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堡子(中篇)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教诲,史册,自然村
  • 发布时间:2019-07-17 22:01

  你得去一趟塌堡子。冯金宽说。本来我和父亲已经站起身要告辞,我的右脚都迈出防盗门了,冯金宽的话把我们拽住了。父亲首先停下,又扯一把我胳膊,我也只好把迈出去的脚收进门。我们爷儿俩再次站在冯金宽家沙发跟前,准备继续聆听家族内官衔最高的前市人大副主任的教诲。

  之前这教诲已经持续了整整五个小时,这期间我们喝掉了很多水。我没少跑厕所,前后三次,跑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但实在憋不住,不然我也不愿在本族内最德高望重的老人面前暴露自己过早就衰退的前列腺功能。

  我们谈的是大事。关乎冯姓这一姓氏的渊源、演变过程、历代英贤、支族源流、分布情况、目前生存现状等,需要挖掘、收集、整理和编辑大量的珍贵资料。干好了,是承前啟后的大事,冯氏一代代的后人在追根溯源的时候,都会感念我们这一代人的好,会记住我们这些人的名字。所以,我们做的是大事,对于冯氏这个姓氏,至少在我们这片土地上来说,极具历史意义。

  这都是冯金宽老人的原话。

  其实五个小时的长谈中,几乎都是他在说,父亲点头,我发呆。因为我对这事没兴趣。可既然那么远被通知到赶来了,父亲又比我重视,他满口应承,大包大揽地替我答应下来了,我总不能当着冯金宽的面直接驳父亲的面子吧,所以我只能陪绑一样陪着枯坐了半天。

  听冯金宽的意思,修家谱这个事,是要载入冯氏家族史册的,是彪炳千古的大事。只要我们好好干,一定会干出个名堂的,至少能让生活在我们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冯姓人刮目相看。他说得很激动,调门高昂,神采飞扬,唾沫星子乱乱地飞。他描述的前景确实很诱人,他说得高兴,我父亲听得更高兴,两个老人沉浸在同一幅美好画卷里。可我就是提不起精神,听着听着还禁不住打起了瞌睡。

  不是都已经说好了吗?大致的方向和框架冯金宽已经构思成熟并且一一列举在一沓子白纸上,一切就都明确了,也就好办了,这一点我其实挺佩服这位自己把自己封为家谱编撰委员会总顾问的前市某局主任。他已经把任务进行了最翔实的分解和分配,至于还有什么问题,那也只能是实地搜集的过程里可能遭遇的,已经说好了,到时候如果有问题我可以随时随地给冯金宽打电话请他示下。

  想不到我们还没走,他就有新指示了。

  塌堡子那地方你不要看塌七涝八的不咋打眼,有历史哩,照片要是拍好咧,挺厚重的,你得专门跑一趟。冯金宽的目光越过我父亲,不看他,直接看我,他在给我下命令。

  我有点傻,看父亲,我不明白这忽然又从哪里冒出个塌堡子来。

  冯金宽似乎察觉了我的走神,他递给我一个小笔记本,里头写着他列举的十五个地名。我不由得再次敬佩这位家族内威望最高的老人,他的字写得真好,方方正正,一笔一画,绝没有半点马虎。每一个地名下面都标注出具体在哪个县哪个乡镇哪个村,是自然村还是行政村,从市区出发怎么到达,甚至连具体采用什么交通工具最便捷经济都标了出来。

  比如一个叫野狐崾岘的地方,他写道:从西吉县出发,到兴隆镇,有班车,也有私家车。到兴隆镇换私家车或者可以搭乘农用车、摩托车,往西边山里走,到公易(原公易乡,后在乡镇合并中撤乡,并入兴隆镇。现为公易行政村),再去新合行政村,到新合村打问野狐崾岘,村人都知道,在新合村西北边,是和甘肃省接壤的一个小自然村。

  他甚至列出这一趟出行来去需要花费的交通费和食宿费用,还留了当地村干部的联系方式,说如果有必要可以联系寻求帮助,到时候就报上他的大名,当年他下乡时和那儿的村干部挺熟。

  这本笔记本看得我脊背上偷偷冒冷汗。已经把工作布置到这么细致的地步,你说我还有胆量偷懒糊弄吗?肯定糊弄不过去。

  我双手接了冯金宽递过来的笔记本,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这个暑假不休息了,专门跑这事,一定把这十五个地方都给一一踏遍,完成所有拍照和搜集任务。

  冯金宽再次强调,不光要拍这个村子的形貌,还有所有冯姓的人家——记着,每一户每一家都要拍,包括他们家的院子房屋,还有他们的家人,来个家庭大合影。最好把嫁出去离得不远的女儿们也喊回来合影。还有,写清楚每一户家庭的人口关系,包括祖爷爷辈儿、祖太爷爷辈儿的来龙去脉。

  我有种想哭的冲动。这活儿怎么越布置越琐碎了呀?他当初给我父亲打电话时不是说只去几个地方拍拍照片吗?

  能接受这样的任务,我父亲很高兴,长谈的过程里他一直乐呵呵地听着冯金宽发表高见,好像小学生在聆听最受人尊敬的老师讲课一样。听到高兴处父亲还哗啦哗啦地搓着结满茧子的老手,仿佛在为他作伴奏。

  看着老父高兴傻了的模样,我就没勇气出言拒绝,也不忍心。我看出来了,这件事冯金宽能找到我,委托给我,说明我这个穷教师对于我们家族还是有一点用的。我不能像别人一样挣大钱当老板,但我肚子里喝的墨水也还是有用得上的地方。所以我父亲自豪,他半辈子在冯金宽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人家是官儿,他俩除了孩童时候光着屁股在一起玩耍过,后来人家上了高中、大学,再后来工作,沿着官路一直往上走,越走越高,而我的父亲,这辈子的人生轨迹,就是一直守着我们村儿,走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我们市,他这辈子就去过两次,一次是那年做胆囊摘取手术,一次就是这次接到冯金宽电话叫他进城。

  冯金宽能找我分派这个活儿,我父亲是很激动的。他不等我表态,就抢着给我把活儿包揽下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冯金宽给我摆手,你记着,塌堡子咱就取个景,放一张照片在家谱当中就成咧。塌堡子的人,还有那些过往的事嘛,就算咧,不往家谱里写咧。

  我点头,不写就不写,不写说明不重要嘛,不值得进入家谱。

  从冯金宽家出来,我问父亲,塌堡子,我咋没听说过?

  父亲没说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觉得奇怪,仔细看父亲。

  父亲也看我,说,我觉着还是写一写嘛,咋能不写哩,听老辈儿说,那地方生活过我们冯家三辈人哩,是我们老先人从南边刚上来时扎脚的地方,也是一步步富起来,成了富汉的地方。

  我很吃惊,居然有这么个地方,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父亲似乎后悔了,摇头,要不你还是听你主任伯的吧,他说不写就不要写。我只能跟你说,塌堡子在哪达,你有空了去拍一下,多余的事就不要深究了。

  父亲这么一说勾起了我的兴趣,第二天我就背上相机出发,按照父亲指点的路线去找一个叫塌堡子的地方。

  这地方确实不好找,我先坐班车从县城来到乡里,再从乡街道出发,往一个叫羊圈门的地方赶。等我站在羊圈门这个行政村村口时,我迷路了,问了好几个人,没人知道塌堡子。我打开手机里的高德地图,给自己站立的地方定位,然后把地图放大,以羊圈门为中心,在附近寻找塌堡子。找了一圈,没这么个地名。

  我换个思路,问路人,这村里有姓冯的吗?

