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儿子,副镇长,道德绑架
  • 发布时间:2019-11-24 19:08

  一

  屈大安和杨月兰结婚时已经五十九了。杨月兰带着杨浩——一个半大小子,嘴上毛茸茸的,见了屈大安不言不语,干瞪着滚圆的大眼。杨月兰用手敲他后脑勺,一个模模糊糊的“爸”字从闭得严丝合缝的嘴里丢了出来。从此,屈大安有了儿子。

  杨月兰是镇上的副镇长,前夫李彩田也是官场里的人,步步为营,步步都落她后面。杨月兰三十七岁当副镇长时,李彩田还在做小科长,街坊问杨月兰日子过得怎么样,她说俩娘们一起过,能过得好吗?针尖对麦芒,她在挤兑李彩田。直到杨浩十八岁时,杨月兰和李彩田离了婚,带着儿子跟了老屈。王八好当气难生,李彩田的话够难听,杨月兰和屈大安是离婚后认识的,扯不上道德问题。听说老屈是个退了休的技术工,李彩田的醋意全消,转而生出了几分得意——耗子尾巴长疮,没多少脓水儿。杨月兰还不如跟着我呢。杨月兰不吃亏,她图老屈宅心仁厚,跟着老屈过了几年知冷知热的体贴日子,可惜福薄命薄,早早到下面去了。月兰走得早赖我啊,老屈一想起杨月兰就离不开这句话,后来他养了只鹩哥做伴,鹩哥也拿这句磨耳朵。

  杨浩进老屈家那年十八岁,不再是个小孩子,父母分道扬镳于他而言不是这么干脆的事情,他更不会安分地接受老屈这个陌生人做他父亲。在他心里,承认老屈,就是对李彩田的背叛。然而碍于杨月兰,他还是叫了老屈六年爸。即使杨月兰没了,这个“爸”也得叫下去,上下嘴皮子一碰,吐口气的事。他知道老屈人不赖,但再不赖也不是亲爹。杨月兰走了后,杨浩逢年过节提着点心匣子去看看老屈,爷俩围着茶几坐会儿,大眼瞪小眼,也没啥可说的。往往茶水还滚烫着,杨浩就起身了,临走说句粘嘴的话,爸,我先回去了,您留步。老屈不多留杨浩,也不劝他常来。来什么呀,来了还得提着东西,耗时耗钱,这就叫道德绑架,现在不是特流行这个词吗?我让人家来就是道德绑架。

  杨浩大学毕业就进了银行,老婆梁贝就在银行窗口认识的,一个要存钱,一个帮着存钱,一来二去好上了,钱就存到一个账户上去了。

  两个人腊月结婚,杨浩的儿子出生在立秋之后,梁贝给起了个假洋鬼子名——杨威廉,她说这叫西学中用,以后出国还方便,省得再想英文名。老屈第一次见到杨威廉是在一个月后。梁贝管他叫叔,这挑不出理,七斤面粉调三斤糨糊,本来就是一桩糊里糊涂的事。老屈兴高采烈地应着,把手上拎的两只乌鸡还有一袋子生栗子递了过去,进门脱了衣洗了手,跟着杨浩的脚步到了杨威廉的小床前,只见肉滚滚的一个大胖小子,四仰八叉地在五颜六色的小褥子上酣睡,宽头细眼,小黄毛支棱着,像地里刚割完的庄稼茬。说实话不太好看,老屈没见过这么大的小孩,也不知道说点啥,杨浩就戳在一旁,眼里兜着期盼。老屈临了憋出了一句不大不小,正合适。

  梁贝休了六个月的产假,清明前上班,数得过来的几个人都不得闲,请保姆又贵又不把稳,两口子一合计,干脆把杨威廉抱到老屈那儿。当天早晨,梁贝又有点反悔,脚丫子探出被窝踢杨浩的腿肚子,哎,老屈行吗?行啊,怎么就不行了。他也没看过孩子,又跟威廉非亲非故,梁贝边说边坐了起来。我跟你说,老屈不仅会对威廉像亲孙子那么好,甚至会像对亲儿子那么好,杨浩两眼放光,仿佛摸透了老屈的脾性。

  杨威廉被送来时,老屈还一头雾水,杨浩和梁贝两个人都来了,杨威廉就睡在一旁的小车里,隔着纱帘能瞧见他那张肉嘟嘟的小苹果脸。梁贝都嘱咐好了,把装了冻奶的冰包塞了过来,还写好了小纸条,怎么温奶喂奶拍嗝。头一次被杨浩委以重任,还是此等重任,老屈骨头缝子灌了风似的一激灵,眼前的梁贝双手合十,一个劲儿地朝他作揖,杨浩也磕头虫似的朝他点头哈腰。老屈被这阵仗唬得不敢说不,推着正在梦中的杨威廉进了屋,老屈把肩上的妈妈包放到了茶几上,掀开帘子,撅着屁股把脑袋探进了婴儿车,那是杨威廉的地盘,热腾腾的,细听能听见杨威廉打鼾的声音,微弱而轻柔的气息穿过鼻腔钻了出来,有股奶香味,酸酸的。老屈上一次闻见这味道还是小时候在村头的豆腐坊,他很想摸摸杨威廉的小脸,但他没动窝,就笑盈盈地看着。

