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六帖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晚餐,形容,酸笋
  • 发布时间:2019-09-25 22:48

  冬日晚餐

  已过三九,天自然是奇冷,但冷到男人们出去撒尿都得带根棍子的事却没有听过。鄙乡有句老话是“三九天不出门赛过活神仙”,若果能如此,即使不能成仙也是福分不浅。而我现在就是这福分不浅的人,不出门,坐在阁楼的窗前一边晒太阳一边读书,而恰好手边有两本书,一本是竹峰的《不知味集》,一本是华诚的《草木滋味》。读这两本书在我就像是吃零食。我本不是喜欢吃零食的人,但用吃零食来形容读这两本书我以为真是再准确不过。吃零食不为求饱,只为品它的滋味,这便是文章的好,一般的文章让人知道些世事,好的文章才能让人一品其味。《不知味集》《草木滋味》,只这书名,便让人觉着好,让人放松。我读书的习惯是随便翻到哪里就从哪里读起,恰就翻到了竹峰的那篇《咸》。我个人是比较喜欢吃咸的,记的某日在饭店吃饭,就听旁边有人一坐下来就问服务员,“有咸菜吗?”便知是碰到同党了。我在家吃饭,是必要有腌菜,自己家里腌的是东北酸菜,腌这种菜是不放盐的,把大白菜一劈两片,在开水锅里拉一个过儿,放凉了再码在缸里。这和桂林的腌酸笋一个意思。腌酸笋也不用盐,也只是把竹笋在开水中过一下然后就那么泡在水里让它自然酸,而它居然就自己酸了,这个酸和加了盐的酸大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你必须自己去吃才会知道。东北的酸菜白肉必须要这种酸菜做主才是正味,还有就是东北的酸菜馅饺子,必须是这种酸菜。就像是桂林的酸笋,会让人上瘾,酸笋的味道真是很冲,你在家里做酸笋,在案板“嚓嚓嚓嚓”切那么一小块儿,但屋子里分明已经满满都是那个味。什么味?说不清,真是说不清。竹峰说的咸菜煨豆腐不知用的是什么咸菜,但他说只要下点雪他家就必吃咸菜煨豆腐,这真是忽然让人想念起咸菜来。看看窗外,像是不会下雪,但我突然决定晚上要吃一次咸菜煨豆腐。在鄙乡,可以用来煨豆腐的腌菜照例只有雪里蕻,雪里蕻长得很像是芥菜,但它肯定不会是芥菜。刚刚腌过二十多天的雪里蕻最好吃,以之煨豆腐可真是鲜美,以之炒碧绿的蚕豆更是下饭。南方的朋友昨天刚刚寄来鲜笋,朋友怕鲜笋在路上冻坏,毕竟已是三九天,所以还用两件旧衣服把笋包得严严实实。我从中摸出两个,是那种最好的小笋,晚上我决定用它炒一个腊肉,再做一个咸菜煨豆腐。这样的两个菜配一碗米饭可以说是一种享受,是朴素的享受,而唯有朴素的享受往往才能让人品出真味。

  吃晚餐的时候,我想外边最好下一点雪。既然上海杭州那边都在下雪,鄙乡如果再不下雪,好像真是有点说不过去……

  关于热炕

  因为冷,忽然就怀念起热炕来了,现在的城市人家里很少有热炕。比如今天,是三九的第四天,实在是太冷,只好窝在被子里看书,再冷,就需要加一个毛毯。前不久在贵阳,也是实在冷得不行,便开了电褥子,和朋友钻进被窝里就不愿再出来。我那朋友毕竟是南方人,一晚上开着电褥子他又受不了,总说干啊干啊,到半夜就要把电褥子关掉。电褥子一关便又冷起来,两个人钻在一个被子里还是冷。北方人最怕在南方过冬天,那个冷,实在是受不了。若在北方,一条大热炕,躺在上边真是舒服。这么一想,我倒觉得奇怪起来,怎么现在的人们都不再睡热炕?热炕给人的舒服真是让人怀念。

