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州古城最后的城门

  深秋,没有阳光的下午,钓鱼城在雾气环绕中有沉沉入睡的迹象。我驱车从重庆合川南城穿行至北城,来到这里。

  萧条的巷子,光滑的青石梯,间或有苔藓和青草,风化的石墙,间或着补救的砖墙,老去的电线牵扯着左右的人家。梳子草在墙上安了家,一半已枯萎,一半还在认真地绿。苍老的木门上,锈迹斑斑的锁环上挂着崭新的铁锁。时光在这里神奇地转弯,只一巷之隔,外边是熙攘的车流与人群,里边是荒芜与陈旧。我像是一个贸然闯入这个世界的旅客。

  1.

  这条被称为“瑞映巷”(也称瑞应巷)的巷子住在半山腰,总长不过百余米,因为有转折,似乎又增加了长度。巷子中间稍宽阔的地方,原是古合州总神庙,卢作孚先生1926年借此兴办电灯厂、自来水厂。斑驳的降红色木门依然壮观,墙头野蛮生长的绿茵与杂草,墙面的剥落与残败,把时光打上深深的烙印。像一封老信笺,记录一座城市走上工业化道路的历程。木门上,一颗布满灰尘的老式灯泡挂在正中央。在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工厂,没有矿山,没有一切现代企业的城市,从一颗灯泡开始,合川踏进工业大门。而卢作孚先生建成的第一艘“民生”号轮船,加速了合川工商业发展的进程。而今,这座封闭的“电灯部”,像一名将士,曾让合川灯火通明,又在灯光旖旎中功成身退。

  在巷子里偶遇一位83岁高龄的老人,着红色中式对襟袄子,黑色棉裤,白发里只少许黑发。老人家热情的问候,好似迎接回家的人。我玩笑:“这专门挑染的黑色很时尚噢。”她大笑:“莫看我八十多岁,我还是知道挑染是什么意思。我孙女就挑染了一绺灰色,说那是时尚。”时尚和历史都是老人的话题。她说她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虽然没有见过卢作孚先生,但见过他的孙子,周围好多老人讲起卢作孚在这办厂的事。她爽朗的笑声在每一条深深的皱纹里泛着光。

  小巷的尽头,是建于明天顺七年的合州古城墙。一大片爬山虎类植物大面积侵占了城墙,条石砌成的城墙连缝隙都圆润了。城墙成锐角的转角处旁,是瑞映门。相比城墙,瑞映门小巧玲珑了许多。门下立着“重庆市文物保护单位—合州古城墙”之标志牌。

  合川古称合州。古合州共有十三城门。有意思的是,官方命名的门,大多已被民众按自己的方式称呼。喊着顺口是其一,依据东西南北方位是其二,简洁明快是其三。可见,人们自有发挥自己语言功力的天分。民间称呼在1995年版《合川县志》里已不再提及。

  曾一度查找塔耳门(也被叫塔尔门)的叫法出处。以川渝的习俗,很少有这样奇怪的名字。有一种说法,塔耳门的地名和宋蒙间的钓鱼城之战有关。公元1259年。蒙古国和南宋之间爆发钓鱼城之战,蒙古号称几十万人马,围攻南宋合州钓鱼城,却始终无法攻克,战乱中蒙古大汗蒙哥也阵亡在城下。虽然钓鱼城没有攻克下来,但在战争期间,百姓惨遭伤害。蒙古军割下宋人逝者的耳朵,以进行“论功行赏”,他们把耳朵堆在那里,宛如塔状,塔耳门因此得名。故事真假不得而知。塔耳门名字犹在,而城门早废。

  不仅是塔耳门,合州这古城墙和十三城门历经火灾水患,也常罹寇贼义军。在时代演绎中,为交通便利,为推新政,为搞城建,民国时期遗留的青瓦木结构房屋、各城墙城门纷纷让路。在高楼林立中,残存至今的,唯瑞映门和部分残墙。

  2.