  二

  老屈心里明镜似的,这个岁数的男女谈恋爱,但凡看对了眼,就是露水夫妻早早住到了一起。杨月兰和老屈好了半个月,也主动留宿。老屈翻箱倒柜捣腾出了一床浅黄色的床单,棉布久经水洗,似上了浆,生出筋骨般的僵硬。老屈攥在手里揉搓了一阵,杨月兰从卫生间洗漱出来,上前将床单扯了过来,俯在他身旁麻利地铺在了床上。杨月兰身子还热气腾腾的,夹带着溽热的芬芳。老屈跑到门厅拆了一包海狗丸,含口水顺了下去。杨月兰见状,就坐在床沿等他。老屈磨磨蹭蹭地立在床边,杨月兰伸出手拉他,老屈似被她点化了,挨着她的身子也坐了下来,两个人许久没作声,她冲着他耳朵呼出了一口热气。老屈回忆起来,他俩后来还是热乎了一阵,潦草地收了场,草率地扫了眼杨月兰,杨月兰的头枕在枕头上,眼睛闭着,没动静。他羞愧地爬离了现场,亲手收拾着残局,倚在床头等着杨月兰发话,她说什么样的话都能接受。

  没事,我就想找个暖手的人。杨月兰说这话时还没睁眼,认了命似的。

  杨月兰带着杨浩,给了老屈一个梦寐以求的三口之家。从此,老屈就償债似的待杨月兰。

  十八岁那年,杨浩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学。学校不大,在一座滨海城市的一角,偶尔放假回去,就睡在老屈腾出来的朝南的主卧。被窝有股爽利收敛的肥皂味,他不确定被套是杨月兰洗的,还是老屈洗的,但以前他家的被窝没有这股味,所以闻起来有种冷厉的陌生感,蚕蛹似的裹着他,他躺在里面从没放松过。早晨他总是被高压锅排气阀发出的蜂鸣声吵醒,老屈爱用高压锅煲八宝粥,一夜浸泡外加高压作用,豆子软烂黏糯,杨月兰能连喝上两碗,这是老屈家雷打不动的早饭。两人喁喁私语,杨浩就臊眉耷眼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他不屑抬头,这个岁数男女之间的小猫腻让他有点膈应,他更乐意看到他俩闹别扭。杨月兰比先前更爱主事了,和李彩田在一起时,她也好张罗事,但她做不了李彩田的主,两人各唱各的戏,都是主角。老屈不同,老屈生来就是配角,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一团影子似的跟着杨月兰的脚步,做小伏低,随时听任调度。

  杨威廉会走之前就长在了老屈身上,老屈右手受过工伤,杨威廉就趴在老屈左肩头,老屈走哪儿就带他去哪儿。其实老屈也没什么地方可去,无非就是楼前的小广场和隔壁廖老头家。廖老头是此地的奇人,在同龄人里算是活得比较活泛开化的,老婆当年跟车间副主任跑了以后,他在车间待不下去,正好赶上买断从厂里出来。廖老头是有名的“老油条”,楼上的王老太太和他过招,屡屡败下阵,然后用乌黑的眼珠子狠狠剐廖老头的脚后跟。就是这么个“老油条”,买断后也不寻思挣钱,每天憋在家里做风筝,做好就分给楼前楼后的孩子,几乎每个孩子家里都挂着廖老头做的风筝。老屈没事总找廖老头聊天,廖老头问老屈什么时候得了个儿子,老屈把肩头的杨威廉往上颠了颠,说,谁跟我生啊?廖老头瞪大了眼睛问,哟,那怎么回事?老屈空下的那只手去空中寻杨威廉的小手说,杨浩的。廖老头眼睛睁得更大,杨浩?杨月兰的儿子啊。老屈哼哼。廖老头的眼睛聚起了光,哎哟,老屈,你这家伙也太伟大了,你这是无私奉献啊。廖老头的闺女是远近皆知的学霸,现在人在美国,出去了就没再见过她的身影,听说也很少回国看她妈,廖老头心里平衡了。

  杨威廉每天一早被杨浩送来,老屈站在朝北的次卧窗户前能看见那辆银灰色的小车,杨威廉就躺在后面的安全座椅里。杨浩下了班再把杨威廉接走,老屈每天上十二小时的班。早晨杨浩又把杨威廉抱了来,老屈出门迎杨威廉,杨浩说,爸,梁贝想给威廉断奶,威廉夜里跟着您睡一周。老屈没了法子,怀里的杨威廉挺着个脖子冲他喊“爷爷”。准是你们三口子在家彩排好了的,老屈心想,关上了门。

  刚断奶,杨威廉各种奇招儿大闹屈老头。后半夜,杨威廉终于在老屈的怀里睡了过去,稀疏的头发铺在小脑袋瓜上,总让老屈联想到地里的芋头。老屈埋头细细观察杨威廉,发现杨威廉的小嘴很像杨月兰,线条明朗棱角分明,像错落有致的庄稼地,有沟有坝;又似峰峦起伏的山路,有坡有坎。像杨月兰就约等于像他,他感觉和杨威廉找到了一些联系,是情感上的,隐约也是血脉上的,他宝贝似的搂紧了杨威廉。

