要经得起爱情的考验,鼓动他一次次给那不知在哪里的女子转钱。

  她拿了最后两个砂糖橘放在他面前说:“赶快吃了,再不吃,明天就该坏了。”

  “你给我剥好。”

  “想得美。”

  他只好拿起来,自己剥。

  周瑄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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