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智化 看起来很可爱,但是暗藏杀机

  溺爱

  走廊尽头那幅画上有一条蓝色的金鱼,在两颗头颅下面,金鱼身体边缘和主体的绿色交融,恰好出现在女性的胸部位置。

  画画的人不喜欢金鱼。“我没有见过一种类似宠物的东西,你不能抱它,不能亲它,不能带它出来遛。它不能晒太阳,每天在水里游来游去,不知道在想什么,狡猾诡谲。我很受不了这种心怀不轨的东西,充满了邪恶,又漂亮。”他又说了一遍,“我很讨厌这玩意。”

  但它在那里很合适,这幅叫作《春天的呐喊》的画表达了一种不和谐的性关系,交缠的双手、因为大喊而暴露的牙齿和软骨,还有那条心怀不轨望着画外的金鱼。

  这个画展叫作《溺爱》,36幅油画色彩浓烈,皆为卡通形象,去年在北京展出过一次,时隔一年后在深圳做了第二场同名展出。画画的人叫郑智化,名字来源于他对绘画的溺爱。

  “画画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啊!”他说话的时候把尾音拖长,有种典型的台湾腔,“他们说郑智化你一辈子不卖一张画,可是我还是会画。我又不缺钱。” 然后摆出一副很臭屁的样子。

  但他大概有15年没有画画,尤其是他作为歌手当红的90年代,时间被频繁的演出占据,直到1999年他决定不再唱歌,淡出公众视野,“不红了,当然就有自己的时间,原始兽性就出来。”

  有一次家里装修重新上漆,需要把旧东西搬走腾出空间。绘画的颜料和原先的画被翻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很久没画画了。为了抓回原来的手感,他把颜料重新检查,留下那些勉强可以用的,一点点挤出来,在空白的画布上画了一个人,匆忙之中忘了画头发和耳朵——此后他画作的大部分人物都没有头发和耳朵。

  他觉得这样不错,没有头发和耳朵意味着没有身份,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也可以不是任何一个人。“我要让你去找寻自己的属性,就像你可以讲你的故事我可以讲我的故事,我为什么要把故事说完。”

  5月下旬,画展开幕8天后,在展厅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座谈会,郑智化同一些艺术家、音乐人、策展人坐在一起讨论自己的画,话题总是在90年代的流行音乐上缠绕,几乎每个人都提到了《水手》或《星星点灯》——这两首他最不想再唱的歌。

  直到一个男孩站起来,谈论了展厅正面墙上那系列画作,整齐排列的四幅分别是爱因斯坦、玛丽莲·梦露、安吉丽娜·朱莉和李小龙的画像,人物的面庞一半是过曝的影像风格,一半是卡通风格。郑智化在解释这系列画作的时候说过,“当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被人家记住他叫什么什么名字的时候,他就是卡通了,他不会死你知道吗?”

  那个男孩讲到绘画语言,讲到了这些画,让他觉得真诚,他说画画的人“在消灭之前的自己,把之前的自己杀掉,不管之前自己多成功,多被认可,然后在真实的自己生活的感受上面,找到一种新的自己”。

  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身后挂着这个系列的另一幅作品,悬挂在展览空间的正中,是人们最先能看到的一幅,那是一幅郑智化的自画像,叫作《郑智化是卡通》。

  58岁的郑智化忽然抓到了那个词——“消灭”。

  典型的老派的家伙

  如果在21世纪初的那几年见到郑智化,会收到一张卡通风格的名片,他的职位是“大总管”,上面印着一个拿着冰淇淋和剑的娃娃。那时候他决定不再唱歌没几年,成了台湾阿拉叮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的CEO,他们想做一款面向全世界的大型社群,能够24小时跟在身边。

