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次会面,她在慢慢变好

  • 来源:方圆
  • 关键字:会面,愿望,喜悦
  • 发布时间:2022-10-31 13:59

  看着她发来大段大段的文字,字里行间都诉说着她细碎的愿望和喜悦时,我忽然觉得阳光又灿烂了几分

  第一次见到小景,是在乡镇卫生院的病房里。她身着灰色宽松短袖,潦草地扎了一个低马尾,身体面向病房墙壁,整个人蜷缩在一起,一言不发。在她旁边,一位比大几岁的姐姐在劝她吃点东西。

  在去医院之前,我已经看过部分案件材料。小景的彩超检查图文报告显示,她腹中胎儿双顶颈7.9厘米,股骨长约5.7厘米,约7个月。我看着那个蜷缩的小小的身体,很难想象里面还有一个几乎成形的胎儿等待做引产手术。

  在病房外,我见到了小景的父亲,一个40多岁的男子耷拉着头,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旁边站着的派出所杨警官招呼我:“涉嫌强奸的嫌疑人刚被刑拘送看守所了,想着案情重大,得邀请你们未检检察官提前介入。”

  我瞥了眼小景父亲,情绪一下上来:“女儿怀孕7个月,肚子那么明显了,你们做父母的居然没注意到,还得她喊着肚子疼你才带她去看医生?”

  小景父亲嗫嚅着:“我,我忙着到处打零工,我媳妇又刚生了孩子,一家人都没注意到小景,觉得就是比之前胖了一点。”

  “是,你但凡多留心点,还能让她被隔壁一孤寡老头给欺负了。”杨警官回应道。

  小景父亲猛然站起来,声音提高了八度:“小孩去邻居家还个除草的铲子,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要不是医生发现她怀孕报了警,我都不想找你们,张扬出去她名声算毁了,以后还咋嫁出去?丢人!”

  “谁丢人?”我瞪大了眼睛说道,“而且强奸这么恶劣的事,你还想私了,想让那个老头赔点钱就算了?”

  小景父亲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又蹲下来,小声嘀咕一句:“真倒霉,那个老头也没钱。”

  杨警官看了眼病房里的小景,对我说:“咱们还没给被害人做询问笔录呢,之前她就简单说了下是邻居干的。待会儿我找间医生办公室,再喊个女民警过来,抓紧给她做笔录。”

  “带上执法记录仪做同步录音和录像,咱们争取只询问她这一次。”我补充道。

  按照规定,询问未成年被害人的时候需要有监护人或合适成年人在场,可小景强烈抗拒父亲在场,于是,我们又喊来了她的妈妈。作为检察官,在询问过程中我们可以在旁全程观察,但不能发问。

  杨警官语气轻柔,先跟小景聊了聊家庭和学习情况,又把话题慢慢引到了生活方面,再开始一点一点地询问事情发生经过。但小景像惊恐的小鹿,目光很难捕捉,也很难大段且详细地描述案发过程,因此我们只能在长时间的一问一答中拼凑出案发当天的情况。

  进入房门之后

  原来,涉嫌强奸的嫌疑人是小景家的邻居,名叫章亮,60岁,无儿无女,只有一个哥哥,常年独自居住。小景的父母看章亮独居可怜,经常送他一些自家蒸的馒头、包子,章亮也经常帮小景家的田里除草打药,两家一直相处融洽。

  2020年暑假期间,小景去章亮家还一把除草铲。章亮看小景穿着短裤短褂,身材刚刚发育,又是独自一人前来,顿时起了歹念,直接将小景拉进自己卧室,抱到床上。

  一开始,小景猛烈地反抗,不停用手推他、抓他。章亮有些恼火,用力打了小景的额头,威胁她,只要敢出声就掐死她。小景被章亮吓蒙了,不敢乱动。章亮见状便直接脱了小景的裤子和自己的衣服,按住小景的手,进行了强奸。

  询问过程很艰难,在场的办案人员听着也揪心。结束后,我送小景回病房,鼓励她勇敢面对之后的手术,多照顾自己身体。

  临走时,小景母亲拉住我,悄悄问:“引产手术要四五千元钱,家里实在没钱,政府能不能救济点?”

