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不待

  一

  父亲比母亲大了七岁。两个人属相不相配,一个属羊,一个属虎,有人总是笑言“羊落虎口”。而我的父亲,生来就是要被我的母亲欺负的,可是这场“欺负”有多甜蜜啊。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应该拿到一枚国际级别的和谐勋章,他们在三十多年的婚姻里相亲相爱,居然有本事一次架都没有吵过。这在我们现在的婚姻里,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啊。

  听说当年爷爷家里很穷很穷,最穷的时候弟兄俩分家,一条凉席要用刀从中间劈开,一人一半。轮到我爸爸的时候,命运也没能改写,还是穷得叮当响,讨不上媳妇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而我的母亲,命运更为悲苦。她在兄妹五人的队伍里排行老三。我的外公是个心灵手巧的聋哑人,据说要不是因为长得实在太耐看,肯定也会讨不上媳妇,何况家里还有个眼睛不好使的外祖婆婆呢。在那些穷得只剩下西北风的时代里,孩子多,衣不济身、食不济口基本是“标配”。

  母亲一岁多的时候,因为一次意外,足部落下了残疾,一辈子必须与一支拐杖同行。尽管她腿脚不好,但是干起农活来总是比他人更快更好。她只认识她自己的名字和简单的数字,但一点也不妨碍她有想法地安排农活,通情达理地和邻居相处。

  母亲总是教我早上出门不能空手,要把一切可以晾晒的东西带到阳光下。晚上进门亦不能空手,要把外面的物件带进屋子,避免雨露的光顾。要一边干活一边想,不能顾头不顾尾,不能做到这,忘了那。所以我那略带残疾的母亲,看起来一直在毫不费力地生活着。

  母亲起得一向很早,轮到我们起床的时候,早饭煮好了,小鸡喂好了,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妹妹上学的自行车也推出来了……

  二

  在我少女时代的记忆里,我的父亲爱抽一管旱烟,我的母亲晚饭以后要么在家门口给我们炖宵夜,要么在邻居家打扑克牌。他们会在晚上十点前入睡,而到了凌晨四点左右,就会听见他们在上厢房里开始叽叽咕咕地小声说话,讨论一天的活计,我能干的母亲就安排我愚笨的父亲去哪块田地干什么活计。几十年如一日,从来没有改变过的活法。

  那时候父亲承包了一个土窑厂,那里总有干不完的活。每次下大雨,别人都往屋子里钻,而我的父亲必须迎着瓢泼大雨冲到窑厂去,那里有很多砖瓦的泥毛坯等着遮盖。父亲必须不遗余力地在雨中作战,直到所有的毛坯都安全地躲在雨布下面。那個窑厂父亲做了大概七八年,给了我们姐弟三个富足的童年生活。不管什么样的日子,哪怕命运之手曾经顾此失彼,但是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给了我们最和谐的家庭图景。

  那时候每到过年,总有很多贫困地区的人出来乞讨,拖儿带女,脸蛋上冻得一块一块的冻疮。我的父亲总会带着一帮人去窑厂过年,那时候工人宿舍能住几个人,窑洞里则可以睡一大帮人。而我的母亲会让我去送稀饭、馒头还有咸菜。我听着一声一声的感谢,心里很是高兴,有时候甚至会在窑洞里陪着那些人唱歌,那时候唱两个小曲儿是他们谋生的技能,而这又正好是我的所好。在漫天的白雪下,窑洞里无比温暖,我们放声歌唱,哪管贫穷是何物啊。

  我的母亲也许因为自身残疾,总是格外悲天悯人,将接济他人的习惯坚持了大半辈子。后来乞讨的人没了,又会有那些出来算命的盲人,那些做手工活计碰巧到饭点的人……而我的母亲,不管这一天过得忙碌还是清闲,快乐还是糟糕,从来没让那些跑上门来的人失望过一次,从来没有。这些行为对我最根深蒂固的影响就是,我这半生,从来不会依靠他人半分;而我的心,从来不曾有过一丝杂念,只管相信帮助别人是快乐的事情。

  三

  我喜欢看书。我的中学时光因为读三毛而幻想着去流浪。不仅是幻想,真的就生生地荒废了学业。林语堂、梁实秋、大仲马、小仲马、三毛……都是我的座上宾。我干完一天的农活,坐在爽意习习的仲夏黄昏的光影里,看得心驰神往,看累了就去田埂走走,看落霞云归,看暮色四起。那是一道刻骨的风景,那个少不更事的我,因为读了几本书而年少轻狂的我。

  怎么能不感谢我的父亲母亲?总是让我不爱上学就不去上学,爱漂亮的衣服就买漂亮的衣服,爱看闲书就买一抽屉的闲书。相亲相爱的父亲母亲,相依相持的父亲母亲,让我对人生充满了不尽的向往和内心的满足。我曾经期待有一个盛装出场的未来,尽管我的命运后来被另一只手改写,让我半生又充满了眼泪和流离,可是如果不是父母,我怕自己早已没有了存在的勇气。

  父亲在我离家的日子里离开了我。我得到电话说,父亲病了,也不是什么难以医治的病。我在异地积极地筹钱寄回来。2006年的时候,我的月薪差不多两万了,我信心满满,我可以拿钱治好我的父亲。不料高强度的工作加上日夜兼思,我也一病不起。父亲在这头病着,我在那头病着!后来,理智尚存的我积极地先救治自己,放下工作,休息了一段时间。我每个电话打回家,家里都说,还好,还好。我在这场欺瞒中治好了自己极度严重的荨麻疹。

  再后来,大概父亲走了已经数月有余,而我的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的时候居然都没有哭泣,只是说:“你要好好的,好好的。你爸爸走了,走了。”我捧着电话泣不成声,居然说不出一句抱怨母亲的话。我只是想,从此以后,谁与母亲四更轻语?谁会帮她刷锅洗碗?而我们几个孩子,谁又会像父亲这样听母亲的话,把母亲的话当圣旨一样供奉起来?

  四

  我回来的那天,没有惊动家里人接我。从大阪机场飞到浦东,再来回转乘倒车,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钟光景。我走在门前的那条路上,还是那么的清凉安静。穿过月光,穿过庭院,母亲给我留着门。我轻轻地推开门,径直来到母亲床前,说:“妈妈,我回来了。”只有一句,再也无语。我哭着掩面跑回我的房间,也没有管那天母亲到底哭了多久。

  我到今天也没有细问父亲去世时候的详情,偶尔有谈及,我总是迅速走开。甚至父亲的祭日我也不太清楚,母亲总会到临近祭日的前几天就会告知我。

  我想我可能是个天性就懦弱的人,我没有勇气去承认一些事实。因为没有亲历过现场,父亲在我的心里就是一个远行人。我宁愿欺骗自己到死。父亲,那个给了母亲一生温暖的人,那个给了我生命的亲人啊,我幻想他在另一个地方,和我们一样有情有义地生活着,念想着我们。

  我期待有一天,一脚跨到他的身边去,摸一摸他的脸,轻轻地说:“爸爸,我来了啊。”

  卫子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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