  项目并没有成功,直到2007年iPhone诞生他才意识到,阿拉叮缺少一个“身体”,这个“身体”就是智能手機。

  那段时间他早上六七点起床后还能送女儿去上学,8点半到9点到办公室开始工作,每天如此。日后他说起的“正常生活的尝试”便是指此。

  但更多时候是“不正常的生活”,1990年代初录制《私房歌》的时候连续三个月每天只吃一家店的蛋包饭,从来不按时睡觉或起床;不会乖乖坐在书桌前写歌,有时候是在打游戏,有时候在梦里,更多时候是在卫生间。说到后来自己给自己总结——a topical old school guy(一个典型的老派的家伙),他说自己的一个臭毛病是一成不变。

  老派还在于十分固执和极致。

  郑智化在深圳的展览上与粉丝合照

  不唱歌的这几年,他结婚生子、投资IT公司、收集金丝楠木、练习书法、绘画,他还做漆器,用漆涂在器物表面制成工艺品或者日用品。刚从漆树割取的生漆会“咬人”,郑智化不戴手套,徒手摸生漆做漆器,“因为你只有摸那个漆才知道它的感觉在哪里,温度、湿度是多少,每一个季节每天都不一样。”

  徒手摸生漆易过敏,郑智化的手臂上还可以见到褐色的斑点,有时候生漆残留在指甲缝里变成黑色,一个月也洗不掉,他做一个类比——我这个人是不蘸酱油的,要吃就吃全餐。

  前段时间他去看医生,医生建议他多爬楼梯,他听了生气,竟然让一个腿脚不方便的人去爬楼梯,“他就一直讲,最后他受不了,就说你要听我,真的,爬楼梯不只是会让你更健康,而且它会增加你的寿命。你知道我怎么回答他吗?我说,对,爬楼梯会增加人的寿命,但是你增加出来的寿命都在爬楼梯。”

  但是女儿的到来让他发生了一些改变。

  刚复出的时候他接受过许多媒体采访,谈论淡出的6年他去做什么,发生了哪些改变,话题绕不开那个给他带来巨大变化的女儿。在一则《北京青年报》的采访中,郑智化讲到从前总要把事情做得很绝对,女儿的出生使他重新认识执拗的那一部分。比如家里来的客人因为抽烟把椅子烧了一个洞,以前他要么丢掉要么不计成本地修补成原来的模样,现在他会保留那个洞。

  他为自己花了38年才学会的一个道理感慨:“可见我这个人有多么的晚熟。”

  “根本不是你在控制。”他指的是生活或者说命运,“有两种方式,一个就是说就顺它,以前的话我会杠,通常都是失败;第二种方式就是说你可以利用这个东西去做,在那个时间范围里面,在那个节骨眼上面,可以把很多事情做得非常透彻。顺是最重要的,不能逆。因为逆的话,你等于违背自己。不想写歌就不要写,我们又不缺这个东西。现在又很想写,那就赶快写。”

  被了解的程度

  2005年,郑智化签约内地唱片公司后复出,意味着他将面对一个6年不见、发生了巨大变化的娱乐市场。

  他也觉得有些人坏,明知道一挖他脑子和内心的东西,他就会不断地说出来,仍然会不断来挖,有时候还递上来一支烟诱他。

  两年前在一档叫作《不凡的改变》的综艺节目中,他出现了一次情绪失控。节目邀请了三位音乐人改编郑智化的歌曲进行比赛,最后由郑智化选择一位进行同台演出。

  音乐人方磊决定选《别哭,我最爱的人》,他与郑智化的经纪人交好,对方打电话来说,你选这歌,化哥肯定不跟你合唱。他问原因,对方也不知道。方磊决定提交到导演组,先是得知要被换掉,最后又有人坚决让他唱这首。

  比赛时唱到一半,台上的方磊看到有人走到郑智化旁边,给他递了纸巾。郑智化在哭,直到整首歌唱完也停不住,几乎有十多分钟,节目无法录制。他听到郑智化的声音通过声带、话筒、音响一路传到他的耳朵里——“这是我的遗书。”

  “如果我知道我不会唱,因为它其实就属于他自己,因为他这个歌确实很多人喜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方式,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爱情往里装。”但那次唱完之后,方磊觉得它只属于郑智化,“别人有一万种解读,但它就是郑智化的。”