  “我可以帮你们申请司法救助,但拨付需要一段时间。你们还是先筹措医疗费,等起诉的时候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法院会判决犯罪嫌疑人赔偿这些钱。”我回复道。

  按说,这起案件到这里应该没有什么疑点了,很快我就会收到这起案件提请逮捕的卷宗,只要证据齐全,就可以批准逮捕。可没想到比卷宗先到的是一通电话,电话那头的杨警官语气听起来很焦急:“鉴定结果刚刚出来,胎儿父亲不是章亮。”

  “什么?”那一瞬间我没反应过来。

  “是啊,”杨警官接着说道,“小景做了引产手术,生下一个死胎,当时我们就提取了胎儿的足部皮肤及肌肉组织送去物证室做DNA亲子鉴定,没想到引产的胎儿组织与章亮的基因型不符合亲缘关系。”

  “章亮强奸过小景,这个事实肯定存在。如果胎儿不是章亮的话,那就是还有另一个嫌疑人。”整理完思路后,我立刻跟着杨警官一起驱车前往小景家。

  进行二次询问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抵达了位于偏远农村的小景家。小景家的堂屋除了简单的家具,空无一物。小景躺在东间卧室简陋的床上玩手机,看到我们略显惊讶,小声打了个招呼后侧身继续玩手机去了。

  小景父亲听说我们来了,从外面匆匆赶回。杨警官简单告知他鉴定结果,他立刻气得摆出了架势要打小景,被杨警官直接拦住了。小景被吓得不敢吱声,大滴泪珠在眼眶直打转。把小景父亲劝走后,不管我们如何引导发问,小景都不愿再多说一句话。我们怕小景受到更多刺激,在警告小景父亲绝对不能再打她后,先离开了她家。

  小景不开口,但侦查不能就此中断。在与法医深入沟通后我们了解到,胎儿父亲虽然不是章亮,但DNA比对数值已经非常接近了,这意味着胎儿父亲很有可能是章亮的近亲属。我们立马想到了章亮唯一的哥哥章青。

  在没有确凿证据前,我们不能打草惊蛇。随后,杨警官请章青来派出所,询问他弟弟章亮的基本情况。其间,杨警官递给了他一支烟。在章青离开后,杨警官将章青吸过的烟蒂提交给法医。经法医鉴定,章青与引产的胎儿组织的基因型符合亲缘关系。

  我们再次找到了小景,并把她带回到未成年人办案中心。除了我和杨警官,现场还有一位女社工陪同在旁。在没有父母在场的情况下,小景终于放下心防,鼓起勇气开口说出了整件事情的原委。

  原来,章青的住处与小景家相隔两排人家。一天,章青在小景放学回家的路上邀请她去家里吃水果,她没多想就去了。没想到吃完橘子后,章青拉她去了卧室。小景拼命地哭喊、挣扎,但章青没有就此停手,强行和她发生了性关系。

  小景告诉我们,之所以在上次谈话时没提起这件事情,是因为在离开的时候,章青塞给了她200元钱,让她不要告诉家里人。小景平时很少有零花钱,看到钱一时心动就答应了,想着拿这笔钱去买点衣服饰品,但她又担心父亲知道她拿了这钱会打她。

  我心疼地抱着眼前的小景,感受到了她的惊慌和害怕。她不过才13岁,却承受了那么多痛苦:生于缺乏关爱、粗暴教养的家庭,从小缺乏两性教育,在被性侵后不敢告诉家人,停经数月后没想到怀孕的可能,不知道应该立马就医,更不敢报警……对于发生在小景身上的悲剧,她的父母、学校、司法机关都应该反省:为什么没有做好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法治教育?接下来如何多一些未雨绸缪,少一些亡羊补牢,去避免更多的女孩遭受侵害?

  侦查机关后来传讯章青到案,并通过血滤纸采集的方式采集了他的血样。鉴定意见出来后,章青很快认罪认罚。

  章亮、章青涉嫌强奸的案子进入了批捕、起诉程序,两个案件办理得很顺利。经法院开庭审理,章亮被以强奸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章青因强奸致使被害人怀孕,大月份流产,属于情节严重,被以强奸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一年。

  5次会面

  作为未检检察官,在审结刑事案件的同时,也要关注那些未成年被害人受伤的心灵。相比惩罚犯罪者的干脆利落,被害人创后修复的过程则是艰难漫长的。

  第二次谈话后,我和小景一共会面了5次。第一次,我陪着她去见了心理咨询师。我们委托了一家心理咨询机构对小景进行长期辅导。心理咨询师在面谈过程中完成了小景的人格量表(EPQ少年版)、艾森克人格(EPQ)、父母养育方式量表(EMBU)等测试工作。

  经过评测,心理咨询师认为小景存在创伤性心理,主要表现是不愿意说话,对他人有明显的防范戒备心理,有恐惧和焦虑等负面情绪,并伴有失眠、食欲不振等不良反应。此外,她还有一些精神病性的轻微表现,例如丧失对学习、生活的兴趣,经常无精打采,遇事悲观,甚至有厌世思想产生。

  心理咨询师建议小景去医院的精神科就诊,用药物辅助治疗,让小景定期来面谈。我担心小景父母嫌麻烦不愿意带小景就诊,便查询好几家医院精神科的就诊挂号信息,发给了小景父亲,叮嘱他一定要及时带小景就诊。

  在那次心理咨询过后,小景给我打了电话:“阿姨,我做完咨询后觉得轻松了很多,再加上一直服药,最近晚上睡得着觉了。您可以帮我再约一次心理咨询师吗?我能加您微信吗?”那是她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提出请求,我立马就加了她微信,预约了下一次面谈。