  冬天快来的时候,树叶落了,打得窗户哗哗响,这时候就总是能听到外边有人在喊,仔细听,是在喊“打炕——打炕——”这喊声让南方人听了还真是弄不懂,炕还怎么打?为什么要打炕?打炕的人也算是手艺人,总是推着个车,车上是一大块一大块的黄土,那种黏性极好的土。打炕的营生是个苦营生,一头灰一身灰,而且都是炕洞里的煤灰。有炕的人家在冬天到来之前都会把炕重新盘一下,这叫做“打炕洞”,先是把炕拆了,也就是把炕的面上的那一层土皮和土砖坯起掉,然后把炕洞里边的很厚的煤灰全部清理出来。把炕洞打扫干净了,然后再把炕面收拾好,用土坯盖好,再墁一层泥,这样一来,到了冬天,这条炕就会很暖和。睡热炕,最好是睡在炕的中间,炕头最热,没人敢去睡,炕尾又凉,但高手打的炕,炕尾那边也照例会是热的。北方人过去都睡炕,睡炕最怕外边的风向突然有变,炕洞会“打呛”。那可真是“打呛”,像人伤风感冒咳嗽打喷嚏,猛地就来了,“轰”的一声,很响亮的那么一声,或者是两声三声,怕人得很,感觉是有炸弹在屋子里忽然爆炸了。紧接着满屋子里都是煤灰烟灰,如果赶上吃饭,这一桌子饭就别想再吃。山西的炕,一般都是南炕,在南窗之下,太阳光照在炕上,亮堂堂的,也有北炕,是在屋子的北边,夏天睡很舒服。还有棋盘炕,这种炕总是占据了屋子的一角,棋盘炕的好处是从这边也可以上炕,从那边也可以上。而在东北,屋大且深,就有了南北炕,一间屋里会有两条炕,南边靠窗一条炕,北边再来一条,炕与炕之间再来一个大铁炉子。炉子很大,上边坐一个很大的铁皮壶,吱吱响,其实那水早开了,炉盖也早已盖上了,壶坐在炉盖上,谁想喝就下地去把大铁壶提下来倒那么一下子。

  会打炕的人,打炕的时候总会问一声,要不要留个“烤口”,也就是在炕上边留一个四四方方的口,那四四方方的口平时要用一块四四方方的砖盖严实了。这个烤口可是太有用了,冬天要烤几个山药蛋吃,就把这个口揭开,把山约蛋放进去,到时候再取出来,那山药蛋早烤得又沙又软。这个“沙”字也只有山西人明白。张家口坝上那边的人也明白,好吃的烤山药就是沙的。或者是在烤口里烤小米,把金黄的小米放在一个砂罐里,然后把它放在烤口里,那小米会被子烤得更加金黄,熬出来的小米粥可真香。

  北方人家的炕,只有在冬天才会烧热取暖,夏天没听过谁要睡热炕。这几天,天真是够冷,三九四九是最寒冷的时候,这就不由得让人怀念热炕。至于有的小说里说把八路军伤员藏在炕洞里,我觉得这只能是胡编,有那么大的炕洞吗?那只能是地道。

  素食在上

  马上又要过春节了,无论怎么说,春节都是中国人最大的节日。过去那句话是说到家了,就是“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还有一句话是“有钱没钱,剃头过年”。可见年在中国人心目中的重要性。好吃的,好穿的,好看的,好听的,一年到头,都好像是为了春节而准备。春节的时候,如果谁不小心打了什么,也都马上会被一句“碎碎平安”了结,不会像往常那样被责备或挨骂。春节的第一个大节目,不用问,当然是吃,这要在一入腊月就开始准备,该腌的腌,该煮的煮,民间的喜气与生活味都在这里。比如,种一盆子蔥,要看那一盆绿意,比如要生一盆豆芽,民间的说法是发,过日子要发的意思。劳累一年的家庭主妇在过年那几天也要休息,所以在年前要把能做好的东西都做出来,做好,放在外边的凉房子里去冻好。比如准备用来包饺子的菜馅儿、胡萝卜,剁碎了,入开水里焯过,用两只手把水分挤去,再用力把它们搏成团子,一团一团地冻出去,比如白菜,也细细地剁碎,也入开水锅汆了,用两手挤去水分再搏成团子,也冻出去。还有蒸花馍,一下子蒸许多,也都是蒸好晾凉放在外边去冻,吃的时候拿回来放在蒸笼里用热气一打就行。东北的粘豆包,一下子要蒸出许多少,几袋黄米面!蒸好也照例是要冻出去。还有就是饺子,大部分过年要吃的饺子都是年前包好的,全家人坐在一起包,这种馅儿那种馅,各种的馅都包好了放在外边去冻,吃的时候拿回来煮就是。而年三十晚上包的饺子更接近是一种仪式、一种象征。中国人的春节,是一个要人人都欢喜的节日,也是争取能让人人都歇息一下的节日。春节的时候可以打麻将,可以和朋友们从上午喝到下午,小孩儿们可以提个小红灯笼到处跑。玩儿饿了,回来开怀大吃。

