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人生》: 一个光明战胜黑暗的寓言

  所谓美好的和可敬的事物, 乃是那些能使我们天性中兽性部分受制于人性部分(或更确切地说受制于神性部分) 的事物, 而丑恶和卑下的事物乃是那些使我们天性中的温驯部分受奴役于野性部分的事物。

  ——柏拉图《理想国》

  奥斯维辛之后, 诗人何为?

  作为人性中美好温馨、友爱理性的见证者的诗人, 在黑暗恐怖、摧残人性的集中营面前, 一定会因为恐惧惊悚而失语吗? 一定会因为 “愈多愈看不见” 的黑暗的弥漫而失语吗? 一定会因为人性中兽性一面的急度扩张而绝望吗?

  不, 不是这样的! 真正的诗人永远不会因为皇帝的淫威和众口一词的赞美而附和着说皇帝的新衣多么华丽, 诗人的天性就是把那“一提起我, 我就消失” 的沉默赶走,诗人就是要说出黑暗的本相、专制的孱弱———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 诗人不会被黑暗溶解, 就像圭多以他机关枪似的语速和抑制不住的笑声来消解那令人窒息的黑暗那样。

  《辛德勒的名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阿尔巴特街的儿女们》《大清洗的日子》《古拉格群岛》在打破沉默; 顾准、张中晓、伊姆雷·凯尔泰斯、米尼奇克在赶走黑暗; 在波尔布特的红色恐怖下, 在图西族和胡图族相互仇杀时, 在摩苏尔的毒气弹的阴云笼罩的日子里, 诗人没有缺席……

  真相并没有被沉默带走, 黑暗并非无所不能, 谎言重复一千遍仍是谎言, 诗人并没有缄口不言。

  谎言与真相

  我把谎言分为三类: 以无尽的重复掩盖事实真相的戈培尔式谎言, 以真假参半的方式来获得最佳欺骗效果的张春桥式谎言, 以爱心为旨归、以缓解痛苦为目的的圭多式谎言。

  强权专制的准则是动物性的丛林法则, 丛林法则的市场残存于人性中最阴暗、最隐秘的部分, 这个部分往往要打扮得衣冠楚楚, 冠冕堂皇———这一事实说明即使是最肆无忌惮的厚黑信奉者也不得不敬畏真相, 不得不承认人性的力量大于兽性的力量。戈培尔的种族优越论, 是以连篇累牍的宣传和以真相掩盖假相的手段来掩人耳目, 愚人心智, 并进而达到摧残专政对象的肉体和灵魂的目的。

  圭多式谎言则让我想起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假托苏格拉底之口而表述的美丽谎言。在法西斯的铁与血面前, 约书亚的心智还没有发育到足以接受这一残酷现实的程度。狰狞的嘴脸, 恶毒的吆喝, 在圭多的掩饰下, 成了约书亚赢取真坦克的游戏。黑暗本就多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步, 人生本就是一个荒诞、悖谬的存在, 集中营鸟笼似的床铺越发凸显意识形态对脆弱人性的拨弄, 约书亚童真稚纯的眼神愈益让人痛心于邪恶力量的强大。

  在残暴恣睢、人性泯灭的疯狂面前, 圭多并没有被目不忍视、耳不忍闻的残酷真相所击倒, 他以他的无边的爱心和叔本华的意志力量营造一个童话, 这个童话使约书亚不被血腥屠杀占据他的视域———爱的力量何等神奇! 正如《小王子》中的狐狸说的那样, 爱是一种驯养, 驯养需要时间: 多拉勇敢无畏地与圭多相爱, 约书亚———这个名字让人想起《圣经》中的先知——— 天使般的良善眼神, 上帝让他的独生子体察人性的罪恶, 耶稣以道成肉身的方式“为人类服务”、宽恕那些哪怕是把他钉在十字架的人!如果说这个残破的世界还有什么最值得珍惜, 那么只有爱是引领我们走出暗黑泥沼的指路星辰; 如果说人生苦弱, 无依无靠, 那么只有爱是我们战胜撒旦, 祛除心魔的力量源泉!