  再见到老屈,廖老头鬼祟地上前,贴着老屈耳朵根问,你帮他们哄,他们给你钱吗?老屈说,给我钱,我也不能要啊,我是杨威廉的爷爷。廖老头说,你这不根正苗红啊。老屈说,正是因为不是,更不能要,要了就彻底不是了。廖老头瘪着嘴,竖起大拇指,不知道是赞老屈的境界,还是赞老屈的头脑。

  三

  李彩田问杨浩,杨威廉谁看着呢?杨浩知道这事儿准传到李彩田耳朵里了。没人看,白天送去让老屈看着。李彩田气急败坏,你干吗让他看啊,你让我老脸往哪儿搁?杨浩最看不惯他爸这副光说不练假把式的嘴脸。这碍着老脸什么事,他不看你给看啊?您不是还搞仕途呢嘛。李彩田火蹿了起来,少跟我递葛,我明天就退休,把威廉接过来。杨浩知道李彩田是气话,再熬一年,他就能享受职级并轨,正处退休,每月多拿好几百块钱呢。谁跟钱过不去?尤其是李彩田。

  老屈瞅了眼屋外的太阳,冲杨威廉说,咱爷俩出去溜达溜达,晒晒太阳吧。杨威廉懂话,就是不配合,一路出溜到里屋。老屈没理他的茬儿,自顾自地穿衣服戴帽子,从冰箱上面摸出一条红塔山,抠出一盒,和打火机一并掖进上衣兜。哎,我说,我出去了,你去不去?他倚在卧室门口,看着床边的杨威廉在玩棉签盒,里面的棉签是给他擦屁股用的,每次便秘他就屁股泛红。老屈听楼上的王老太太说炸点香油给孩子抹上,比买什么代购的屁屁膏好使,还没激素,多好。杨威廉的小手一阵捣鼓,终于摸索出了盒子的开口,排列整齐的棉签一瞬间迸发了出来,雪水似的哗啦流了一地。老屈看得牙根有点痒痒,杨威廉,我揍你了啊!快点穿衣服去。杨威廉迈着步子去了客厅,老屈跟在他后面,把棉签捡起来。老屈打眼看着杨威廉,小身影在那件橘黄色棉袄前晃悠,这就算是妥协了。老屈走过去把那件棉袄给杨威廉套上,蹲在他眼前闷头拉上拉链,然后把兜帽给杨威廉戴上,是一只毛茸茸的大熊造型的兜帽。老屈望了望大熊兜帽里的小脸,跑到厕所绞了绞浸湿的毛巾,叠成一个温热的小方豆腐块回来,朝杨威廉的脸上一扑,趁杨威廉来不及反抗大手一抱,抄起放在门口的一个空油桶出了门。

  空油桶里有个螺丝钉,被盖子堵在里面来回晃荡,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油瓶子嘴上系着一圈绳子,不长不短,杨威廉拉着正好做他的跟屁虫,这是老屈给杨威廉的玩具。老屈把杨威廉放到小区广场的空地上,把绳子塞到杨威廉的小手里,杨威廉就一手攥着老屈,一手扯着空油桶。晒了不一会儿,老屈说,你就跟这儿乖乖玩,然后躲到不远外的空地上抽烟。他烟瘾忒大,忍不住,但又不想熏着杨威廉,更不想让杨威廉看见他抽烟的样子,眼帘松弛,嘴巴嘬着劲儿,肉皮耷拉着,面目狰狞吐出一团团乌烟瘴气的烟圈——但他管不住自己。杨威廉就在太阳底下,和他的小跟屁虫玩,他的小影子牢牢牵着老屈的目光。小区里不止老屈和杨威廉,远处还站着一圈。女人们带着孩子,上了岁数的女人说话直接,不迂回,不拖泥带水,说完还时不时传来叽叽嘎嘎的笑声。老屈的注意力被那些笑声吸引了去,但眼珠子还放在杨威廉身上。女人带孩子就爱攀比,哪个娃娃长的牙多一颗都得比,果不其然,没两分钟前面楼的刘老太太就黑着个脸从人堆里钻了出来,老屈猜是她怀里的孙子没给她争脸,她就不再自讨没趣。人堆里有时候也会冒出来一两个中年女人。其中一个老屈瞧着面生,膀大腰圆,油头满面,一脸的浊气,手里的推车像冰冻湖面上的冰车,女人手一甩,轮下生风,车子就溜出去好远。老屈见推车里还有个酣睡的娃娃,心想这娘儿们莫不是疯了吧,八成是保姆,没人看着就敞开了折腾孩子。后来有人说,胖女人就是孩子的妈,只不过是二胎,养得不如一胎那么精细,就像放养野生动物那样没有章法规矩。老屈硬茬茬的胡子蹭著杨威廉的脸蛋,你看看,我对你多好。