  我试图和郑智化谈论这件事情,他拒绝再谈:“他们说你怎么一天到晚都不能释怀。我没有不能释怀,我早就释怀了,是不能忘怀。哪有不能释怀,没有。”

  他们后来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方磊给我说过,不需要再探究内心。朋友们都说郑智化博学而善谈,他可以和他们谈论物理的弦理论或者佛学,谈论文学或者当代艺术史,虽然他们有时候不认同他激烈的观点,也不影响一起打几局大老二(一种纸牌游戏)。

  一个人能被了解的程度只能到他愿意被了解的程度。“他是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他自己的生活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个人都是。他有他自己的空间,我觉得他这种人更需要给他更多空间。”

  另一位朋友、音乐人崔恕说郑智化更喜欢安静地待着。好几次崔恕去郑智化的画室都看到他在画画,一百多平的空间里,长宽两米左右的画布挂在墙上,他坐在为了画画而专门定制的升降台上,用操控杆调整方向。画画的时候,周圍的环境也要保持极安静,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到的那种。

  这么多年郑智化好像没有变,就像15年前崔恕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4月初北京还没回暖,在天泽路女人街的上岛咖啡,崔恕辗转托朋友约到了在北京探亲的郑智化,彼时他还在担任一本音乐杂志的编辑,但那不是一次正式的采访。

  他出门去迎接,郑智化穿一件大衣从车上下来,带点沧桑,没有艺人或明星的架子,穿过冷风进到屋里,善谈,亲和,坐了一会儿几个人开始打牌,像后来的很多次一样。

  他常常说,大老二其实和人生一样,会打这个牌,你在很多事情上就会很顺利。

  活过的证据

  大概从2001年郑智化开始讨厌写歌,因为该写的都写了,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有挑战性,也意味着不再有乐趣。“每次写一个东西,只是一个新歌,实在是很无聊。自己都觉得,干嘛,又是另外一首歌而已。”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去见他的两天前。

  论坛结束第二天我在酒店见到他。他用一只看起来能装下五百毫升液体的巨大高脚杯喝咖啡,他要从沙发上起身,调整坐姿,如果要移动脚,需要借助双手把它们拎起来又放下,会露出裤管里不锈钢支架的部分。

  无论谈起唱歌、绘画、书法还是漆器,他的语气都是自信和肯定的。我问他是否有自我怀疑的时刻,“我很怀疑我有没有办法,100米可以跑10秒2,怎么可能?不用怀疑,根本跑不到。一分钟都走不到,腿有残障。”他立马接话,语速极快,然后反问我:“怀疑什么?你觉得什么叫行不行?人家会不会认同吗?从来没想过,关我屁事,他不认同就层次不够高,那就不要理他。”

  腿部的残障无论如何也不能避免,偶尔还是会引起他情绪的微妙变化。

  郑智化在一档脱口秀节目《智在说》里讲到过他刚成为歌手时的一件事情,宣传的工作人员带他去电视台录节目,从白天等到黑夜都没有上台彩排,导播明说是因为他拄着拐杖不好看。那天晚上他从电视台走两个小时到家,走得大汗淋漓,一开门倒头就睡,第二天起来再想,也不恨那些人了。很多时候他用这样的方法来面对问题,把情绪封起来,让身体产生多巴胺,然后再重新思考这件事。

  方磊还给我讲过另一句话,“没见到真人的时候,听歌,也能发现他是个好要强的人。”

  但在35岁之后,郑智化的膝盖开始纤维化,站着的时候疼得厉害,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

  2005年宣布复出的年底,崔恕为郑智化在北京展览馆策划了一场演唱会,他站着唱完了一个多小时。四年后同样在北展的另一场演唱会上,他不得不在凳子上坐一会儿,“我很担心很疼的时候影响我的发音和唱歌。很多朋友说没有关系,可是对我来说是很大很大的打击。我的腿如果到台湾或者到世界各地都没办法医好,那今天晚上的演唱就是最后一场演唱。”

  崔恕和公司一直想给郑智化办一场大型的演唱会,去年夏天的时候他们找团队设计了一款辅助站立的器械,但成品出来后,测试发现安全性能不高,而郑智化不愿意坐着唱歌,只好放弃。