  瑞映门,这座合州最后的城门,明代始建于瑞应山山垭。瑞应山得名于北宋景德年间,山上树木繁茂,据说因有异木生文,形似“天下太平”四字,人们认为是天降祥瑞,所以取名瑞应山。山垭的城门,自成瑞应门。门前可饱览涪江、渠江(古称宕江)、嘉陵江三江景色,每逢春秋两季,常有人在此结社祭祀,山上凉风习习,令人心旷神怡,故为瑞映清风,合州八景之一。城门一边通瑞映巷,一边通接龙街,是古代合川城区的一道重要关隘。残存的城墙由灰褐色条石砌成,城垛已毁,1990年公布为合川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现为重庆市文物保护单位。出瑞映门,过纯阳观,穿接龙街,往上,便是纯阳山。而今,正在打造“瑞映山-纯阳山历史文化街区”。

  这个合川城的制高点,我来过数次。站在城门口,深秋的风长出了齿牙,吹得脸有一点点刺痛,刺痛叫人清醒。无法立于城楼,望不见全城风景。想象着曾经的瑞映山麓,合州州署内,既视事余间,登山凭眺,烟火数千家环以城郭,嘉陵、涪江襟带其下,合州乃可一人独拥。瑞映巷左侧,从南宋末年的养心堂书馆,到清末瑞山书院,身着汉服、手持书卷、言行有礼的书生在注经释文或诵读。城墙内的瑞应公园里,图书馆、民众教育馆、讲演厅一应俱全,音乐会、歌咏会、诗词会、书画展正在进行……崇文的合州,书香弥漫。

  一个地方,一种文化。曾经蜂拥而至,惠及百姓的文化,在朝代的更迭中,突然起身离开,创造这些遗迹的人们熟视无睹,后世的人们也便视为弃物。人们的精神堕入求富的欲池不能自拔。到了某个时代关口,人们又在胜景繁华中重新发现了它们,仿佛触及到内心深处,一些意识被唤醒。感觉那些遥远的、前辈们营造的那个时代文化的光被点亮,那些祖先曾经创造出来的辉煌应该被看见。这好似文明必经的过程。

  几千年来,门成了中国文化的载体,安全和独立的象征。在中国古代的大多数城市,往往都有很多个城门。近代之后,城市的根本性质发生了变化,现代城市的定义也发生了改变。这个变迁时代,一切都在快速改变,旧事物迅速消亡,新事物不断涌现,人们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更不用说回头去看自己生活过的那座“城”。

  时代永远在向前,地面的城门早已被高速路站取代。高速路成了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血管,开放的城市再也不需要城门。但那些久远的遗址函盖的历史、艺术、科学价值和故事的遗存,那些文化气韵,历久弥香。

  于是,人们站在这样的遗址面前开始叹息,也在这种精华被耗竭的衰败中发现其破败的、病态的美感。当我站在合州最后的城门时,我到底在想什么?这是不是答案呢?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这个顺耳门呐,夏天太凉快了。”老人家的话中断了我的想象。合川人管这道门为“顺耳门”。我琢磨着应该是听晃了。“瑞”字在合川话念“岁”,“瑞映门瑞映门”念快一点就成“顺耳门”了。祈祷祥瑞的文化内涵以“顺耳”的合川话传开,也是接地气的。岁月急促,远去太久的故事,没办法得以求证。

  我想,也许我知道为什么又来到这里。我并未获取多少新鲜信息,而是发现遇到了自己一直等待的,那种血液里也许原本就流淌的,在这里被激发了出来。于是,走过之后,感觉自己不一样了。似乎我与这座残存的城门有了关联,与风化的城墙有了关联,与冀文运昌盛的合州有了关联。便也有了奢望:我想用文字建一座城,把废弃的城门、书院、巷子恢复原貌,重新打开,让所有的丢失的光,都照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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