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大缸

  作为中国民俗文化的符号,缸的作用不可小觑。词典上这样解释“缸”:盛东西的器物,一般底小口大,有陶、瓷、搪瓷、玻璃等各种质料的。

  在一年冷半载的东北,缸是衡量居家的标准,可以上升到品德的高度。即便是现在,随手推开一户住平房的东北人家,屋内的水缸、米缸、酒缸、酱缸、酸菜缸、咸菜缸一应俱全,否则会被视为“不过日子人家”,备遭诟病。

  1.

  迈克尔·麦尔是我哥们儿,这个属鼠的“美国鬼子”,多年前因为看了我写的《辜鸿铭先生》和《黄仁宇先生》两篇随笔,跑到哈尔滨找我玩。那时候我不太了解这小子底细,况且还是美国人,唯恐“蒋干盗书”案件复发,甚是警觉,毕竟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于是,我傲慢了几天,就像当年毛姆膜拜辜鸿铭。瓜皮帽下一根羸弱的辫子、山羊胡下的一袭长衫马褂、瘦若柴鸡的辜鸿铭让英伦海峡的文豪毛姆知道了中国文化的春秋大义。

  几顿觥筹交错,我便知道了麦尔的名气大得破了天,我根本不是对手。这小子先在四川做义工——免费教English,尔后去清华学中文,住在大栅栏附近,2013年出版了《再见·老北京》。《东北游记》是他娶了东北媳妇后,因爱成书,颇具好评。

  我妈住在山里低矮的板夹泥草房里,这种房子长得不好看,却冬暖夏凉,睡在火炕上,夜里听雪折枝,意境深远,山风洗肺,杂粮果腹,精血蓄锐,我妈说给个县长都不干。

  猫腰进山的时候,正值寒露,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我妈正在腌酸菜。两口大缸被刷的干干净净,摆放在外屋(东北民居烧水做饭房间),那口八仞大锅盛满了水,锅底被柴火热烈地舔舐,片刻锅里的水便欢呼起来。

  乐观、探究、随和是大多美国人不容置否的性格,麦尔饶有兴趣地给我妈打下手。剥去老皮、烂帮、虫蚀的大白菜,浸在沸水里,煮焯后放进大缸。麦尔按照我妈腌酸菜的工艺流程,摆放一层焯好的白菜,撒上一层大粒盐,再跳入缸内踩实,如此反复,周而复始,不到个把小时,两口大缸便填满了,然后在缸上压一块硕大的石头,剩下来的日子,就等白菜在缸里慢慢发酵,三十天之后变成酸菜了。

  严格意义上说,就东北三省而言,白山黑水,最具风骨的尚属黑龙江和吉林,说话腔调一致,行事风格相同,尤其气候,长春和哈尔滨不分伯仲,哈尔滨打个喷嚏,长春人准感冒。但昔日的共和国长子,落魄成“姥姥不爱,舅舅不亲”的“外甥”。翻开厚厚的唐诗,仅查阅到一首跟东北有瓜葛作品,而且满怀怨气。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或许是关东的风雪过于凛冽,让诗人却步于山海关南侧的隘口内;或许是关东路阻且长,让“流人”文化有了古拉格的味道。

  漫长的冬季,东北人要与恶劣的自然环境做斗争,若想顽强地生存下去,就得储存活命的粮食和蔬菜。没有冰箱的时代,东北人的大缸对于储存食物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粮食入缸,不生虫害,防止发霉变质;蔬菜藏缸,保鲜锁水,吃点取点,细水长流;小烧窖缸,酒醴维醹,口味纯正,经久醇香,不输茅台、五粮液。当然,盛水是缸的重要使命之一,父亲生前总是将家里的缸盛满水,鲜有半缸水的时候。他说,让水在缸里自我坐清(过滤),久了杂质自然会沉入缸底,清水浮在上面。后来我想,缸里的水或许就是人生哲学的过程。

  正是得益于父亲缸里满水的生活理念,使得我们全家逃过了一场火灾之劫。烧薪取暖的林场,1972年冬夜邻居失火,殃及我家。西北风裹挟着火舌,瞬间吞噬了伐木工人家的梦魇。父亲用水瓢从缸里舀出水,泼在棉被上,披在家人身上,破窗鱼贯而出。翌日,五户人家一死四伤,仅有我户毫发无损。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我分门立户后,家里始终存留一口缸,而且“缸里满水”,以备不时之需。

  2.