  有。一个妇女怀里抱着娃娃,歪着头想了想,往一道山头一指,就那儿一户,冯豁嘴,上了那个山咀咀,下去山窝子里就是。

  望山跑死马,这话太有理了。眼看妇女指的地方近在眼前,可我甩开大步走了足足一个小时,才爬上山嘴嘴。站在高处往下望,三面环山,中间一大片开阔的平地,看来以前这里都是耕地,退耕还林后田地里长满了山桃树和野草,只有最中间几块地还有人在耕种。耕地往后,快要靠近山根的平地上,有一圈低矮塌陷的土墙。远远打量一阵,我忽然发现那一圈土墙的模样,分明就是一个老堡子坍塌后的遗址。

  难道是塌堡子?

  管它呢,我先远远地对着拍摄,取了几张全景,然后撒开腿往下跑。

  一群羊挡住我的去路。羊群像雪片一样撒在黄土背景上,这构图拍出来肯定美,我赶紧对着羊群拍摄。

  刚咔嚓了几下,羊群后跑出个老汉。老远喊,我刚要出门,这就赶回去,你就不要给我罚款了成吗?

  我这几年常跑乡里,自然听得懂老汉的话,他把我当成专管封山禁牧的乡干部了。

  我一眼就看到老汉的上嘴唇是兔唇,他应该就是妇女说的冯豁嘴了。

  我赶紧笑,不是,我是来寻塌堡子的,大爷您是不是姓冯?

  为了让他相信我不是抓羊的干部,我掏出身份证给他看。

  他很认真地看完,翘着嘴笑了,说他不认字,但这个冯字熟着哩,世上的冯姓都一样,是一家人。

  他对我顿时热情起来,说找塌堡子碰上他,算是找对人了。赶着羊掉个头,我们向塌堡子走去。

  老人很健谈,我还没有问,他就主动给我讲起了塌堡子的故事。

  世人常说富汉铺毡,穷烂娃滚精席。对于冯家堡子的人来说,羊毛毡是金贵家当,能随便铺着羊毛毡睡觉的人,是命大有钱的人。

  一页四六新毡,平展展铺在小炕上,几乎把整个炕面都占据了。冯爷睡在今夏刚擀成的新毡上。新奶不喜欢铺新毡,不绵软,扎人,屁股坐着扎屁股,身子睡倒扎身子。她说就像有數不清的大头针,在齐刷刷往人的肉里扎呢。

  那是你肉嫩——冯爷望着新奶的脸,说,细皮嫩肉,掐一把冒水,我的心肝宝贝哟。

  新奶故意板起脸,一把打掉冯爷的老手,娇滴滴嗔怪,不铺羊毛毡不说明咱穷啊,偏偏要铺,看看,我胳膊都是红的,全是毡毛扎的。

  冯爷不看她胳膊,而是使劲地摇头,一颗严重秃顶的大脑袋,在弹性良好的小肚皮上滚来滚去,像一个调皮的皮球。

  新奶咯咯笑,她有痒痒肉,就在肚子上。

  既然冯爷不提换掉新毡的事,新奶就不敢十分坚持,毕竟冯爷的脾气有时候还是挺大的。她跟他争辩,甚至拿话抢白他,那都是他心情好、不生气的时候,要是哪天她没看清脸色,猜错了心思,哪句话惹到他,情况就不太妙。

  新毡确实很扎,尤其夜里,脱光了伺候他。她娇嫩得豆腐一样的肌肤就像滚在千万根钢针上,第二天在光亮处偷偷看,嫩白的皮肉上密密麻麻都是红红的小疙瘩。

  新奶就暗暗地盼望冯爷不要来这里过夜,至少,不要来得这么勤。他不来,她就可以把新毡卷起来,睡在软绵绵的棉褥子上。

  偏偏冯爷最留恋的不是大奶奶的上房,而是她的小厢房。

  你说,像啥?软,香,弹劲大,像大大的草摊,最适合骑马狂奔啊。

  新奶拧一把冯爷的耳朵,娇嗔,老不正经,小心叫人听到。

  能有谁?冯爷哈哈笑。

  话刚说完,门口有人喊了一声老爷。

  虽然是很轻的一嗓子,但却惊了冯爷,顿时败了他的兴,他有些沮丧地撑起脖子,啥事?不能等我有空儿啊?

  门外的伙计犹豫着,想走,又不敢走。

  究竟啥事?

  伙计战战兢兢凑近门口,说今年秋天雨水多,洋芋萝卜长得好,那四十亩洋芋和洋芋当中夹种的萝卜,王掌柜说能挖一座山。前儿才开始挖,一个地边边子挖出的洋芋和萝卜,就比往年的五六亩还多,王掌柜说恐怕到时节没地方放。

  冯爷欢喜得一骨碌坐起身,问,真这么多?都要没地方放了?不是有窖吗?两口大窖多少洋芋装不下哩,这些年就从来没有装满过。

  王掌柜说就怕加上那两孔窑两口窖,还是不够。眼看秋尾巴后面就是冬,这一入冬,霜就来了,洋芋萝卜要存不好,就会冻着伤着。

  这倒也是啊,冯爷慢慢溜倒,大脑袋重新枕到新奶肚皮上,碾来碾去地滚。终究是上了年岁的人,这一发愁,额头鬓角的皱纹就全显出来了,密密麻麻,把一张脸拧成了麻花。

  收成好还不高兴啊?新奶抚摸着这颗白发占了大半的脑袋,试探着问。

  你个妇道人家,跟你说了也是白说。唉,这事,还真有点愁人呐。冯爷嘬着嘴感叹着,爬起身,下炕穿鞋。我得去找王掌柜商量,这真要挖出两座洋芋萝卜山,我看得早想办法。

  老爷,新奶黏在身后,光脚赶下炕,吊在老汉胳膊上,撒娇地说,我妇道人家咋啦,说不定这事儿妇道人家偏就有办法哩。不就是多挖了几背篼洋芋和萝卜嘛,愁啥,洋芋萝卜哪里藏,窑和窖啊。现在挖窑,来不及了,那就挖窖啊,多挖几口,挖大点,挖深点,不要说一座山,就是两座山,也给你装下了。

  新奶身子娇小玲珑,声音婉转动听,尤其她自愿想讨老头子欢心的时候,整个就更是一个妙人儿了。

  冯爷不走了,笑哈哈把可人儿搂进怀里,追问,你有办法?快说出来,只要有用,我好好还报你,叫老五下回驮盐经过州府的时候,专门去铺子里给你多多地买上几盒胭脂水粉。

  新奶小脸儿绷着,不笑,不说话,一对眼珠子黑溜溜明灿灿,含着两包水,瞅着冯爷看。

  冯爷的心顿时都要化了,赶紧笑,除了胭脂水粉,还有绸缎。福祥布庄新出的绸子、缎子,每样给你买一匹。不,两匹。不,五匹吧。买回来你攒着,想裁啥衣裳就裁啥衣裳,都由着你。

  新奶紧绷的小脸儿霎时像冰冻的湖面绽裂,露出一圈圈好看的笑纹。

  一张软乎乎的小嘴贴近老爷子耳朵,说,挖窖,地址我都想好了,就在老窑门口那片崖顶下。从秋收的伙计当中抽几个手脚利索的,今儿就开始挖起。

  冯爷有些犹豫。在老窑门口那里挖,地势太窄了,巴掌大的地儿,也只能挖一个窖呀。咱家这大丰收,哪是一口窖装得下的?