  说到春节,让许多人怀念的还是吃。其实不但是人,村子里,连老牛们怀念的想必也是吃。一入春节,是要必备素食,胡萝卜、炸豆腐、木耳、鸡蛋、韭菜,用香油一收而拌的素馅闻起来可真是香。用这种素馅儿包的饺子煮好后照例第一碗是要端给老牛,牛在地里辛苦了一年,這碗饺子理应先给它吃。北方的过年习俗是,年三十大鱼大肉,各种平时很少吃到的都要端上来。而大年初一却照例是要把年夜饭清理一下,叫做叫“接年饭”,意思是好的,是说家里有,去年的东西一直吃到今年还有,年三十那顿饭,无论什么菜什么饭讲究都不能吃光吃净,就是要剩一些,叫做有余头。一过了年三十就又是一年,新的一年还能吃到过去一年的饭说明这家人富有。而到了初二,却必须要吃素食,素饺子,素汆饭。连吃了两天的大荤至味,素食才会显出它的好。北方人为了过年而专门做的素汆饭可真是香,先是用小米捞饭,把金黄的小米在锅里煮成八成熟,然后捞出来,等它冷一冷然后搏成团。金黄金黄的小米搏成一个团一个团放在外边让它去冻。腊月天室外滴水成冰,小米团很快就会冻得铁硬,然后把它们放在一个缸里。这样的小米捞饭要做许多。然后是要做各种菜团子,也是搏成团放在外边冻,等到吃素汆饭的时候把它们拿进来就是。素汆饭里最不可缺的是油豆腐丝、黄花丝、菠菜丝,腌过的那种胡萝卜丝,吃汆饭用的胡萝卜必须是腌过的才好。在北方,人们年年都要腌菜,而菜缸里必会腌一些红红的胡萝卜。吃菜馅儿炸油糕,馅子里有了这种腌过的胡萝卜才会有味道。在乡下,吃油炸糕要同时上粉盘,那一大盘拌粉里也照例离不开这种腌过的胡萝卜丝,一是口味好,二是红红的好看,是二好!大年初二吃素饭,从养生上讲是可以让肠胃休息一下,换换口味。素饺子,口味素淡,同时上桌的素菜比如豆腐丸子,比如拔丝荸荠,比如清炒黄豆芽,比如韭黄炒鸡蛋,都爽口可爱,然后是一碗豆苗汤,味道再来一个小高潮,这顿素饭可真是好。而汆饭好像比素饺子更受人欢迎。汆饭的香离不开北方特有的胡麻油,饭里有各种的菜,早早搏在一起的菜团子在外边冻过,味道也像是变得更加香。这个汆饭好像必用小米来做,还没见过有谁用大米捞饭来做。

  过春节,怎么也要吃几回素食。素食的意义其实就是好吃而已,没什么别的意义,是好吃,换口味,如果非要把素食和养生拉在一起来说,一时还怕是说不清。总之,春节马上就要来了,准备好你的胃口,准备迎接素饺子和素汆饭。这是北方,南方在春节的时候吃什么素食,希望朋友们告知。还要说的一句话是,北方农村把素饺子端给老牛的时候总是要说这么一句话:素食在上,一年辛苦。

