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米酒的挽歌(散文)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山歌,孩子,善待
  • 发布时间:2020-02-26 20:07

  不合时宜的山歌糅进了晚风,她只剩下最后一罐江米酒还留在人世。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爱那个女人,永远不会。她总是待他不够好,待所有的孩子都不够好。

  老师让他们带作业本,她却只往他的手里塞了几张白纸,别人家的孩子总是有好看的本子和铅笔,而在她这里就变成了白纸,总是白纸。家里有四个孩子,大姐二姐三哥,还有最小的他。他们都是喝着她酿的江米酒长大的孩子。父亲——这是母子四人之间没有答案的问题。她总是说,去打工了,去当兵了,或是只留下一个眼神,总之每一个答案都不一样。

  他觉得她太固执太愚笨太彪悍,一点都不像个唱着悠扬山歌的壮族女人。绣花打扫之类的细活儿全部抛给两个姐姐,他和三哥负责煮饭。而她总是独自一人出现在阳光或雨云之下,俯身触碰泥土与草籽。她只会种田和酿江米酒,在这个几乎所有的传统习俗都要蒸发的村庄里恪守壮族最后的信仰。

  她急急忙忙地带发烧的三哥去看大夫,到了药房却丢了药方,全靠三哥凭着记忆背出。回家以后他却看见她的上衣口袋里有一张纸,整整齐齐地列着医生的药方和医嘱。过了几个月,他也发烧了。而她甚至连带他去看大夫都不肯——“都是一家人,就用一样的药!”直接找出了上一次的药方。家里再穷,连照顾孩子的钱都不能省出来吗?他嗤之以鼻,而她还在感叹老天爷不肯善待她的孩子,顺便再问问他要不要来一碗江米酒。他别过头去不看她的眼睛。

  他不可能是她的孩子。他有白皙的皮肤与双眼皮大眼睛,还有很高的鼻梁。他的手修长又细嫩,会写字也会画画。她还没到五十岁,头发就白了不少,眼睛小得几乎让人怀疑她的视力,她膚色黝黑,出门也不知道扣顶草帽,这个笨拙的不识字的农妇,他和她,怎么会是真正的一家人?或者他不该在这贫寒的村庄里光着脚丫奔跑的。

  他要逃走。学习是他最好的出路。他疯了一样地读书,为了梦寐以求的离家很远的大学。他不想和她再待在一起了。他不需要作为作业本的白纸和药方,不需要她所谓壮族人离不开的江米酒。

  那一纸录取通知书证明他做到了。走出村子的那天全村人都来送他,杀鸡摆酒,菜肴除了粽子糍粑白斩鸡,还有她最自豪的江米酒。欢喜的山歌从太阳升起来唱到灯光熄灭。天明时她将一沓厚厚的纸放到他的手心里,叮嘱他好好照顾自己,话语间还有一股口臭与庸俗的壮话。他带着些许醉意最后看了她那双又小又浑浊的眼睛一眼,带着行李扬长而去。他想,自己不会再回来了。他会找到工作,会挣到钱,他没有理由再回到这个村庄,回到她的身边。他走的时候一次都没有回头,更没有带走她塞给他的最后的江米酒。只有她拉长了语调的声音在身后恋恋不舍,好像在为他在她身边的日子唱一曲送别的挽歌。

  在车上他看了看她给他的那厚厚一沓纸,那是从小到大他生病大夫给开的药方,还有很多五元、一元、五角的票子。他心里紧了一下,不,他不可以对那个女人有感情!他叫了她那么多年的妈,已经给她面子了。毕竟根本就不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什么样子的,他想象不出。反正就是和她截然不同的。

  大学四年,他从来没有回家一次。他想自己已经逃离了那个村子,逃离了江米酒、糍粑,那些要传承的习俗与那个女人。

  但是她打碎了他的梦,大姐在大学门口找到了他,匆匆忙忙地拉住他的手,哭着说出了噩耗。他心一沉,这就是他给她留下的吗?一张带她带入鬼门关的门票?——不,不,我没有想要她不好!但我还是……我有愧于她……我有愧于她!

  赶到医院的时候,她还是沉睡在梦境里。三哥眼睛下面是一圈乌黑的眼袋,二姐的眼睛早就哭得红肿。他抓住路过的主治医生,那医生只是摇摇头。他们突然全部都陷进了噩梦一般的绝望。不,不会是这样的!她有那么多张药方,一定有一张可以治她自己!他疯狂地翻着自己手中的白纸,感冒也好,头痛也好,每一张药方都是适合他的体质,对于她似乎并不适用。他愣住了。她生过病吗?还是生病了也在强撑?她去看过大夫吗?江米酒。他突然很想念那最后的江米酒,想念她哑着嗓子拉长了音调的山歌——最后的山歌,竟是她为自己所唱的挽歌。

  她那么强壮,那么无所不能。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呢?即使在葬礼上,他也是恍惚的,恍惚得没有流下一滴泪。他在等她或者自己醒来,他在等这一场噩梦的结束。她看起来很平静,似乎下一秒就会跳起来骂骂咧咧地将那张死亡通知书撕得粉碎,然后再给他装一碗江米酒。她的江米酒快喝完了,她什么时候再酿新的?

  收拾小屋的时候,他第一次察觉她住在最小的那一间房间里。在一个锁起来的抽屉里竟然装了代表她的孩子们的白纸:第一张——望好心人收养健康女婴一名。第二张——请照顾好我的儿子。第三张——孤儿院领养证明。第四张——我走了,孩子交给你了。只有二姐是她的孩子,而她竟然一视同仁地给了这些汉族孩子同样难吃的糍粑,同样的江米酒和同样糟糕的待遇。

  麦田里还有小孩子低下身子拾麦穗的身影,但他却不记得自己有做过这事——她从来不让她的每一个孩子做这些他们本来可以做的事情。他攥紧了手中的药方,低低地对这些纸,也对过往她给他装的一碗又一碗江米酒,喊了一句,妈。

  晚风低低地掠过昏沉的树梢,猎猎作响的声音和着远处隐约的山歌,谱出一曲江米酒的挽歌。她的声音依旧在他的记忆中回荡,这一次他想回头,却不能回头。

  陈希言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