  地势儿不够,这个也用老爷您愁?可以挖双头窖呀,一个窖口,下去两个窖头,等于挖了两个窖——如果老爷信得过我妇道人家,就把活儿交给我,到时候我保证给你把事儿办得妥妥当当的。只是,到时候你得好好谢我哦。

  新奶今年算上虚岁才二十一,自从进了冯家堡子,吃得好,穿得好,啥活儿不用干,养得水嫩嫩的,浑身饱满得戳一指头都能冒水。

  尤其她挺起小胸脯往冯爷身上蹭的时候,蹭得六十八岁的冯爷浑身老骨头都酥了,他笑哈哈捏住小妾的下巴,好,好,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说干就干起来了。

  窖址选在老窑旁边,挨着崖根先挖一个圆形窖口,往下走,果然分了两路,一路东,一路西,是两个窖头。

  冯爷转悠过来,看了看,被这古怪新奇的样式逗笑了。新奶从冯爷脸上揣摩出了老汉内心的满意,也跟着乐了,她越发显出兴头来,更勤快了,响亮地吆喝着让伙计加紧干活。

  督促伙计挖窖的新奶,因为心里头滋润,小脸上闪耀着瓷质的光泽。

  还是你心思巧。那么多收成,还真把我给愁住了哇!

  冯爷捏一撮黄土试试,老脸上露出赞许的笑。

  新奶望着下院角已经拉回来的一大堆萝卜和洋芋,不说话,眼里却浮动着笑影。

  今年确实是个丰收年啊,冯家的洋芋这才拉回来一部分,就已经是一座山了,等全部都拉回来,那还了得?往年的窖明显装不下。

  没想到这难题叫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媳妇就这么给解决了。

  冯爷想想就高兴,一高兴就冲着新奶笑,六十多岁的老头子,笑得胡子噘起来,像个憨实娃娃。他边笑边伸出长满老年斑的手,指向新奶的肚子,又拍拍自己的后脑勺。

  蓦地,新奶的粉脸红到了脖子。看那几个伙计没注意,她小嘴儿一嘬,冲着半空里很响地啐了一口。

  冯爷哈哈大笑。

  伙计们被笑声吸引,扭头来看,都一头雾水。

  冯爷已经笑着离开了。

  他信步走出堡子大门,一直往远处踱步。走出足够远,收住脚步回头望。万丈阳光从高空落下,无数光芒笼罩了他的堡子,此刻的堡子多么像一座威严的城堡。那是他冯家的家业,是爷爷当年带着妻儿们落户这里后,一点一滴劳作开辟出来的。堡子里住着冯氏一家,堡子外是二百亩肥沃的土地。这些田地自有雇来的长工耕种。冯爷从四十来岁就继承了祖先的家业,做了这深山里的一方富户。

  如今,这二百亩土地年年给他长出冯家堡子一带最好的庄稼,滋养着他冯氏一家的日子,也让他成了这方圆几十里娶老婆最多的男人。尤其最后娶的这个新奶,真是想起来就让他从眼缝里露出欢笑的好女人,只要想起后脑勺枕在新奶那软豆腐一样的肚皮上的感受,他的五脏六腑就跟着一起颤抖。

  他笑着,反身走向堡子。进了大门,踩着爬墙的梯架登上了堡子。站在高处四处远望,眼前又是一幅在低处看不到的宏大景象。田地里夏粮已经收割完毕,数十个大麦摞子就在麦场上小山一样矗立。伙计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抢收晚秋粮。尤其洋芋和萝卜,挖出来以后撒满一地,远远看过去,白花花的,像铺了一层白色的蛋。

  他沿着堡墙走了一圈,越走越高兴,心里有一股豪迈压制不住地往上喷发,最后他在东北边的墙顶上站立。目光远眺,世界很大,心胸也跟着辽阔,他向着正午的太阳慢慢张开双臂,他一点都不像快要七十的老人,就是站在高高的堡墙头上,也是头不晕眼不花,像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样。他为自己的年轻心态高兴,高兴让他的身子变得轻飘飘的,有一种迎风飞翔的渴望。他举起胳膊对天长喊,嗷——我冯爷要是能穷,除非响河的水干枯!

  响河是一条大河。从远处山谷发育,一路穿山过沟流过来,从冯家堡子眼前的沟里流出山外去了。

  在冯爷的记忆里,响河的水从来都不曾干枯过。

  冯爷闭上眼,听清风在耳畔簌簌流淌,这淙淙的声音像响河的水,更像他冯家的好日子,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代人又一代人,一直這样平顺安稳地过着。他坚信,这种好日子会一直一直持续下去,像响河的水,长流不断。所以他豪迈地气壮山河地喊着,一遍又一遍。

  目送冯爷的背影走出堡子,新奶感觉肚皮上有一坨地方酥酥地发麻,好像老爷的头还枕在那里滚来滚去地碾。

  新奶沉浸在酥麻而羞涩难耐的感觉里,身上几处羞于启齿的地方都跟着酥软起来。

  随后她听到了一个伙计的惊叫。是那个叫双舌的小伙子。

  他本来蹲在下面挖,这会儿已经站起来,手里提着?头,一脸都是惊慌,直勾勾地看着她。

  新奶的脸瞬地烧起来,有一种最阴暗处的秘密被人撞破的感觉。不过,她很快就从那张被汗水糊得一片模糊的脸上发现,这个年轻人的神情没有一点点看破他人私密的满足和得意,相反,他的眼里布满了痛楚。

  新奶不由得盯住这张脸细看,他不小心一?头挖在了自己手上。毕竟太年轻了,毛手毛脚的,这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了?

  她再看他的脸,是一张她从未注意过的脸,很年轻,甚至还带着稚嫩。

  新奶想也没想,就溜下窖去了。衣裳上沾满了新土,她却不拍打,一把抓起了伙计的胳膊,小胳膊上果然有一道伤,他失手一?头挖的。

  这一?头挖得深,血正往外冒。双舌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拉上来,有人抓一把黄土就要往那伤口上按。

  不行!新奶尖叫一声,伤这么重,黄土止不了血,双舌,跟我走,我给你包扎。

  这个——双舌一脸为难。作为伙计,有了七灾八难,咬咬牙就扛过去了,哪有主家这么关心的?况且这主家还是个年轻女人。

  有人推一把双舌,去吧去吧,新奶好心照看你,你就去吧。

  双舌迷迷糊糊的,跟着新奶往她的小厢房走。

  人伤了,活儿不能停,有人跳下坑继续挖。狠狠挖几?头,说人命苦了真是没办法,原以为双舌这小子一?头挖出了个金呀银呀,不想这笨货能对着自己的胳膊下?头!