  威廉,威廉,老屈回头看了两眼,鹩哥在窗户外朝他闪着贼溜溜的眼睛,清了清嗓子。哎,屈威廉,咱改名叫屈威廉吧,此时杨威廉正在他眼前摆弄一只咸蛋超人毛绒玩具,梁贝和杨浩他俩从网上给威廉海淘的。威廉,我是爷爷。也不知道咱爷孙俩的缘分是深是浅,老天爷竟然让你来到了我的生活里,让你陪着我过日子。你知道,月兰,也就是你奶奶……话说到一半撂下了,从柜子上把杨月兰的遗像抱了下来。这就是你奶奶,她走了以后,我以为我就这样了,逗逗鸟,陪廖老头逗闷子,再重温几年光棍生活,差不多就进养老院了。没想到,我现在居然有你这个室友了。也许你长大了就不知道我是谁了,反正你现在也没有记忆,但我不计较那么多,你说是吧,现在咱俩好就行。爷爷希望你慢点长,就现在这样挺好……说到意兴阑珊之时,老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起了转,闪着光亮。杨威廉被老屈搂得生疼,老屈肆意流淌的情感铺天盖地浇注下来,压得威廉有点喘不过来气,双臂一挥拱起屁股逃脱了出来。

  四

  廖老头在楼前头开垦了一小块园地,种了一片菊花,艳粉色的,似酒醉后爬上女人脸颊的酡红。廖老头摘了一半,用袋子兜住,准备一会儿给老屈送过去。廖老头不喝花茶,他只喝咖啡,这个小园地只是供他侍弄养育的,花开了就开了,他不品味成果,就像老屈养杨威廉。其实他进进出出老屈家,也是为了看看威廉,那小家伙几天不见就另一番模样,虎头虎脑煞是可爱,尤其是看见威廉咯咯笑的样子,像是有人在自己心窝子里软绵绵地捏了一把。

  廖老头叩门进屋,直奔威廉,老屈头没抬,也没言语,此时他正给威廉擦屁股换纸尿裤。爷爷,威廉抬头看见廖老头,打着招呼。唉,大孙子,廖老头毫不含糊,把手中那兜子菊花塞进威廉手里,看爷爷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威廉扯开塑料袋,里面的菊花喷薄而出,像抑制不住的泉水。没看见我这儿给他换纸尿裤呢吗?老屈一脸埋怨,翻了翻眼皮,语气有点发酸。廖老头知道老屈小心眼了,柔顺地过来帮衬,架着威廉胳肢窝的手自觉地撑了起来,老屈顺势提起纸尿裤,抚平大腿根卷曲的裤边。杨威廉见他俩都闷不作声,见缝插针地说起了新学来的词语,蛋糕——点心——。廖老头又恢复常态,你教的?昨天路过面包房,搞活动,送了我个购物袋上面的字。老屈,你知道早教班吗?给威廉这么大的孩子上的课。我有个教友,老丁,住街对面小区,他孙子就上早教呢,你也带威廉去看看呗!哪能想去就去,那挺贵的吧?我打听了,能试听,试听也不花钱。威廉这么好的苗子,见见世面也是好的。老屈听后,眉眼舒展了开,像一汪死水又活泛了起来。见廖老头扭身要走,老屈问道,廖老头,你想养鹩哥吗?他换了副面容,和颜悦色的。廖老头有点动心,老屈又使了把力道,这个特好养,每天给食给水就行,缺食可以,但不能缺水,尽量别带出门,容易粘上脏口。廖老头望着鹩哥说,搁屋里放着就行,那成。老屈乐呵呵地把鹩哥递了过去,送走廖老头。

  杨浩下班回家,就坐在开放式厨房的高脚椅上。开放厨房和高脚椅都是梁贝的主意,她说要把这间“老破小”打造成美式风格的温馨小窝。为此他俩没少跑建材城,木家具和皮沙发逐一搬回家中,就像燕子筑巢,一点点垒出脑海中的形状。唯一的遗憾是,还缺一个浴缸,她知道家里根本没地方放这个,但想想也是好的。水气氤氲,她裹着泡泡在这个浴缸里听音乐,脑袋靠在浴枕上,手握红酒杯,看窗外的杂树生花,群莺乱飞,这才是生活,才是人生啊。

  入夜,威廉睡在梁贝身旁的小床,杨浩从身后搂着梁贝,然后他俩拥在一起,安静地听着威廉的酣睡声。对了,老屈说想让威廉去上早教。杨浩突然想到了下班接威廉时,老屈郑重其事地和他聊了下早教的事。什么早教?他家附近有个早教班,他想带威廉见见世面。多少钱?老屈没提钱的事。那甭管他了,想去就去吧。