  他曾经努力写歌然后唱歌,非常渴望留下一些活过的证据。他生活老派,不去理会外界的评价,长时间待在画室里画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认为画画是一件私密的、与自我交流的事情,因此不想把画展出,直到年纪渐长,慢慢意识到“我没有办法永远拥有这些东西”,然后又把它们拿出去,看着这些出自他手并且短暂拥有过的作品散逸到各处。

  现在他又想写歌了,“如果真的要写,那把自己推翻掉,可这不可能啦。应该把一个自己,一个从来没有看到的自己拿出来,提炼出来,这样写出来的才有意思,才真的有他的灵魂。所以现在又有这个想法,就觉得挺好玩。”

  就像画展论坛上那个男孩说的那样,“Newborn,重生,很好玩。”

  《瓷罂粟》

  《鸵鸟低头》

  甜味的反刍

  从最早为广告而作、旋律配器都花哨的《开心女孩》,到讲述矿工儿子、批判城市欲望的《老幺的故事》,到街头偶遇一个女孩、捕捉一个人间分镜的《堕落天使》,到在浴缸里写成、于圣火九二晚会演出并令他大红大紫的《水手》,到描述疲惫生活、以理想者姿态面向现实的《中产阶级》,到关注政治、在台湾解严后意识到困境的《大国民》。

  上世纪90年代,郑智化可能是流行文化最重要的一批人中的一位,擅长用音乐讲故事。在他最当红的几年里,天南海北的年轻人拿着磁带反復听,或从朋友家借来翻录,录到听不清歌词,播一句按下暂停键学唱一句。

  “郑智化是一个眼睛特别毒的一个创作者,他能看到没有人关注的角落,不只天天写一些情情爱爱的,他也在写社会得各个阶层,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方磊说。

  《老幺的故事》提供了一个解读郑智化的视角,此后的创作都没有超出这第一首歌的范围,而郑智化也没有改变他的姿态。反叛的主题在他生命中几乎一以贯之。

  当代艺术的核心正是反思。

  “我很唾弃文明。”郑智化说,“只是很多东西很多题材在文明世界里面,让我带着热情跟怨恨去创作。很多人看我的画初看之下觉得蛮可爱,其实笑里都有藏刀,糖里都有藏盐的。我五六年来潜心去画这些东西,是想借用卡漫的方式去表达我对这个文明世界的讽刺。”

  比如《谁裸体》在讲审美同质化,比如《习惯动作》在讲人们拍照时只会摆出一种动作,比如《瓷罂粟》在讲毒品的影响。

  二手玫瑰的主唱梁龙第一次看到郑智化的绘画时觉得很意外,“他不是玩票,卡漫这东西来讲本身就应该是可爱的,可爱夸张放大的,但是它除了可爱夸张放大,你突然发现它里面有阴险,有恐惧。”

  郑智化有时候形容自己是个傀儡,被体内各种横冲直撞的能量支配,“我身体里住了不知道什么鬼在里面,我摆脱不了,他叫我画画我就画,他叫我写歌我就写。”

  “敏感会让人很辛苦。”梁龙说,敏感本身是件消耗的事情,而创作者必然是敏感和孤独的。梁龙给郑智化的画做推介,有一次私下聊天他问郑智化,“卖不出去怎么办?”

  “卖不卖无所谓。”

  “那不卖你有什么想法?”

  “反正跟我一起进坟墓。”

  梁龙觉得郑智化偏悲观,“有一点是会对自己整个作品创作有归宿性思考。”郑智化承认在他年轻时会把所有事情都往最坏的方面去想,到现在还是如此,如果能想到最坏的那个结果可以承担,那就没有最坏。

  “现在我可以讲一句,你可以夺走我任何东西,没有感觉。我知道什么是我会留下来,什么是我可能会没有的,没有就没有。老天给了要感恩,老天不给你,你也不用沮丧,就这么简单。包括生命。”

  那么关于活过的证据呢,已经留下了,现在要找更多更好的证据,万一有一天不在了,这些也还不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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