  叹着气,继续干活儿。上头等着吊土的伙计们笑,说他没挖出金呀银呀,那你来,你挖出个金疙瘩来。

  大家说笑是说笑,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想,真要是一?头下去挖出个金灿灿的疙瘩,最好不要叫别人看到,只叫我一个人揣进袖子里。

  双舌回来了,胳膊上已经包了一片布。一片细软的新白布,包裹得很细致,一圈一圈绕在左胳膊上,最后用一根白线细细地扎住。那白线在接头处还打了个小小的蝴蝶形状的结。

  哇——

  伙计们齐刷刷起哄。

  双舌你小子命好啊——

  说说,新奶房里咋样?是不是一股香味?

  你小子走狗屎运了,连小厢房的门都能进去!

  双舌本来就不善言辞,这下顿时臊红了脸,他一声不吭挣脱同伴们,跳下坑去继续干活。

  双舌左手伤了,右手还能握住?头,他一个手捏着?把,一下一下挖掘,那?头在黄土深处发出仓啷仓啷的声响,好像被挖掘的不是黄土,而是一窝金子银子。金子银子会疼,?头劈下去,金银在惨叫着,到处逃窜。

  双舌刚挖了一顿饭的工夫,忽然又哎哟一声惊叫。

  双舌双舌,你又把手挖了?你是叫新奶包手包上瘾了,故意往手上挖了一?头吧?

  上头吊土的伙计油着嘴打趣。

  双舌停下不挖了,站起身看外头,眼神里有惊诧,说挖的不是手,是个窝。

  几个伙计哈哈地笑,集体起哄,窝?鸟窝还是人窝?

  人窝是个下流词儿,只有在骂人的时候才用得上。

  双舌年轻人脸嫩,跟这些没皮没脸没羞没臊的老油子没法对话,只用求救的目光看远处的新奶,喊,真的有个窝,不信你们来看——里头还是热的呢——

  双舌轻易不会说谎。新奶赶过来了。她低头望,窖已经挖下去半人深,为了看清楚,她干脆扭着小脚慢慢地溜了下去。

  果然看到了一个窝。就在靠崖面的北边,刚刚挖开的窖壁上,有碗口大,圆圆的,又光又滑。她伸手去摸,感觉圆窝墙壁的土层比她的手背还细滑。

  半崖还有这么好看的窝窝?这是啥的窝呢?就算是人花尽心思也挖不出这么好啊,真是世上的怪事。新奶惊奇地感叹。

  说着退开半步,一脚踩上了什么,她觉得小脚底下软乎乎的,好像是活物。

  忙挪开小脚看,黄土里有一个踩扁的蔫洋芋,孩子拳头大小,已被踩出了水。还缺少了半个,显然是被一?头削掉了半边。新奶掂着指尖夹起这个烂洋芋,念叨说还没到冬天,咋就有冻蔫的洋芋了?

  新奶捏着这个洋芋细看,看着看着更觉得奇怪了,这分明不是个洋芋,因为擦去黏糊的土才看出来,这东西不像洋芋一样外头包一层皮。而且从铲出的缺口上看,它里头不是洋芋的样子,是暗红色的肉。经过她的踩踏,流出的不是水,是一抹淡红的血。

  新奶喊伙计给她递一个树枝,她一下一下地戳这团烂肉。这团东西竟然一下一下收缩着身子,好像它是个活物儿,能感觉到疼痛。

  这是个啥?

  新奶举起手问伙计们。

  大家大张着嘴巴,用茫然回应新奶的询问。

  双舌的惊慌这会儿消失了,也凑上前来看这似死似活的东西。

  新奶看了一会儿,似乎没了兴致,起身,拐着小小的脚走了。临走吩咐一声,不要耍了,接着干活儿。

  吃东家的饭,就得围着东家转。伙计们加紧挖窖,新鲜泥土挖出来,窖口堆不下,只能往羊圈里运送,这些绵软的黄土正好用来垫圈。

  有一只羊死了。

  谁也说不清它是怎么死的。

  羊倌哭丧着脸汇报冯爷后,冯爷亲自查看了一下死羊。他看到这只羊其他地方都好,毛色鲜亮,没外伤,肚子却胀成了一面鼓,口齿间隐隐有血迹。羊倌一脸惶惑地回想,说天黑前还见这羊好好的,谁知夜里就死了。死的是只瘦弱老羊也就罢了,偏偏是一只壮实又肥大的绵羊。

  死羊是常有的事,病死,跌死,草料吃多了胀死,都不稀罕。這只羊肯定是野外的草吃多了,现在的草被清霜杀过,吃了最容易胀肚子。

  冯爷摆摆手,叫人剥皮,羊肉喂给狗。

  冯爷的羊圈里有一百多只羊,折了一只,冯爷的心只是稍微地疼了一下,就把这事忘到脑后了。

  双头窖继续往下挖。却又有一只羊死了,与前一只的死只差了一天时间。同样的死法,也是在夜里。没人看见它是怎么死的。等人发现,已经硬邦邦地躺在圈里了。

  把皮剥了,抬出去喂狗。冯爷挥一下手,脸色不太好看。

  平白无故地死了两只大绵羊,冯爷再富有,也还是多少有些心疼。

  东家,这羊,能喂狗吗?

  王掌柜在边上提醒,说昨夜有一只狗死了,可能是吃了死羊的缘故也说不准。

  你说啥?冯爷眼前一亮,狗死了?我明白了,你们这回把羊内脏和身子分开喂狗,试试看究竟是咋回事?

  这只羊被破开了,内脏丢给一只狗,外面的肉丢给另一只狗。

  令人吃惊的是,又有羊死了。这回不是隔一夜,当天夜里就死的。而且不是一只两只,是八只,整整八只。

  伙计们鱼贯进入羊圈往外抬,羊睡得展展的,四蹄朝天,似乎死前它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以这么猝不及防的速度赴死。死的全是羊群里的稍子,壮实又肥大。抬出来放在大门口,齐并并排了一溜子。

  这回冯爷不再轻描淡写地吩咐一句抬出去喂狗,他亲自带人查看羊死的现场和死羊的现状。冯爷看了看,看不出眉目,他派人请来庄上懂点医术的马郎中。马郎中诊察得很细致,好像他面对的是几个病人。等看完,说看外形是中了毒,这时有伙计来报,一只狗死了。死的正是昨天吃羊肠子的那只。