  是的,一年辛苦,素食为上。

  祭灶君

  怎么说呢,过小年必要做的事是吃糖瓜祭灶君,灶君又称“皂君”,黑哩咕叽的。但民间不叫什么君不君,只叫“灶王爷”,一如民间的小孩儿叫姥爷,或叫老姥爷,或叫青天大姥爷,不过后边这种叫法现在几乎没人叫了,那是舞台上犯妇的叫法,现在妇女可好了,根本就不会犯什么罪。小年这天,灶王爷是天下最大的爷,家家户户都不能乱来,纪律是一致的,并不要什么商量。一到小年这一天,照例家家户户都要和灶王爷亲,让他觉得你好,让他觉得你们家都好。据说小年这一天灶君是一定要上天去述职,而且他上天的走道是只能通过烟囱,先在灶里把新衣服换上,然后一股烟似的从烟囱里钻出去,再从烟囱眼里直接飞上天。上天去述他的职,把这一年的事都向上级讲说讲说,先把自己的事说完再把他负责的这一家子人的事说说。怎么说,说好说坏当然要看他。他可是满肚子的委屈,整天待在家家户户的灶里,烟熏火燎,看看他那张脸,黑乎乎的,比锅底都黑,全是给煤烟柴火搞的,都赶上湖南老腊肉了。他能不委屈?而且,小年这天的供灶神,他的相片——也就是那种到处都可以买到的,纸质的,木版印的,三绺胡子大黑脸,那就是他的照片,家家户户都要贴那么一下,但贴得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一是不能贴在卧室,黑得慌,把人家被窝都会给搞黑了,要是碰上新郎新娘的被窝那人家的意见可就更大了。不能贴卧室,但也不能贴客厅,客人来了也会嫌太黑,黑哩吐叽的不好看。在我的老家东北,最不重要而且最最随便的地方就是外屋,有什么东西拿回来了,比如说是一袋子土豆,放哪啊。就搁外屋吧。下雨天,一双又湿又泥的鞋,脱哪啊,快别进来,快脱外屋吧。自行车子,给骑了一整天,晚上回来也只能停在外屋,各种不重要的东西,还有并不那么光鲜的东西都是要放在外屋的,你想想,这还像回事吗?想必灶王爷的意见可太大了,因为他的标准照也是给贴在外屋,和那些土豆白菜臭鞋烂袜子各种杂物放在一起。这么一来呢,他的意见就更大了,他的意见大了怎么办?他要说坏话怎么办。人们的办法可多了,人们就给他吃点甜的,糊糊他的嘴,他那张嘴啊。可苦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只能给煤烟熏,要多苦有多苦。给他几个糖瓜吃,他就眉开眼笑了,上天去就会专门拣好的说,说这家人很正派,不往家里拿金子,也不把单位的漂亮女孩拉来当秘书去到宾馆开房谈工作,他家的墙壁里也不会藏什么金子,房子也就那么一套,三代六口人住两间半小房可廉洁呢。公家的车人家也从来都不坐,这家人大人小孩儿都好。灶王吃了家家户户给他的糖瓜,大致都会这么说。但更多的情况是他张不开嘴了,牙齿早就被又粘又甜的糖瓜给糊上了,上级对他说,嘿,那个黑脸儿,该你了,快说啊。但灶王爷干瞪眼,他的嘴早给糊住了,他说不出声,张不开嘴。会议上要述职的人可是太多了,人们也都等不耐烦了,再说他又那么黑,说的时候忽然来个嚏喷怎么办?还不把这么亮堂干净的会议室给喷黑了?所以呢,也就不让他说了。

  在民间,稍稍有点文化的把灶王爷叫灶君,文化大一点又会来那么一下幽默的把灶王爷叫“皂君”,皂就是黑,也真他妈写实。

  小年来了,这天你要是戴上墨镜或再拿上望远镜,你就会看到灶王爷在天上纷纷地飞,一个接一个地从人家的烟囱眼里钻出来往天上飞,天上的那些个黑云彩都是他们搞的事。他们的嘴可都是甜的,而且都张不开,所以地上的人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小年一过,灶王爷就又会回来了,照例是要从烟囱眼里一头钻回来,你不能不欢迎他,你也不能把烟囱眼给堵住不让他回来,这可是千万要注意的事……