  哎,睡了?杨浩的声音懒沉沉的,像是一团惰性气体压在床头。梁贝也失眠了,她犹豫了下,要不要开启这个对话。还没。要不咱们给老屈点钱吧,早教班不便宜。杨浩的脸融在暗夜里,月光唯独没投递到他的脸上。梁贝揣摩不出他的口气,投石过河一般對着浓墨似的轮廓糯糯嗲嗲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杨浩得知老屈的秘密是在上大三时,假期里本地的同学都跑去实习,他牵着行李箱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回到北京,想着磨磨杨月兰,给他在北京周边找个实习单位。冷不丁一进老屈家,一股膏药味扑进鼻孔,门窗紧闭,老屈和杨月兰都不在,安静得有点失真。像个密封罐子被撬开,他第一次细细打量起老屈家,杨月兰的皮凉鞋歪歪扭扭地躺在门口的地垫上,杨月兰的藕粉色外套软沓沓地悬在椅子靠背上,杨月兰的水杯敞着口,里面没有水,但有一撮潦草的茶叶。终于,他在橱柜上看见了老屈的药——他达拉非。药盒是开着的,但一片都没吃,已经放过了期,杨浩怔了半晌,琢磨着是原封不动地放回去,还是扔了。暗中窥视远比直接揭发更有趣,杨浩把药盒塞了回去,老屈和杨月兰的塑料婚姻暴露出了本质,实在经不起考验——别提考验了,连推敲都难,就一个空壳子。

  杨浩与老屈的关系相当疏离。正是因为彼此没有亏欠,没有人情上的瓜葛和情感上的羁绊,反而让他更抽离客观地去看老屈。杨月兰和李彩田在一起时,总给外人一种性别颠倒的错觉,杨月兰抹平了一切女性特质,豪气干云,生猛粗悍,是精神上的,也是体貌上的。一方面是为了仕途方便,免得被泼上浓油酱赤的闲话,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着实没有装点自己的必要。然而跟了老屈,杨月兰衰败的色相竟又生出了风花雪月,山川云霓,摆弄起了胭脂花粉,顺手也学会了蜜意柔情。这让杨浩诧异,杨月兰在重新学做妻子的同时,也重拾起了对母亲身份的热忱,从前的杨月兰和李彩田是各占各的山头,杨浩周游于其间的飞地,但如今的杨月兰相当乐于做老屈与杨浩的纽带,乐于在杨浩面前替老屈辩护,更乐于在老屈面前作杨浩的庇护。杨月兰的改嫁谈不上牺牲与否,因为老屈给不了杨月兰的东西,杨月兰也给不了他,这是双向的。两个人的婚姻不再是一场交易,因为杨月兰和老屈是兀石孤树,同是赤手空拳的可怜人,互相都没啥可图。那究竟两个人是为了啥?为了彼此依靠?还是相互取暖?难道真的有超脱性事的爱?这么纯粹而高尚的感情,居然能生发在一个技术工的身上,杨浩默然了。

  杨浩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他逐渐放手把杨月兰交给老屈,就如同放手他们的婚姻一样。偶尔回去,推门而入,混杂的气味让他分辨不出是陌生还是熟悉,正如他分辨不出杨月兰和老屈哪个和他有着血脉上的联系一般。他逐渐开始接受老屈和杨月兰共用一个茶杯,接受杨月兰在洗澡的间隙唤老屈给她擦背,接受杨月兰把他穿旧了的运动鞋套在老屈脚上,甚至接受老屈顺着他咬下去的齿痕去吃剩下的半块点心。偶尔几个瞬间,他竟然会对老屈与杨月兰的婚姻感到一丝遗憾。

  五

  廖老头,你说的那个早教班,我待会儿带威廉去,你不开车送我俩一程?那我就做做好事,送你一程。廖老头正打了泡沫用剃须刀刮胡子,老屈抱着杨威廉进了屋,屋里一股子发霉的潮湿味,廖老头家阴冷,容易让人联想到地窖。廖老头用手托着垂下的泡沫,指着门厅的小圆桌让老屈把包搁下,老屈把杨威廉的外套褪了去,此时杨威廉完全被廖老头一下巴的白色泡沫吸引了去,想抓抹一番,踮着脚跃跃欲试。廖老头拉住杨威廉的小手,摊开手掌,把自己宽大而粗糙的下巴迎了上去,扎得杨威廉吱哇乱叫,小身子拧成了一团,逗得老屈哈哈大笑。

  廖老头穿戴齐整后,带着老屈和杨威廉出发了。廖老头开的是一辆红色电动车,远远望去像是蜗牛的躯壳,仿佛被拦腰截断了似的,有头无尾。杨威廉第一次坐这种车,老屈怕他害怕,往他手里塞了一小截饼干。杨威廉果真害怕,到了早教班,那截饼干还被他牢牢攥在手里,仿佛他的救命稻草。这是一个老旧的农贸市场,二层一直荒废,这两年亲子市场火热,被有眼力的开发商重新装修一新,租给了几家亲子中心。老屈和威廉要去的那家算是其中最好的,据说还有外教。