  冯爷的眼仁慢慢地红起来,他飞起一脚踢在一只死羊的肚子上,大喊,这是有人下毒!喊羊倌过来。

  羊倌吓得软成一团,哆哆嗦嗦凑上前来。

  是不是你下的毒?说!冯爷喊,一个耳光落在羊倌脸上。

  羊倌是个又干又瘦的老头儿,怕冷一样使劲地缩着脖子,却不躲。

  冯爷又打了几巴掌。

  冯爷不打了,下命令,从今天起,辞了老羊倌,羊不再出圈,就在家里喂养。

  这天夜里起,冯爷决定守夜。入夜时分,吩咐伙计点起马灯,明晃晃的五盏灯,挂在羊圈的四个角子上,把羊圈照得一片白。

  冯爷手里提着刀子。

  如果再有羊要死,他就宰,不能让羊白白地死了,扔了,糟蹋了。

  伙计们陪着冯爷挤在羊圈后面一个小土窑里,强打起精神熬着。

  睡眼蒙眬中,猛听得冯爷发一声喊,惊醒了打瞌睡的几个小伙计。他们惊醒后看见冯爷呆呆站在原地,盯着一个地方看。羊圈里一只羊站起来了,从沉睡的羊当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它睡眼蒙眬地看着四周,似乎它自己没弄明白自己为何要站起来。

  令人心惊的一幕上演了,只见这只羊突然跳起来,足足有一丈高,跳上去,又突然摔了下来。又跳起来,头胡乱地摔着,四个蹄子张开,张牙舞爪地狂跳,身上的毛乱蓬蓬抖起来,它显得肥了一圈儿,似乎身子被一张看不见的口吹满了气。

  这夜没有月光,天黑沉沉的,风从崖顶上吹下来,冷飕飕的。这时高悬的马灯似乎齐刷刷没油了,顿时昏暗下去。在微弱的昏暗光线下,能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就那么舞动着,幽灵一样,毫无章法,狂蹿狂跌,似乎兴奋至极,又好像痛苦难当。

  一股阴风从每个人领口往里灌,扫着脊背溜过去,脊背上凉飕飕的。一个胆小的小伙计吓得直往别人怀里钻。群羊也被吓醒了。几只羊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面前狂舞的同伴,它们也显得惶惑惊恐。

  冯爷紧攥刀子的手开始打战,双腿面团一样往下软,感到头皮不知不觉中绷紧了,头发一根根直挺挺扎起来,瞪得圆溜溜的眼睛。那只羊还在蹿上奔下地折腾。在四面严严实实笼罩的夜幕下,它的样子十分瘆人,像一个穿了件白色外衣的疯汉在手舞足蹈。渐渐地,羊的动作幅度小下来,它终于乏了,没力气蹦跶了。它开始抽搐,四个蹄子一蹬一蹬,脖子极力向一边拧过去,拧过去,不拧断了誓不罢休的样子。抽了一阵,羊终于软下去了,慢慢地倒地。冯爷一个激灵,忙奔过去。羊只剩下一口气了,却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嘴里发出咕咕的声响,有殷红的液体顺着它的口角往下淌。

  冯爷不再犹豫,举起了刀子。刀落下去,血溅出来,喷了他两手,热乎乎的,有些烫。冯爷愣愣感受着这种滚烫,有些灼痛,有些麻木,一种渺远的念头忽然涌上心头。他想起自己这辈子娶过的那些女人。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冯爷有财有势,多娶几房女人不是啥稀罕。女人当中他最喜欢的,自然是最年轻的新奶。年轻得像一朵花,才把花苞打开,粉嫩,娇柔,那滋味美妙得叫人真想死在那小肚皮上啊。

  就在这只羊倒下的同时,又有一只羊跃出羊群,发一声喊,猛地乱奔起来。

  同样的动作在眼前重复上演。大家再一次看傻了眼。冯爷静静看着,看到它终于力竭倒地时,他举起了刀子。

  就在这只羊的血还在静静流淌,没有淌干时,又有羊跳了出来,令人觸目惊心地重复着前面的同伴做过的动作。

  冯爷机械地挥动着手中的刀子,血已经满满糊了两手,黏稠、滑腻,他数次握不住刀子,刀子滑落,沾上了血浆、羊粪、草屑。他一遍遍捡起来,在裤管上蹭蹭,接着往又一只羊脖子里切下去。刀刃钝了,感觉刃口卷起来了。夜仍是黑沉沉的,大团的阴云在翻动,偶尔有一颗星星从云缝里露出脸来,冷冷望一眼夜色下的冯家后院,似乎那着了魔一样的白影子和麻木行动的黑色人影都没什么意思,怕冷一样又缩回去了。崖顶上的陈年老刺黑乎乎的,像无数头野兽趴在黑暗里漠然窥探。

  这是第几只?

  沉默中,冯爷忽然问。好半天没说话,他的声音听上去木木的,好像要冻僵了。

  十一只了,已经。

  伙计颤巍巍地答。小伙计的嗓子里窜着哭音,他在努力地往下压。

  冯爷悄悄打了个寒噤。他觉得全身毛骨悚然。

  死亡的气息弥漫了堡子。人们阴沉着脸,做活儿的时候脚步很轻,是那种刻意压制的轻。正是洋芋、萝卜流水一样往进来拉的时刻,堡门却长久地关闭着。偶尔有伙计出来,脚步匆匆,办完事进去那门就闭上了,仿佛有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了堡子的头顶上。

  日子艰难起来了。

  谁都心情不好,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看不到笑影。

  只有新奶有点异常。或者说,她在这特殊时段还保持了正常。她依旧爱说爱笑,那张娇嫩的脸上随时都有藏不住的喜悦流淌出来。

  在大奶奶看来,新奶就是个十足的狐狸精。要不是狐媚,能把个年过半百的冯爷迷惑得神魂颠倒?

  狐狸精妖得很,我害怕老汉身子吃不消。大奶奶私下给自己的儿媳妇念叨。回味这话,羞得儿媳妇脸红到了脖子根。

  灾难猝然降临了,每个人都活在惴惴不安当中。

  羊在继续死,冯爷一到晚上就手握刀子守在圈里。一夜到天亮,往往宰倒十几只。白天里,叫伙计剥皮,扔了内脏,留下好肉。羊肉堆成了山,惹得苍蝇成堆地来扑,黑压压,绿莹莹,嗡嗡嗡,嘤嘤嘤,看得人眼花缭乱,吵得人双耳失聪。

  羊肉吃不完,就做干肉片。白天挂在阳光下晒,夜晚没有阳光,就架起火用大鐵锅来炒。堡子里积攒的硬柴一捆捆被扛来烧,五六口大祸支在临时搭建的露天灶台上,女人们卷起袖子,露出被阳光和火光烤红的胳膊,不停地翻炒着一锅接一锅的羊肉。白天的时候,炒得半干的精瘦肉晾在大片大片的白粗布上,远远看上去,堡子里摊成了一片褐红,遍地都是干羊肉。腥膻味儿铺天盖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冯家堡子的上百只羊,连死带宰,已经折了大半了。堡子里堆成了肉山。干了的肉片没地方藏,伙计用背篼背,装进本来准备装洋芋和萝卜的窑里。女人们不分日夜地忙活,用干麦草打草砖。粗壮的草砖一圈一圈盘在窑地下,干肉倒进去,垒成像粮垛一样的肉垛。

  双头窖还在挖。新奶的红衫绿裤经常出现在窖口边。土越堆越多,羊圈铺过一层,就往牲口圈里垫。松软中略带湿气的黄土,铺进了牛圈、骡马圈。黄灿灿的土,像金子一样在牲口蹄下铺延。