  压岁

  宋人王安石写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岁”在这里本应是“祟”字。“一岁除”是除祟的意思。再说屠苏酒,北方人好像是从来就不喝这种酒,而在南方现在还喝不喝一时也让人说不清。但其他的各种酒在除夕夜肯定是不少人都在一杯一杯川流不息地大喝。但幾个人凑在一起的轰饮总不如一个人独自在那里一边看一本线装书一边花生米剥剥小酒喝喝来得惬意,酒用成化的青花小瓷杯盛,花生米用青花的小碟装,相伴的是一盂水仙,这个除夜会相当地好。而从古到今的除夕夜都是不能让人睡个好觉,原因在于彻夜不息的爆竹,而除夕夜的好也在于爆竹。除了这一夜,无论谁一时兴起半夜三更跑出去大放爆竹都会招来白眼,而且是睡意朦胧的白眼。但这里要说的“压岁”和“除岁”,由于字的讹变,其原意人们已经不清楚了。“压岁”和“除岁”的“岁”字其实都是同一个“祟”,“祟”字的意义不用我在这里解释。而“压岁”必用金钱却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前几天博友衣禾于博上摸出一枚好看的小金锭以压岁,便让人觉得金子亦有清明之气,也让人觉那谁也看不到的“祟”竟然也很容易地被人压一压,只要给一点钱财,不但会被压掉而且也同时被除掉了。除夕夜的压岁钱其俗甚古,其演变足可以写一本书。但从小便从家大人或长辈那里领取压岁钱的记忆却是美好的,一是自己可以支配这些压岁钱,想买什么就可以买些什么;二是可以把压岁钱一点一点地积蓄起来,放在不满就不能打碎它的扑满里。到用它的时候忽然哗啦一下将其打碎,感觉上是一下子忽然暴富,真不知有多少喜悦。但钱装在自己的口袋或扑满里却能把“祟”压住却总有些说不通。古时的压岁钱必有些吉祥的话语和镇邪辟不祥的图案在上边,因为这钱上边有各种的图案所以又被称为“花钱”,但我没有研究过古人的压岁钱上边的图案都是些什么,所以到现在也没有发言权。但想必“祟”这种东西也大爱钱财,只要把钱给它就可以买到平安,就像是人们碰到了强盗以钱财买平安一个道理。“钱能通神”这句话从古到今放之四海而皆准。

  压岁钱一般都是长辈从上往下发放,想想四世或五世同堂的过去,这一场面想必是十分好看。长辈坐在那里,桌子上摆放的定然不是现在那种轻薄的纸币,最好一如衣禾兄博客上所示的那种小金锭,金烁烁地码老高一堆,金子的分量和光泽想必不会有人不喜欢。一人一锭或两锭地发在手,到时候你想不开颜都办不到。再说一下屠苏酒,此酒源起于晋——“昔人有居草庵,每岁除夕,遗闾里,药一帖令囊浸井中。元日取水置酒尊,合家饮之不病瘟疫。谓曰:屠苏酒,屠,割也,苏,腐也。言割腐草为药也。晋海西令问议郎董勋曰:正月饮酒,先小者,何也?勋曰:小者得岁,故先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也。”一般的饮酒,总是从年长者饮起;但是饮屠苏酒正好相反,须从最年少的饮起。也就是说合家欢聚喝饮屠苏酒时,先从年少的小儿开始,年纪较长的在后。

  这种饮酒的方法,也唯有饮屠苏的时候才如此。

  初夕记

  春节后的第一日便是农历大年的初一。现在想想,春节这一天的忙碌竟是让人后来想起时在心里起薄薄的惆怅的。一大早起来的贴对联,热稠的糨糊刷在墙上会马上被冻成白色,家大人总是说,粘不住也冻住了,粘不住也冻住了。而那玫红纸的对联,上边的墨字个个果真黑到发绿,也果真往往被冻在了墙上。因为守岁,春节后的第一日在鄙乡一般是不出门拜年的,因为除夜的守岁,就像是给人有了睡懒觉的理由。真正的守岁,要从晚上一直守到太阳出来,有珍惜时光的美意在里边,现在想想,是美好而又有几分凄然的,虽然是新的一年分分秒秒都亮亮丽丽地在眼前,但一大段的时光却永远逝去了。除夜的守岁,大人们摸牌会摸到很晚,孩子们只是贪吃和放爆竹,或打了红纸粘的灯笼四处游走,是毫无目的,但到处都是喜气。在外边走一阵,但心里又毕竟惦记着屋里的花生、瓜子、核桃、红枣、栗子,都混放在一个很大的盘子里,吃一阵,再出去。外边一声一声的鞭炮一直要从吃年夜饭响到后半夜。而爆竹大作是必然在子时之后,家家户户都要以爆竹去迎接那谁也看不见但谁也不敢得罪的财神。家大人还要时不时出去看看冻在外边的饺子,除夜包的饺子都放在院子里,冻结实了再放到一个很大的红色陶盆里。若是哪一年的天气碰巧太冷,饺子会被冻裂。这样的晚上,有时候会听见一些动静,早上起来,地上竟是一指宽的裂缝。