  缸在中国是有历史渊源的,山东淄川就有一家“缸文化博物馆”。馆内,记载渭头河陶瓷历史的图片与几千件古陶瓷,尤其是“掴货”——渭头河大瓮系列,让人大饱眼福。展厅中,最大的大缸直径为80公分,历史最悠久的则是清初的窑角大缸,距今已有400多年的历史。

  渭头河一带自宋、金便有制陶业。明清时期,渭头河大黑碗、大红碗在陶瓷集散地就享有盛名。民国早年,这里的产品开始以大瓮为主,并逐渐成为了风靡北方地区的名牌产品。渭头河大瓮品种多样,底厚壁薄,坚硬敦实,不渗水,经久耐用,行销中国整个北方地区,长盛不衰。其生产一直使用延续了上千年的原始制作工艺,直至上世纪60年代,牛拉碾、人採泥、手拉坯、泥条盘筑成型、手工剟修、窝窝头窑烧成等生产工艺仍在沿用。

  中外关于“缸”文化的演绎也不胜枚举,比如我们熟知的“司马光砸缸”,唐诗人杜牧“窗外正风雪,拥炉开酒缸”。当然,缸里也有龌龊,现代京剧《沙家浜》中坏蛋胡传魁曾向刁德一吐槽自己的糗事:“遇皇军追得我晕头转向,多亏了阿庆嫂,她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她那里提壶续水,面不改色,无事一样,骗走了东洋兵,我才躲过大难一场......”

  《地道战》中鬼子军曹,被土八路无孔不入的地道惊得寝食不安,弄口大缸置于卧室地下,时不时侧耳倾听是否有挖地道的声音。

  缸最早叫“瓮”。《资治通鉴·唐纪·则天皇后天授二年》载:或告文昌右丞周兴与丘神勣通谋,太后命来俊臣鞫之。俊臣与兴方推事对食,谓兴曰:“囚多不承,当为何法?”兴曰:“此甚易耳!取大瓮,以炭四周炙之,令囚入中,何事不承?”俊臣乃索大瓮,火围如兴法,因起谓兴曰:“有内状推兄,请兄入此瓮!”——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请君入瓮”。薄迦丘在《十日谈》中也对“缸中藏人”做过描述,那个叫佩罗内拉的女人当自己丈夫的面,巧妙地把与其欢愉的男人藏在缸里暗度陈仓,酒庄简直成了奥革阿斯的牛圈。

  文化和经济是双引擎,缺一不可。去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所所长、著名经济学家蔡昉在谈论振兴东北时说,东北经济就像一口大缸,干货被淘空了,成了风穴。尤其是人口的流失,让东北更显雪上加霜,而专家给出的方子,不一定是振兴东北的良药。

  中国老子也说:“天之道,损有余也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蔡昉进一步解析道,东西部地区千万不要把劲头使在争取项目投资上面,而是在人力资本上面。借助中央财政转移支付的投资,把贫困地区送入一种自身人力资本所不能维系的增长“稳态”,最终证明都不能产生预期的效果。只有投资教育、健康等增加人力资本的领域,才是根本的出路。

  莎士比亚在《尤里乌斯·凯撒》中说,世事起伏跌宕,若能顺应潮流,激流勇进,便可成就事业;逆潮流而行,错过机遇,只能终生蹭蹬。

  其实,人类的经济史就是一部迁移的历史,从《诗经》到《出埃及记》,到现代经济增长中的农村人口向城市流动,无一例外地揭示了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强烈愿望。谁能保证二十年之后,没有大灾大难的白山黑水不会迎来第三次“闯关东”浪潮呢?

  说到底,东北的缸,还是要装自己的东西。毕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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