  牲口圈门口,过去喜欢倒背双手缓缓走动的冯爷不见了,只剩下花团锦簇的新奶在指挥伙计劳动。她的脸上显出难以掩饰的滋润。似乎猝然降临的灾难不是降在冯家头上,更与她无关。她什么也不关心,她只操心她的双头窖。这口窖是她出主意挖的,她就得一口气让它挖出个眉目。从这口窖上,新奶的能干劲儿一下子显露出来了。可惜,人们正忙着应付那一批又一批宰倒了的羊,没有人再注意新奶的举动。冯爷好长时间没去新奶的肚皮上晃悠了。他整夜整夜地守在羊圈里,两眼熬得血红,活像发疯的羊眼,眼眸深处隐隐含着惊恐和绝望。他不明白,大家都不明白,羊已经长久不出圈了,为何还会中毒,还在整批整批地倒毙。

  那头青骡子死在黄土铺进牲口圈的第三个晚上。人们都忙着守羊,没人注意到牲口圈里的动静。天刚麻乎亮,添草的伙计失魂的惊叫吓醒了正在噩梦中挣扎的人们。

  一只大青骡子直挺挺躺在圈里。冯爷率人查看一番,骡子的死相和羊一模一样。听到连骡子也死了,上房里传出大奶奶压抑不住的哭声。冯爷提着铡刀守在牛圈里。几盏马灯悬在牲口圈门上。羊圈那里只能暂时交给伙计去守。牛和羊比,牛更值钱。一种巨大的惊恐在心里发酵,他预感到,羊死了,青骡子死了,接下来就应该是牛了。

  冯爷的预料果然不错。一夜间,有三头牛被宰倒了。另外有两只骡子死了。骡子肉回民不能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任其死掉。冯家上下几十口全部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恐慌当中。

  半夜,哭得两眼发昏双腿发软的大奶奶去后院小解,黑暗中,看到牛羊圈里灯火昏惨惨的,守夜的伙计靠住墙打盹。大奶奶抬头对着无边的深夜沉思。她迷茫,又无助,冯家究竟做了啥亏心事啊,竟要承担这样的罪孽。解手时,大奶奶往崖面下的方向看了几眼,新挖的双头窖还没成功,窖口黑洞洞的。大奶奶低头提裤子,无意中又看了一眼双头窖,看到窖口边一个白影子在动。影子身形像人,却全身缟素,穿了死人孝衣一样,飘飘忽忽飞过来了,隐隐地还伴有笑声,哈哈哈,哈哈哈,似乎得意到了极点。

  没有人知道,大奶奶是怎样走出后院,扑进上房的。大奶奶自己事后也想不起来,她是疯了一样跑出来还是从从容容走出来,或者是连滚带爬逃出来的。据大儿媳妇回忆说,她见到婆婆的时候,她裤子还没提起,裤带上糊满了粪便,脸黄得没一点血色。

  大奶奶病了,病因不详。一双眼直勾勾的,逮住人就盯住对方眼睛发呆。冯家请来的大夫说是惊吓过度,吃几副安神药,静养一段日子就好。

  牛羊接二连三地折。家里的肉堆不下了,光剥下的牲口皮就挂满了院子。新奶的双头窖还在坚持挖。站在窖口上指点的新奶昨天穿着紫衫,今天换了绛紫色的圆襟对门掐腰薄衫,她一双小脚比昨天蹈得还麻利。她咯咯嗒嗒地过来了,右手指尖往耳后一抿鬓边碎发,直喊,双舌,双舌,你不要挖了,咱给伤口换药去。

  窖里爬上一个满头是土的人,上来了也不拍打一下身上的土,低头就走。

  双舌是伙计当中最老实,但也是模样最周正的一个。新奶注意上双舌,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谁都不知道。新奶爱在双头窖边徘徊,却是伙计们都看得见的。要么踱着小小的碎步慢慢地走,要么站在窖口望下面干活的人。

  新奶徘徊在双头窖边自有她的理由,她是为了监督伙计们干活儿。但她的目光总是情不自禁地瞅着一个人看。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用心地打量过一个伙计。她喜欢看着双舌一上一下挥动铲子的身影,看着看着,心里水水的,有些难以说清的东西在游动。

  双舌跟着新奶走了,伙计们目送他们进了新奶的小厢房。

  哈,憨人倒是有憨福,双舌这小子,走桃花运了。

  有人笑嘻嘻说。

  嘴上积点德吧,小心叫人听着,一个年长的伙计悄声说,唉,双舌这老实人,这事咋说哩,终究不是好事啊——他摇头,叹息。

  冯家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大奶奶病倒数十天,水米难进,口鼻间只剩下一口气幽幽地吊着,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一双干枯如柴的手不时乱抓乱撕,脸上的神情十分吓人。一圈羊几乎折光了,骡马的死尸在堡子外的水沟里腐烂着,没有人顾得上去掩埋,腐肉的臭味一天比一天浓烈,像噩梦一样飘浮在堡墙四周,终日不散。

  冯爷猝然显出了老相,他再也没有力气爬上堡墙,甚至连在平地上走路都有些吃力。他显得落落寡欢起来,见了人躲着走,似乎每个人都是虚幻的鬼影,他惧怕他们,他只想躲着他们。他总是拄一根拐棍靠在堡墙根下晒日头,一脸恍惚。短短一个月时间,他苍老得像八十岁的老人。冯爷的气势塌了,心劲也塌了。落日映照下,堡子里一片金黄。冯爷记起自己站在堡墙上发出的冲天豪语,不仅赧然,想起那些话是多么可笑,没换牙的娃娃说的一样。光阴这东西,倒起来,就像火上的冰,呼啦啦就化了,就变成水流走了。他的话说得太早,也太大了。他现在开始为自己的莽撞而暗暗悔恨。

  就在冯爷感慨万千的时候,他听到堡墙一角有人在说话。

  先是女人在说。咕咕地笑。笑一会儿,说,哎,傻子,你知道,等不了多长时间,你我就能过自由日子了,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天天在一块儿了。

  你不要哄我,哪有那么好的事?问话的是个男人。听上去似乎不大情愿,在嘟着嘴巴。

  女人咯咯地笑了,笑声里透着一股让人禁不住发酥的味道。谁家的女人,能笑得这么好听,模样一定很招人,小肚子枕上去一定和他的小老婆一样柔软娇嫩。

  冯爷嘴角露出了笑。

  他被自己逗笑了。多荒唐的念头啊!冯家已经败落到了这地步,他竟然还有心思往女人身上扯。冯爷听见自己很苍凉地笑出了声。

  嗨,你还没明白?事情已经明摆着,这家子的牛羊眼看着就要绝圈,等全部一死光,他们还算得上富汉吗?家底儿一败,老爷子他拿啥养活那么多闲人?拿啥维持这么大一个家业?到时节我找借口闹腾,闹得他心烦,肯定就放我走。那时节,我们俩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过你我两个人的小日子。你是愁养活不了我?嘻嘻,瞧你的傻样儿,放心,我攒的私房钱够咱俩用一辈子了。只是冯老头儿他到死也不会知道,他家几辈子积起来的财富,到头来会败在我一个女人手里。

  难道,难道那些牛羊的死,都和我们有关?男人问,声音在颤抖。

  死人,看你那老实样儿!我叫你去镇子上买的那几大包药,难道是我自己吃了?

