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姨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外来户,游泳,胜利
  • 发布时间:2020-02-26 20:01

  十三姨家什么时候住到我们村上,没有人能说清楚。

  有人说是荒年逃难到此的是外来户,也有人说十三姨的男人姓卞,排行十三,家里娃多养活不起,就流落到了我们这里。在泥河岸上打了三间窑洞,挖了一口井,又开垦了几亩荒地,就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入社归队后,她家才算有了真正的户口。因为是外来户,十三姨家跟外界又没有什么联系,以至于村里人没几个认识的,她一家人住的是窑洞,村里人都管他们家叫“卞家窑”。

  爷爷在礼泉河岸上开垦了几亩荒地,种一料子小麦、一料子玉米。家里的口粮欠,还指望着这些拾边地能多打些粮食。有时候,我也跟着去玩,干活累了,爷爷就让我去十三姨家打水喝。十三姨有两个儿子,大的叫胜利,老二叫备战。胜利跟备战年龄相差很大。我第一次去“卞家窑”就没见过他,听说不是十三姨亲生的,很早就当兵走了。小时候我爱串门子,常去她家窑洞里找备战玩。小孩子家生性好奇,十三姨走路的样子好奇怪,一双小脚与她的身子极不协调,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即使站在原地两只脚也左右来回停不下来。

  备战九岁那年下河游泳,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就再也没上来。他爹去赵镇买牛,回来半路上神思恍惚,又不幸出了车祸。一年家里发生两次变故,让十三姨整日以泪洗面,脑子受了刺激,就更少出门了。后来我跟爷爷偶尔去拾边地干活的时候,还过去看看十三姨,顺便唠唠家常。一直到中学,那块地因为附近的工厂偷排污水,土地板结,已经长不出什么庄稼,便开始荒在那儿了。又过了一年,就听说被村里人承包了去,办了个砖瓦厂。至此,我也就很少再去“卞家窑”了。

  我家对门的黑娃人都拿他当疯子,有人亲眼见他跟狗抢馒头,觉得他脑子肯定病得不轻,便怂他叫狗剩,大家就这样叫开了,狗剩的名字便取代了他原来的名字。我不喜欢狗剩,但他老爱搭理我,拿他没办法。

  一天,我放学回家路过村口,狗剩站在那棵歪脖子树下对我说,十三老婆死了。我啐了他一口唾沫说,呸!你胡说啥,不仅我没把他的话当真,就连村里的人路过听到了,也认为狗剩说话没个正经,净胡说!

  回学校的路上下了大雪,眼皮也跟着跳了一路。雪越飘越大,融化了大地上所有的喧嚣。我想,难道狗剩说的是真的?我在学校仅呆了三天,雪也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天。第四天我终于忍不住了,就步行二十里地从学校赶回家。刚刚进村的时候,又碰见了狗剩,他说,十三老婆真的死了,我亲眼看见的,连耳朵都没有了。

  我被钉在原地,突然一股气流扼住了咽喉。复咽了口唾沫,舌头麻麻的,一手心的凉汗。我站在东关街上,感觉整条街都回荡着纸钱唰唰作响的声音,如秋风卷起满地的落叶。

  四婶在门口抱柴禾。十三姨没了?我掸了掸身上的雪问她。

  嗯。在炕上都硬了好几天了,等人发现时,耳朵都让老鼠给吃了,遭罪哟,造孽呀。四婶的舌头仿佛有些短了,声音明显发涩。她悄悄告诉我,你四叔已经安排村里人给打墓去了,等雪一停就埋。

  我不知道十三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人确实是死到窑洞的炕上的。有人说十三姨是饿死的,也有人说是冻死的,还有人说是得病死的。自从发生变故后,十三姨起居都是待在是卧室也是厨房里。都说厨房应该是色香味俱全,可十三姨的窑洞里只吊了一口锅,桌上放着一只空碗,里面什么都没有。整个窑洞死寂般宁静,连空气都凝固了。