  春节后第一日,在枕上睁开眼,枕边照例是苹果和橘子,红的苹果和金红的橘子,每人各一枚。是家母不知几时醒来给放在枕边的。苹果的平平安安和橘子的吉吉祥祥在这春节后的第一天是颜色亦好意思亦好,也没人教导,我从小便知道这是应该珍惜的,放在棉袄的口袋里时不时要用手去摸它。或放在鼻子下去闻它。春节后第一日的早饭是饺子,其实从时间上说不能当作是早饭,因为是春节后的第一日,除夜的剩饭剩菜是不能端到桌上来。而唯有糕却可以,在鄙乡被叫做“间年糕”,是去年的“高来高去”一直高到今年来了。黍米糕的好吃在于它的放凉变硬而再经热油煎到两面微焦,吃黍米糕的习惯我一直保留到现在,总是喜欢这样的糕,这糕的滋味让人想念过去的时日,抹一点酱在上边便是美味。春节后的第一日,一睁开眼,便会看到家母给做的新棉袄和棉裤胖墩墩地放在那里,棉花是絮得厚厚的,里面儿俱是新的,布的颜色是藏蓝,袖口长一些,卷一圈,露出里边的白里子,颜色的对比亦是节日的分明爽利。那时候,家里上下的穿着都要经家母的手,鄙乡小城的商店里好像就没有卖成衣的,即使是大上海,也只有几家著名的西服店,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好人家要做衣服也是请裁缝拿上刀尺上门来。衬衣衬裤和大布袜子都是要在家里做。这个年在我们是快乐的,但在母亲,却是几个月加在一起的不停劳碌,那时候就是想去买,也没地方可买。也没听过一件衣服要多少布票多少钱,那时候只是买布,多少尺布要多少布票和多少钱,算好了,交给售货员,而售货员要把这钱和布票夹在铁夹子里。这铁夹子都被穿定在售票员头顶的那根铁丝上,她只要抬手用力一送,那夹子便会一下子远远滑到收钱总柜的会计那里。那里把找头算好再夹好,然后哗的一声再滑回来,不会出一点错。那时候的商店都是这种交钱找钱的方法,收钱的会计恰就像是坐于一张网中间的蜘蛛。想想这些,过去岁月的拙美便一一都在眼前。

  春节过后的第一日,人人都是簇新的,人人都是棉花的味道和新布的味道。那时候我虽然小也知道爱护被我穿在身上家母的针黹,走路处处小心,但到了晚上家母还是要给我们的新鞋子的鞋底子上一点白垩粉,古代的皂靴的好看,其实是要那白白的鞋底去衬它一衬。从外边进来,家母便会去把挂在门后的布掸子拿出来给你打一打,客人来了也这样,也便是那种年月待客的拙礼。现在想想,春节过后第一日所能闻到的味道倒不是水仙或腊梅的香气而是花茶的浓香,客人来了要上茶,家里吃油炸果子也是要喝这很香的花茶。桌上的那装在盘子里的苹果和橘子全是用来看的,也真是好看。现在摆一盘在那里怎么会有往昔的那种让人眼亮!春节过后第一日的院子是不许扫的,也竟像是有满院满地的桃花,都是爆竹的碎屑。屋里的地也是不许扫的,花生壳和瓜籽皮,踩上去咯吱作响,亦是喜气。

  多少个春节过去,而让人想念的还是往昔节日的拙美,连那玫红的对联上的词语,意思虽与节日有关却又实在应该是一声漫长岁月的感叹,我家的对联多少年下来都是那两句“春随芳草千年绿,人与梅花一样清”。因为在北方的小城,很少能看到真正的梅花,但春节的对联让人知道梅花的好,做人要像梅花一样,一点一点从苦寒里开出那最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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