  毒药?我们、我们这么干,是不是有点太绝了?

  绝?

  女人冷笑,笑声冷得透着冰。

  不这么干,你我这辈子会有出头的日子?你不要忘了,我可是冯家花了大价钱买的。冯家会平白无故放我走?

  男人被女人问住了。他们的谈话中断了。

  一阵风吹过,有些尘土打着卷儿从眼前刮过。尘埃迷糊了冯爷的双眼。有一刻,冯爷觉得身子在往下滑,头重得压了千斤重物。堡墙角里一对男女起身走了。冯爷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赶。他毕竟老了,脚步迟缓,赶着赶着,就彻底落下了。他只看到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堡子大门。男的是谁没看清,只看到左边胳膊上裹着一圈白布。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心尖上捧着爱着的女人——新奶。

  这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缓慢,似乎充满了感慨,但是很有穿透力,隔着墙飘来,带着凌空之势,传到冯爷耳朵里来,一字一字是那么清楚。

  啊哈,这家掌柜的真是个命大人啊,不但抄了太岁的家,还伤了太岁,幸好应在了牲口身上,真要应到人身上,那还了得!唉,女人呐,真是祸根!

  他感叹,一路走,一边说,就要远去了。

  冯爷反应过来,一骨碌翻身而起,追著声音就撵,一个身影已经走过堡子墙角就要消失。

  等一下——他喊。

  忙碌的伙计们看到他们的冯老掌柜领着一个人进了上房,然后门就哗地闭上了。茶水也不让人往里递。天黑时分,门开了,冯爷随着来人在堡子里走动。暮色下,来人什么长相,伙计们没看清,只看见那人到牛圈、羊圈、骡马圈,连鸡窝也看了一遍。最后转到北边崖面底下,双头窖已经挖成,萝卜洋芋都还丢在地里堆着,没有人有心思再费力去把它们拉回来装进挖好的窖里。

  牲口圈里那层土就是从这里挖出来的?

  来人问。

  冯爷点头。

  来人蹲下把头伸进窖去仔细查看了一阵,看完脸上显出一层凝重,像落了晚秋的寒霜。

  冯爷也是面沉如水。

  天黑了,那人饭也不吃,就告辞走了。冯爷送到堡门口,看着他走进黑暗里消失不见,他一个人又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进门,也不进屋歇口气,大声喊,传所有挖过窖的伙计见我。五六个伙计全来了,每个人都是一脸惶惑。

  你们挖窖,碰上过啥吗?

  冯爷问。

  挖窖是黄土里打洞,闷头下苦的活儿,能碰上啥?

  有人悄悄嘀咕。

  挖出过啥?都好好想想,比如烂洋芋啊,烂萝卜啊啥的。

  有人被提醒,抬头回答,是挖过一个烂洋芋,还有个圆窝窝呢。

  顿时提醒了所有人,大家争着抢着描述那天看到的景象。

  这么说,是有人一?头剁开了那个烂洋芋?

  听大家七嘴八舌说完之后,冯爷慢慢地问了一句。

  说完,他又自言自语加了一句,就是个烂洋芋嘛,剁了就剁了,这样吧,你们把所有人都喊来,我有话要说。

  堡子里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来了。上房的双扇门大开着,冯爷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的几十张脸。

  你们这几天里谁在剥羊、割肉时,不小心被刀刃伤到了没有?

  冯爷问。

  又说,我们都知道,刀子是不长眼睛的,这段日子堡子里不平顺,你们也都忙,劳累过度,难免伤到磕碰到。谁伤了,说出来,我不会亏待的。大家好好想想,最近谁受过伤?

  一个头脑灵活的伙计忽然指着一个人喊,双舌你不是把胳膊挖了一?头么,很深的一个口子哩。

  双舌?冯爷瞪大了眼。

  一个伙计从人堆里被众人七手八脚推到了人前头。

  冯爷上下细看,高个子,五官端正,只是显得胆小,正堆起一脸憨笑。

  冯爷的目光盯在他左胳膊上。

  把你袖口挽起来。

  冯爷说。

  冯爷本来阴沉的脸上,不知何时竟然完全地由阴转晴,露出一抹慈祥的笑意来。

  双舌慢慢地撸起了袖子。

  左胳膊上包着一块白色粗布。

  你叫双舌?这胳膊伤了几天了?

  三十二天。

  啥时包扎的?

  伤的那天。

  换过药吗?

  换过。

  这么长日子还没好?

  双舌一呆,右手抱住了左胳膊,慢慢地往后退,好像他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而冯爷会忽然出手伤了这娇嫩的小生命。

  伤口太深,见骨了,才好得慢吧。双舌身后,新奶忽然冒出头,笑着帮双舌解释,身子却小猫儿一样软软靠住了冯爷。

  冯爷沉默了。

  人群也跟着安静下来。谁都看不明白冯爷是要做什么。

  这样吧,今夜堡子里就不用守夜了,大家辛苦这些日子,也该好好歇歇了。今儿我已经请高人打整过了,再不会有啥事了。今夜你们放展了睡个好觉。

  连天来日夜劳累,伙计们早就累垮了,听到这话,一个个赶紧回去睡了,而且一睡过去就死了一样沉。人都太累了,他们一旦睡下,瞌睡就排山倒海而来,就是天塌下来也不愿再醒来。

  就在大家睡得死沉的时候,上房里灯还亮着。冯爷没有睡,冯家的男人们都没有睡。他们守着奄奄一息的大奶奶。冯家的女人和娃娃也都睡去了,留下来的是冯家的成年男子。他们围着老掌柜,一个个面色沉重。这些日子的变故对每个人都是一种艰难的考验,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几乎每个人的脸都焦黑发干。大家齐刷刷望着老掌柜,眼神里有深深的忧虑。

  只有一个女人没去睡觉,是新奶,冯爷心上分量最重的女人。新奶自从进了冯家堡子的大门,就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冯家男人商量家庭大事,她可以在场,还可以从头听到结束。有时插上几句,冯爷也不会责怪。冯爷默许,家人当中也就没人敢反对。刚开始大家觉得有个女人在场,似乎有点别扭,时间长了也就适应了。新奶成了冯家除大奶奶之外唯一能参与家庭大事的妇女。

  灯花突突地跳着,油灯一昏一暗地闪动。灯下,围住冯爷坐了一屋子的儿孙。大家的脸上落下层层阴影,加深了原本就有的忧虑。有人在悄然叹息,冯家败落到了这一步,这个打击是百年不遇的,也是叫人难以承受的。

  我想了一下,牛羊就要死絕了,洋芋萝卜还都在地里撇着,咱把那双头窖填了吧,把铺在牛羊圈里的土起出来再填回去,高人说了,那些土是太岁窝里的土,咱家在太岁头上动了土哇!