  光明与黑暗

  整部电影片长110分钟, 以多拉和她的妈妈看到室内一片狼藉亦即圭多和约书亚被塞进汽车、关进集中营为界, 前后各55 分钟。前半部光明、和谐, 尽管有阴影和杂音; 后半部幽黯、恐怖, 却以美军士兵年轻灿烂的笑容、多拉和约书亚母子二人的拥吻欢笑以及“我们赢了” 的欢呼声收场。从这个意义上说, 《美丽人生》是一个诠释光明战胜黑暗的寓言。

  上帝在创造人之前就创造出光, 动物有趋光的本能, 普罗米修斯把包孕光和热的火种带给人间,阿拉丁神灯的动人传说, 这即表明光明是人的必不可少的需要, 也表明黑暗的无处不在。

  “一枝小小的蜡烛, 它的光照耀得多么远! 一件善事也正像这枝蜡烛一样, 在这罪恶的世界上发出广大的光辉。” (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 由此看来, 光明天然地与良善结盟, 天然地与罪恶为敌。良善的力量看似柔弱, 然而却也是不可战胜的: 别看桃偶登场, 鸡虫得意, 但他们对光明和良善也是心存忌惮, 不得不披上善良的外衣。即使是最邪恶、最阴暗的力量, 也要以华美的言辞、崇高的目的来蛊惑人心, 煸动起人性中疯狂的一面。如果光明和善良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彩虹, 只是人们用来充饥的画饼, 那人性就会被兽性掏空, 永远没有可能向灵性靠近。充满阳光气息的美军士兵以正义特有的强大, 驾驶着坦克在约书亚面前停下(这一画面令人心痛), 见证了人类理性的力量和自由的理念至少可以战胜那些自称是最优秀的种族和自认真理在握的铁幕帝国! 尽管正义和光明所代表的理性从来不曾自我标榜、事实上也不具备战无不胜的能力, 却已经、正在并将要战胜那些自诩战无不胜的主义、思想、理论。设若不是这样, 那么纳粹的万字旗仍将高高飘扬, 集中营的焚尸炉仍将黑烟滚滚, 柏林墙仍将横亘在自由世界和黑幕帝国之间, 本·拉登将制造一个又一个“911”, 布隆迪的娃娃兵将仍被驱遣到战场上去充当炮灰, 波尔布特仍将挥刀屠戮柬埔寨的和平居民———一句话: 人性将蜕变为墙角吱吱乱叫的老鼠和丝丝吐信的毒蛇。

  光明、正义、自由、善良具有天然的强大力量! 让我们记住那句话: 正义必须以其强大确保正义的到场! 也记住这一句话: 与其诅咒黑暗, 不如点燃光明!

  悲剧和喜剧

  很难用喜剧或悲剧来界定《美丽人生》, 优秀的作品往往能打破二者之间的界限。在喜剧的氛围下表达悲剧的情调, 在亦喜亦悲之中颠覆死亡的威胁, 溶解人生的荒谬, 省视绝望的虚妄, 不能不说需要绝大的勇气和极高的智慧。《西游记》《堂吉诃德》里有这种智慧, 《美丽人生》和《药》末尾的花环有这种勇气。

  构成悲剧的要素有崇高、死亡、毁灭、恐怖, 构成喜剧的要素有悖谬、荒诞、倒错、乖讹。这些因素在《美丽人生》中都可以找到, 并且如盐在水, 难分彼此。

  崇高的爱情让多拉蹈死不顾,浓浓的父爱让圭多视死亡如无物。死亡的恐惧如同盘旋在上空的秃鹫, 随时会俯冲而下, 面对不期而至或是如期而至的死亡, 我们能做的似乎只是作出选择: 以何种态度赴死。苏格拉底、耶稣、嵇康、哈姆雷特、葛利高里、莫尔索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给我们以启发。圭多以朝儿子扮怪相和夸张的正步走,抹去死神唇边黑色的狞笑。作为圭多和多拉的爱情见证的奥芬巴赫的轻歌剧, 也成为死亡集中营里消解恐惧、传递爱心、表达信念的手段。即使是作为纳粹一员的李医生, 也把与圭多猜谜当作矫正悖逆、摆脱邪恶控制的一种方式。

  亚平宁半岛的阳光和芳草, 圭多特有的语速和神情, 多拉的雅致和勇气, 约书亚的纯真和童趣, 这些人性的力量一起用力, 在与非人性的法西斯拔河, 抗拒着诞妄、荒谬的力量对人性的扭曲和真善美的抹煞。当圭多以自己的耳轮和肚脐表面上在证明、实际上在证伪种族的优越性, 当校长一本正经地与老师讨论消灭残疾人士可以节省多少钱的算术题, 当圭多骑着那匹被涂成绿色的马驮走勇敢的多拉, 我们感受到违情背理、乖张剌戾的荒唐可笑, 也在体验崇高之美的无与伦比的力量。

  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这是悲剧的强大力量之所在,也让人们在接受艺术熏陶的同时,更加珍惜美好的有价值的东西; 将那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 这是喜剧受人欢迎的原因所在, 也让人们摒弃乖谬、错讹、丑陋、虚假,从而抵达真善美的境界。

  (作者单位: 湖北仙桃中学)

  责任编辑李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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