  第二次会面是在检察院,我带小景到控告申诉部门领取了2万元的司法救助款。此前,考虑到小景家境贫困,我们为她申请了救助款,希望她能好好保存这笔钱,用在自己的学习和生活上。小景经常在朋友圈发一位男明星的美图,所以我还提前买了专辑和明星卡片,在那次见面送给了她。收到礼物的小景眼里第一次泛出笑意,翻阅手机图库里存着的一件件明星周边,如数家珍般给我介绍起来。

  第三次会面,我带小景和她的父亲一起做了家庭教育指导。造成小景目前人格缺陷和心理问题的原因除了性侵带来的创伤,还有其原生家庭的影响。小景父母在教育方式上以打骂为主,简单粗暴,缺乏亲子之间的沟通,亟须进行家庭教育指导。我们委托了2名家庭教育指导师对他们开展了长达2个月的指导,希望通过面询、认知疗法、行为疗法等辅导方法让小景重新建立与父母的亲情链接,达到修复家庭关系的目的。

  起初,小景父亲对家庭教育指导抱有怀疑态度,甚至不愿前来,但经过一系列的辅导,他终于对过去错误的教育方式进行了反思,表示愿意积极调整和改变。

  在辅导快结束时,小景父亲当面向小景道歉,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举止看起来木讷,态度却诚恳。小景则抱着父亲号啕大哭,保证自己不会再有自杀的念头,要好好生活下去。

  后来,我们联系了妇联下属的一家公益组织,将小景纳入长期的关爱对象。公益组织里有一名志愿者是舞蹈老师,知道小景愿意学跳舞后,让她去自己的舞蹈工作室免费学爵士舞,小景很开心地在朋友圈上传自己跳舞的视频。小景的舞姿虽然笨拙,但散发着欢乐的青春气息。还有一名志愿者是幼儿园老师,住在小景家附近,经常抽空带小景去逛街,给她买衣服,买生活用品。

  2021年暑假,志愿者组织去山东曲阜旅游,我带着小景一起去了。这是我们第四次见面。她懂事又体贴,其间总是主动照顾其他年龄更小的孩子,去孔庙的时候还刻了一枚自己名字的印章。这让我很好奇,便问道:“为什么刻印章呢?”

  她抿嘴笑了,过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想着学校以后发了新书,可以直接在扉页上用印章印自己的名字。”

  “出事儿后你就没再上学,已经过了3个多月了,你现在愿意重新回到学校上学吗?”我顺势问道。

  小景歪着头犹豫了很久,先是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说:“阿姨,我想上学。我现在每天在家除了刷手机视频,都没有别的事儿做,也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但我现在的初中离我家太近了,我很怕老师同学知道我的事儿,您能不能帮我转学?我想到一个新的环境重新生活。”

  后来,我们院向教育局发函,请他们按照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则协调转学适宜。在征求了小景意见后,教育局联系了一所学风优良的全住宿私立学校。校方表示愿意接纳小景入学,同时减免部分学费。

  2021年9月,在小景的新学校,我们第五次见面,小景穿了一身新衣服,扎起马尾,显得特别精神。杨警官知道小景可以重新上学,也很开心,特地开车把小景从家里接到学校,车里满载着她的被褥行李和其他生活用品。在安顿好宿舍,只剩她独自一人时,我送给了她一本很可爱的笔记本,上面写的很多是对她的祝福。我告诉她,那两个恶魔都已经在监狱服刑,她的个人信息也都有保密,希望她不用担心过去,好好迎接全新的人生。

  今年3月,小景在微信上主动联系了我。这一次我们聊了很多,她性格开朗了不少,话也明显变多了,一会儿吐槽“打卡”上网课、上传作业等有多么烦琐,一会儿分享她喜欢的男团,并挨个跟我介绍,教我认清每个成员……

  5次会面,她的改变让我很欣慰。我想到就在一年前,当看到小景全部病例单的时候,我没忍住落下了眼泪。那时,我无法想象一个13岁的孩子是如何在遭受侵害后还能忍住没告诉任何人,也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完成了那么痛苦的引产手术。

  作为未检检察官,我们不能阻止悲剧、抹去记忆,但可以通过司法的力量让这些未成年被害人重回正常的轨道。帮助小景修复心理创伤的过程中,我曾一度担心她无法战胜,甚至会心生怨恨,有报复社会的想法,好在后来她的父母没有放弃,她自己也没有放弃,依靠着她的坚韧和善良重新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这是一个刑事案件的全部流程,也是一个孩子身在泥淖,心向阳光,一步步变得更好的过程。看着她发来大段大段的文字,字里行间都诉说着她细碎的愿望和喜悦时,我忽然觉得阳光又灿烂了几分。(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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