  大伙沉默了。

  有人脸上露出了惊讶。有人把抱怨的目光投向冯爷身边的那个女人。但大家始终沉默着。巨大的灾难,让他们变得几乎麻木。连日的劳累,他们此刻只想像伙计们一样,睡个好觉。

  偌大的屋里无声无息。有人在悄无声息地梗脖子,把疲倦的哈欠悄悄咽进肚子。

  今晚就得填,冯爷环视一圈,说,伙计一个都不要惊动,咱一家人自己填。

  黑暗中,冯爷领着一群儿孙无声地行动起来。垫进牛羊圈里的黄土,被重新挖起,一筐一筐提到双头窖跟前,土唰唰溜进窖底,填埋着两个黑洞洞的窖底。等填到一半,停下来了。冯爷示意停止。接着有身影迅速溜进了伙计房,很快拖出一个人来。那人看样子还在睡梦里,脚步踉跄,完全沉浸在香甜的美梦里。

  填!

  冯爷悄声下令。

  黑暗当中,有人犹豫。

  麻利点!

  冯爷的声音冷冰冰的,弥散着一股生铁的味道。

  两个扭着伙计的手同时松开,手里的身影扑腾着扎了下去。掉进了黄土里,也掉进了幽黑里。

  没有人问这是为什么。作为冯家堡子冯老掌柜的子孙,大家早就习惯了遵从老掌柜的指示。

  铁锨快速挥动,黄土飞一样纷纷落下,砸向窖底。窖里的人彻底惊醒了,但是太迟了,他来不及爬起,也来不及喊叫,尘土已经乱箭一样裹住他,砸中他,压倒他,埋没他。窖口铲土的人好像被某种力量所操控,疯狂地拼命向下砸着土,窖里的人终于挣扎不动,渐渐倒下。

  双舌!

  黑夜里,骤然响起一声惊叫。

  是女人,叫声尖利,凄惨,像有一把利剑猛然刺进了呼叫者的心口,人们的心猛地一缩。

  一个女人,头发披散着,像顶了一大片黑色绸布,黑绸布在风里高高飘扬,她不顾一切地扑到窖口。

  双舌!双舌!快救命啊——双舌要被活埋了——

  骤然间,女人的哭喊炸裂般响起。

  这喊叫在深夜里响彻,令人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堡子内外的狗顿时齐刷刷叫成一片。

  叫声像一把骤然出鞘的刀,在空气中劈出一道凌厉的风,那风还没来得及传开,就猝然中断。

  女人的身子像一小口袋麦子,扑晃着倒栽进了双头窖里。

  伙计和冯家的妇孺大多没有听到这吵闹,毕竟时间很短。也有伙计听到了,迷迷糊糊中翻个身,嘟囔一句,谁呀,不好好睡觉抽啥风?嘟囔完,又接着沉沉睡去。

  冯爷转身进屋,等再出来,他手里提着一盏最大的马灯。灯捻子拧到了最大,照出很大的一片光亮。光亮挪到窖口,新鲜黄土在油灯下显得湿漉漉的,好像浸泡在大片清水当中。

  有人想接过马灯,冯爷退开,他执意要自己提着。

  他一直看着黄土一锨一锨累积,把双头窖完全填满,最后把窖口也盖住,他这才把马灯交给别人,亲手铲了几锨土扔上去,拍打瓷实了,一脸疲惫地命令大家去睡。临走,他又吩咐,这窖挖得不好,动了不该动的土,还是填了好。

  人走了。

  夜恢复了宁静。

  堡子里最后几只牛羊死去时,冯家正手忙脚乱地办丧事。大奶奶去世了。令人吃惊的,不是大奶奶的病逝,是人群当中悄然流传的一个消息:新奶跟人私奔了。也就是说,冯老掌柜的小老婆跟上家里的一个伙计私奔了。在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中,大家得知,领走新奶的是个叫双舌的伙计。他可比冯老掌柜年轻多了,才二十出头。

  这么年轻啊,人们感叹着。有人摇头,有人点头。是双舌的年轻让人们多少有些明白,新奶为啥要私奔。同时也让大家多多少少原谅了这对男女的大逆不道。

  冯爷再出现在阳光斜照下的堡子前时,完全变成了一个老人,老迈得摇摇欲坠,像大风里一枚干枯透了的叶子。他右手拄着一根棍,左手也拄着一根棍。他靠住堡子墙缓缓溜倒,坐在墙根下,面向着太阳,然后开始长久地打盹,有时一打就是一整天。有放羊娃路过,把嘴巴贴在他耳朵上喊,才能喊醒他。惊醒过来的冯爷眯眼打量一下太阳,还没落尽,他就又闭上了眼。清鼻涕一串一串滴下来,落在袖口上,衣襟上。

  冯爷似乎沉陷在十分久远的往事里。

  他在想什么,人们对他没兴趣。

  大家更愿意猜想的是,被年轻伙计拐走的那个女人,现在到了哪儿,过着怎样的生活,会怎样地幸福。

  冯爷却看见他们在黄土下面一点点腐烂,直到只剩一堆白骨。那么美丽的女人,也会变成白骨。那迷人的笑脸,柔软的肚皮,也会变成难以抓住的记忆。他觉得这真是一场梦。

  堡墙塌下来的时节,发出了轰天声响。落日下,巨响声中,人们看见黄土飞扬。冯家的堡子终于塌了。百年的老堡子,在一瞬间哗啦啦塌成一大片。

  堡外的人们看见,冯家的儿孙哭爹喊娘,拉扯着儿女逃出了堡子。然后,大家望着已经成了废墟的堡子,哭声一片。

  人群中有人忽然惊呼,冯爷!冯爷——

  大家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寻找。是啊,那个成天靠住堡子墙根晒日头的冯爷哪儿去了?

  夜里我留宿在冯豁嘴家。

  他一个孤寡老人,住一个老院子,养一群羊,种几亩地,收入也算不错。

  只是这偌大一个山窝子就住一个人,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他不孤苦?

  惯了。他笑。豁嘴里吹出的氣息丝丝响。年轻的时节穷,再加上这个嘴难看,好女子都看不上咱。老了老了,钱是有了,可没那心劲了,还是觉着一个人过清净。

  絮叨完他就睡着了,鼾声匀称平稳,听得出这老人内心是真的清净,什么都看得开,想得开,日子也就过得豁达。

  我睡不着,回味着冯豁嘴讲的故事,想到前市人大副主任的叮嘱,再想想我父亲的那句话,还真拿不准这个故事能不能收进冯氏家谱当中。前市人大副主任的话自有他的道理,家谱编纂刊印出来是要面世的,至少我们这片土地上的冯姓人家肯定会家家一册,说不定还要给亲朋好友赠阅。而前市人大副主任还有政界的领导、同事和朋友等要送,把这样一个充满香艳、迷信和黑暗味道的故事收录进来,算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点不太庄重严肃呢?

  想到这儿,我释然了,既然不适合收,那我也就没必要根据冯豁嘴的讲述做收集记录了。不过我心里总觉得有遗憾,让故事就这么随着时间湮没,好像有些可惜。这时我记起有个写小说的朋友,平时最爱搜集这类奇闻趣事以丰富创作素材,我决定等忙完了家谱这件事就去找他。不过我会要求他写的时候不要出现冯爷的真实姓名,最好连我们的姓也不要出现,他可以随便换一个别的姓氏把故事讲给世人。

马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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