  我回到村里的第二天,就见胜利带着一个女人風风火火回来了。一进村,那个女人便挖了心似的哭。她先是拖着长音调,并伴以抽噎声,接着声调由低放快,转换时又由高放慢,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胜利不劝反倒没事,一劝更带劲了,寻死觅活,捶胸顿足,刚被拉开,又往灵堂跟前扑去……

  四婶听说胜利回来了,挤进人群,不由分说抄起一根烧火棍就扔过去就骂,狗日的,我叫你哭!你把你妈撂下不管,自己倒好,吃得牛高马大肩宽腿粗的。她微微吊起眉来,眼睛忽而张开,虎着脸说,快给你妈敬饭去,世上没有后悔药!老早干啥去了?现在人都没了,哭顶个啥用!人群中也有人窃窃私语,人活着,不孝顺,死了哭给谁看?胜利只是跪在地上嘤嘤地哭,不肯起来。四婶在村里属于能人,男人又是村干部,她这样一折腾,就没有人再敢上前去扶了,任他哭。村里的几个老人,站在那里,眼里也跟着汪泪。

  叫胜利回来的那个人,这时急急忙忙领来几个穿制服的人。他悄悄把四叔拉到一边,在耳边嘀咕了几句。不知道四叔两口子又说了些啥,只见四婶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半晌儿愣在那里。而后她赶紧上前拉跪在地上的胜利,说娃呀,你快起来——快起来呀——

  其中一个穿制服的人就说,十三姨的儿子已经在前线不幸阵亡了,他俩是胜利在战场上救的一个战友和他新过门的媳妇。大家这才明白。四婶说,难怪我看着有些不像呢。

  穿制服的人又断断续续地说,胜利英勇献身快一年了,他战友知道十三姨心脏不好,怕她心里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就先刻意隐瞒着,想找个机会再说。但一直都是每月按时给家里寄钱和粮票,谁知道咋会发生这种事呢?胜利为了救他,搭上了一条命,他这个战友的命是保住了,但一条腿却给炸没了。现在他的一条腿是假肢!退役后被安排在四零八厂上班。

  啊?!人群中发出嘘唏声,然后我注意到一双双湿漉漉的眼睛。

  后来听人说,在十三姨的炕席下面发现一包发黄的纸,里面有120块钱和30斤粮票。摊开那张纸,密密麻麻画了很多道杠杠,像是记录着什么。有钱和粮票,十三姨咋就舍不得花呢?大家猜想,她省吃俭用,或许是要给他儿子攒钱,留着以后娶媳妇用。

  十三姨走后,“卞家窑”就彻底空了,那三间黑窑洞前,柿树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熟透的柿子落了一地,再也没人再去注意这么一个小地方。

  前年冬天,我返乡时开车路过,又去了一趟“卞家窑”。当年的窑洞已经塌了。站在礼泉河边,脚下就是她家的窑洞。望着平静细瘦的沟底和覆盖它的残雪,岸边密密麻麻的芦苇荡和草棵在风里摇曳,像是刻意摆下的一局生存与死亡的残棋。

  我踯躅于窑背上,连抽了两根烟,然后才顺着旁边的岔道小心进到院子里。转来转去,那只粗瓷老碗,引起了我的注意。待我从浮土中取那碗时,碗裂成了两瓣。我呆呆地杵在那看着裂成两瓣的碗,手轻轻地抖动着捡起来,眼里隐约泛起泪花……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十三姨是否知道,自己会在那样的冬日里死去。这个一生宿命的老人,离开前居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留下任何遗产,她把所有的悲伤和痛苦独自带走了。人一辈子睡不过一席炕,穿不过五尺衣,吃不过一碗饭。这只残破的碗,盛不了多少清水,却饱有辛酸,不见碗落泪,但见人悲欢。

  其实生命也如同这碗,是个无止境的圆,它来自于土,复归于土。什么时候,这只碗才能回到当初的温暖?

  庞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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