  外教是个叫托马斯的波兰人,二十出头。威廉冲托马斯一个劲儿地叫爷爷,托马斯会点中文,听了后脸色潮红,宽大的双眼皮羞答答地垂着。老屈乐呵呵地给托马斯解释,别当回事,他管男的都叫爷爷。托马斯嘴里嘟哝着OK,又跑去和其他家长熟络。老屈从双肩包里掏出水壶,送到威廉嘴边试探,两眼四处寻觅。班上的孩子差不多都一岁半左右,由于是工作日,带孩子来的十有八九都是老人,还有一大家子都来的。他看那帮孩子憨的憨,皮的皮,都没有威廉水灵机巧。此时威廉已经跑到教室中央,拍打一只硕大的蓝色瑜伽球,边拍还边振振有词地数着数,早熟且机灵的样子吸引了一众家长。老屈平生头一次品尝到做优等生家长的滋味,放下水壶挤进人群,急于上前揽威廉,以证身份。然而,优越感没有保持五分钟,威廉的优异表现就被一个叫达达的小男孩超越了,达达不仅会数数,会只言片语地对话,更在自我介绍环节脱口而出,达达要坐在这里,说完一屁股扑通落座。其他家长纷纷向达达的爷爷奶奶投去了强烈且复杂的目光,这目光中也有老屈的,威廉虽然也会说,但还从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言的勇气。老屈搂着威廉,嘴巴贴着他柔软厚实的小耳垂唠叨起来,威廉,下次咱们也自己介绍。威廉眼珠子朝他这边转了下,像暗夜里搁浅的小舟,倏地又被海水推离了岸边,威廉刻意躲避着老屈的话,没理。

  下了课,老屈抱着威廉突出重围,一路小跑,他之所以着急,主要是看见了达达一家子下了楼。小不点就跟在那老两口身后,踩着个深蓝色的滑板车,稳稳当当,还挺利落。老屈心头一震,这小不点瘦得皮包骨头,居然都会控制滑板车了。老屈抱着威廉随着小不点的滑板车进了菜市场,他要看看达达平时都吃些啥。连买个菜都照葫芦画瓢,这顶招人烦的了,但他此时就是钻了牛角尖,非要一探究竟。老两口在挑西红柿、香蕉、水果胡萝卜,巧了,现在西红柿正是又沙又甜,香蕉补钾,他也买这些。老屈悉数装进了塑料袋,瞥了眼达达的爷爷奶奶,目送着他们出了菜市场,方抱着威廉满载而归。

  年根到了,李彩田给杨浩打来电话,他享受了优惠政策,早退休半年,单位给他解决正处,过了春节他就不去单位了。杨浩知道李彩田为什么打来电话,他没给李彩田准话。李彩田带着哭腔,你他妈知道我现在都有过节焦虑症了,一到逢年过节,聚餐酒局,逢人必问我,孙子谁看着呢?你知道我怎么说吗?我说让我前妻后来的男人给看着呢!你是不是想让你亲爸的老脸全他妈丢光了。楊浩挂了电话,问梁贝,梁贝没出声。过了一会儿又说,那就给你爸看,爷爷看无可厚非。梁贝软语里透着机锋。

  咱们突然把威廉抱走,老屈心里怎么想?

  梁贝听出来杨浩有点于心不忍。老屈会理解的,亲爷爷想跟孙子团圆,这也没问题吧。梁贝清楚,这件事她怎么劝都不会出错。

  梁贝扫了眼杨浩,杨浩此时跨在床沿琢磨着她的话,她怕杨浩一眼看透她的小算盘,扑扑跳动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擎住。那只手是一定要把她的心掰开揉碎,把里面乌漆麻黑的脏东西倒出来,倒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想用威廉来笼络李彩田。李彩田有钱,退休金少说每月也七八千,还有一套宽敞的大三居,出了地铁站不到三分钟就能看见李彩田家所在小区的大门,交通便利,每平方米均价八万。每年八月节,梁贝都跟在杨浩身后来拜访,李彩田穿着裹身的毛背心,笑眯眯地站在偌大的客厅等着他俩,身后一水的红木家具,泛着清亮光,房间静寂而惬意,仿佛铺开了一张耽于逸乐的网。梁贝心里明白,这屋子迟早是她和杨浩的。话虽这么说,但杨浩和李彩田有隔阂,感情需要回暖,如今李彩田提出来要帮忙看威廉,多好的契机。她说不清自己这心思是不是算计,但她明白这心思不能摊在明面上说,毕竟李彩田是杨浩亲爹,血脉相通,而她和杨浩结婚才不过三年,三年的婚姻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一旁的炉子刺啦刺啦地叫着,中午杨威廉没吃完的米饭和菜丁,老屈掺进去一小把面粉,点了点水,揉成了面团,拿擀面杖碾成面饼。平底锅擦上了油,面饼就在上面发出嗞嗞的响动,这是他的午饭。跑走的杨威廉在卫生间里发出了巨大的声响,老屈一个箭步奔了过去,杨威廉爬进了滚筒里。臭小子,老屈嘿嘿一笑,拽着杨威廉的小腿把他拉了出来。老屈抱着杨威廉进了厨房,炉子上的面饼发出了焦味,老屈把面饼翻了个个儿,贴着炉子那面多出了黑黢黢的两团。老屈裹着咸菜嚼了起来,见杨威廉眼馋,他扯下没糊的一块饼瓤擩进了杨威廉的嘴巴里。杨威廉琥珀似的眸子望着老屈干瘪的嘴,吐出了饼瓤,食指拇指一掐,抠下了一小渣,递给老屈作为回报。这是老屈万万没有想到的,杨威廉此举给了他盼头,老屈扪心自问,是否想过回报。不想是不可能的,他也是肉体凡胎,没有超拔的精神境界,他也不止一次深陷世俗的考验与欲望的折磨。他指望谁来回报呢,杨浩?还是长大后的杨威廉?物质回报他不稀罕,他更在意的是被记住,以父亲或爷爷的形象被记住。最好是从他们的身上生长出他的印记,脱胎出他的形貌,就像每一对骨血相通的父子祖孙一样。但相比这些妄念,他更惧怕,怕静水无波,虚空荒凉,怕他的一切付出都被埋没,更怕他在杨浩父子生活里打下的烙印最终被磨蚀掉。但不知为何,这种想法不切实际又不可言说,不磊落,可笑且不甘,在可耻的角落里一次又一次扎根又泯灭。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贪婪,把这种人类本源的情感寄托在杨浩父子身上怕是强人所难了,杨浩父子有李彩田,那才是亲情的起点,血脉的根基。

  一阵敲门声让屈大安的想象戛然而止。杨威廉警觉地站了起来,眼望着门口。没事,估计是廖老头,老屈抱起威廉开门,门口站着的是杨浩。

  杨浩是接威廉走的。

  我爸想着,这不快过年了吗?寻思威廉去他那儿过年。

  是,威廉该回家和爷爷过年了。

  我爸春节后就退休了,他说把威廉送他那儿,他就给看着了。

  老屈点头,说血脉亲情,都理解。

  杨威廉走的时候,老屈把他的衣服、碗勺、玩具、绘本、钙片、DHA、维生素D、菜谱食谱全打好了包裹,然后又把他新炸的一瓶子香油给装了进去,讪讪地嘱咐杨浩,威廉屁股经常发红,每次洗完澡就给他抹一下。接着又补了一句,我给炸的,这个不是没有激素吗?似是自问自答,说的时候低眉顺目的,有点羞于承认。爷俩默默地收拾着,威廉在一旁调皮捣蛋,把刚收好的东西又拆解开。杨浩嘴里牢骚了两句,从后面抱住威廉。老屈怕杨浩收拾威廉,连劝了两句,看杨浩有意克制住不明来意的情绪,便不再作声,蹲在屋子的一角重新拾掇了起来。

  杨浩提着大包小包先上了车,老屈给杨威廉穿戴整齐,套上了他从街边的母婴小店刚给威廉买回来的毛线围脖,黑白条纹,他本想自己再买一条同色系的,来个祖孙装,这个想法还没成行,现在看上去甚至有点异想天开了。老屈把怀里的杨威廉安置在了后座的儿童座椅上。威廉,跟爷爷说再见,杨浩回头朝威廉使眼色,威廉木呆呆地望着老屈。老屈喉咙紧绷绷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威廉是不是也感受到了分别时的肝肠寸断?威廉看了眼老屈,就被杨浩手里的方向盘吸引了去,老屈眼神发黏,直勾勾地望着威廉,老迈的脸上多了仓促而直白的情绪:失落,伤感,无奈。管他呢,他都这个年龄了,不需要掩饰自己的内心情感,他心里想着什么就露骨地写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饱经岁月风霜的脸就这么赤裸裸地委顿了起来。杨浩不忍直视,发动了车子,车子在小区空地上划过一条优雅而纵深的弧线,之后消失在了拐角处。

  梁贝跪在地板上收拾从老屈家拉来的东西,全是杨威廉的,大大小小堆成了半米高的小山。要不甭拆了,明儿直接拉你爸那儿去,梁贝抹了把脖子后面的汗,家里地暖开得足,她还穿着一身密不透风的摇粒绒家居服。杨威廉在其间闪挪腾移,随口说起了老屈教他的儿歌,考试得二分,测验得零分,妈妈打了三巴掌,一歪嘴……梁贝喊停,问,谁教你的?威廉怔住,两眼盯着梁贝转了两下就躲闪了开。梁贝再问,威廉彻底不理,梁贝拿威廉没辙,扭过脸来白了一眼杨浩,你听见了吧?听听老屈教的,离间我们母子,这肯定不能让他看威廉了。杨浩心里觉得梁贝小题大做,借题发挥,面子上不好发作,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不会是老屈的,人家离间你们娘俩干吗?人家图什么呀。梁贝对杨浩要另眼相看了,她没想到杨浩会为老屈说话。

  春节的七天,杨浩梁贝带着威廉住在李彩田的大三居里,一家四口团圆在了一起。李彩田的喜悦是写在脸上的,他早年写文件留下了腱鞘炎的老毛病,为了抱威廉,他过年前特地打了针封闭,还专门组了个局,叫上了退休前的几个老部下,一起去了家门口的饭店好生热闹了一番,彻底挽回了颜面。威廉对李彩田不太熟悉,但小孩子记性差,憋了两天,初二早晨就朝李彩田喊起了爷爷。这才对嘛,一切都归位了,各就各位,多有秩序感,李彩田隐晦地点评,眼睛含着笑望向威廉。

  初九那天,王老太太在楼梯上遇到了久未出门的老屈,王老太太涎着笑,从模样上老屈大抵估计到了她要说啥,但又十分惧怕她把话说透。她的笑已经有杀伤力,但隔着层皮肉也是好的,心知肚明讳莫如深的事情何必再去捅破?老屈想到了此,虽没个答案,却也想透了一两分,脸上浮现出一丝笑纹,准备去迎王老太太的问话。威廉是不是被杨浩接走了?有日子没见了……是。这个“是”字来得太轻巧容易,浅尝辄止。哟,怎么回事,好好的,杨浩干吗接走啊?老屈脸上多了一点粗糙和柔软,回他爸家过年了,他爸退休了,能替他们小两口分担了。王老太太脸上依然堆着笑,事情明摆着的,不屑细听,把早就藏在嘴边的体己话吐了出来,这看孩子不是什么好事,这样挺好。何苦呢,最后再不落好,你说是不是?话毕掏出裤兜里的钥匙,丢下了老屈拔腿上了楼,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都只为引出她这句至理名言。

  六

  正月十五,梁贝独自回了趟娘家,请了爸妈和奶奶下馆子,新派创意菜,装潢是华丽的民国风,每个桌子都有一束昏黄的追光笼罩,正适合聚在其中说点贴心的话。梁贝忍不住想把一肚子猜测抖出来,她爸的脑袋已藏进厚厚的菜谱里钻研菜品,梁贝小心地从桌下拉她妈的手说,杨浩又提出来让老屈看威廉。

  她妈皱了皱眉头,没言语。杨浩干吗和老屈走那么近,他不会真把老屈当爹了吧?她妈手遮住嘴巴,朝她的方向递了句话,兴许有他的目的。你是说为了老屈的房?这话说到了梁贝的兴奋点上,胳膊肘挤了她妈一下,仿佛愉悦地一拍即合。没错,你想啊,杨浩要想得到老屈的房,非亲非故,人家老屈干吗给他?不给他,但可以给威廉啊,你说是不是?这就叫亲情的羁绊。杨浩这么老实一孩子,谁知道是艾窝窝打金钱眼,人家蔫有準。那李彩田那边允吗?梁贝翻了翻眼皮,李彩田最后也得听杨浩的啊。梁贝妈妈刚放下和梁贝的闲话,又隔着梅花瘦骨嶙峋的枝丫,点拨似的说了句,假的,这是假的花。梁贝她爸从菜谱里露出了脑袋,我说,来盘腊八蒜烧肥肠吧。

  老屈在水龙头前晃了下神,手又缩了回去,藏匿在腰间,自欺欺人地趿拉着拖鞋出了洗手间。洗个啥,解放咯。老屈胃里泛上来重浊的热气,喉头牵扯拉伸了下,硬生生地抻出了一个嗝。冬日里灰尘在光斑下飞腾,屋里通风差,还能闻见威廉留下的奶香气。廖老头提着鹩哥来找老屈解闷,两人盯着电视嗑瓜子,从牙缝里零星蹦出来一鳞半爪的只言片语,身旁的鹩哥见缝插针地叫着“方人”。

  老屈憋着笑,佯装怒容质问廖老头,你怎么把我这鸟儿给毁了?

  廖老头冷不丁被他问得臊得慌,我他妈还想问你呢,给我一什么玩意儿。

  老屈眼见他一脸认真,大笑了起来,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让你把鸟儿提走吗?我怕吓着威廉。

  廖老头醍醐灌顶,跟着傻乐了起来。

  老屈继续说道,这一个人惯了,哪有心思教它说话。我有一老哥中风好多年,就一鹩哥陪着他,人死了以后那鹩哥被孩子弄走了,这鹩哥总时不时发出一串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好奇啊,琢磨是什么声,到最后恍然大悟,你猜啥声?

  啥声?

  是我那老哥撒尿的声音。

  二人半晌没言语,阳光水纹似的照在脸上。

  杨浩的小轿车又在小区空旷的沙地上碾出两条流畅的曲线,透过茶色玻璃,后排的座位上有个小脑袋左顾右盼。考试得二分,测验得零分,妈妈打了三巴掌,一歪嘴,成了一个大鸭鸭。这是谁教你的?杨浩问后视镜里的杨威廉,我爷爷。杨浩扭头冲着威廉,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妈妈会伤心的。威廉不听劝,依旧自言自语,考试得二分,测验得零分,妈妈打了三巴掌,一歪嘴,成了一个大鸭鸭。杨浩又细细听来,觉得有一两分乐趣,竟被逗笑了出来。杨浩停好车子,隔着车窗望了眼朝北的次卧窗户,中式棉麻窗帘上勾画着动人的紫色花朵,柔美动人。他想起了第一次和他妈来这里,老屈也是立在朝北的窗户前,朝他们娘儿俩招手。杨月兰这一辈子的好日子都停在这间小屋里……仿佛有预见似的,她下意识地攥起杨浩的手,儿子,那窗帘是妈和老屈挑的,好看吧?想到此,杨浩眼眶潮润了,他有点要高看老屈了。

  说高看不尽人情,他实际上是佩服老屈,因为他琢磨不透老屈。老屈这个人太玄乎,先是杨月兰,后是杨威廉,都离不开老屈。如今他自己竟也对老屈多了几分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的感情。

  张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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