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主题、西游寓言与存在主义诗行——《宇宙探索编辑部》中的科幻诗学表达

  • 来源:创作评谭
  • 关键字:宇宙,探索,科幻
  • 发布时间:2023-09-15 14:52

  孙晓迪

  《宇宙探索编辑部》是2023年气质最为独特的国产电影之一。一方面,它由于迥异于一般的科幻喜剧电影,呈现出科幻电影、喜剧电影与艺术电影的杂糅,挑战了观众以往的类型期待而颇受好评。在公映之前,它已先后斩获了平遥国际电影展的最佳影片、北京国际电影节“注目未来”单元的最受注目影片等荣誉,并入围了鹿特丹国际电影节、大阪亚洲电影节等电影节展,积累起一定的口碑。上映之后,它拿下了豆瓣8.3的评分,成为2023年最受关注的电影之一。另一方面,它的独特气质和杂糅风格也让观众和不少影评人颇感困惑与“荒诞”,正如海报上的“开什么宇宙玩笑”的玩世不恭与主角唐志军“人类在宇宙中存在的意义是什么”的严肃追问之间的主题冲突,影片中科幻、文艺与喜剧多种元素的杂糅,伪纪录片的形式、多重隐喻的镜头语言与对矛盾现实的反讽式自觉,都使得电影内容呈现出丰富的解读向度。导演李玉曾评价《宇宙探索编辑部》使她想到意大利新写实主义电影,是在写实主义的基础上进行解构、再虚构,从而产生新的现代意义的电影。[1]事实上,《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叙事意义远不止“荒诞的喜剧诗”“土味怪诞科幻”的跨类型叙事这么简单,影片中充满着寓言式的隐喻,寻找外星人的迢迢征途被冠以“Journey to the West”(西游记)的庄严名义,影片的第二章节“蜀道难”则被译为“Odyssey”(奥德赛)。主人公唐志军和孙一通则无疑是唐三藏与孙悟空的化身。这些隐喻无不暗示着在对小人物的戏谑与调侃的闹剧色彩下,影片被赋予了超越性的主题,即一个人如何理解宇宙/人生的终极意义。

  无论是西游记的东方式求索,还是奥德赛的西方式漫游,这些隐喻无不指向“道路”这一古老的叙事母体。正如戴锦华所说:“在道路式的叙事母体中,人们将发现,在这旅程中包含着一个时刻,这一‘决定性时刻’迫使每个人亮出他‘真正的身份证’来,迫使他们面对自己生命中最深刻、最隐秘的真实。在大部分运用这一母题的商业电影中,有情人将在这不平凡的旅行中获得机遇、终成眷属;而人们在畏难时刻焕发出的,将是人性中善良的美质;而在艺术电影的表达中,道路终点处出现的情境与状况则远为繁复。”[2]在影片中,与宇宙坐标发生联结的时刻成为旅行者唐志军获取生命意义的“决定性时刻”。当唐志军领会了宇宙的奥秘,他也就理解了自身存在的意义,并由衷地发出慨叹:“其实我们人类一直没有弄明白,就是宇宙为什么而存在,我们人类又是为什么而存在的……不在外面,不在宇宙深处,而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里,原来我们每个人既是存在的谜题,也是这个谜题的答案。”由此,人类寻找宇宙和认识自身被置于同一时刻,科幻世界中的宇宙论与时间观维度,被巧妙置换为现实世界中衡量个体内心的尺规。也正是在此种意义上,西游精神才真正成为宇宙意义上的人类精神。并且,影片通篇营造的“宇宙如诗”的视听语法,无论是菩萨低眉、石狮吐珠、雕像落满麻雀,还是念诵诗句、召唤未知,直至遁入未知之域,都着意于将不可知的神秘主义经验转化为一种存在主义色彩的观照,从而使影片在原有的科幻片与谐闹剧的叙述文本之上,将其改造为面向当代人的内心寓言:在一个加速变化的时代,人类如何面对内心。本文拟从道路主题、西游寓言与存在主义诗行三个向度入手,将其作为解读电影的科幻诗学的路径。事实上,它们不仅构成了影片的叙述主题与表意系统,更发挥着特有的审美召唤功能,使得电影文本超越原本的叙事强度,呈现出独特的宇宙逸想与诗性表达—宇宙是内心的诗。

  道路主题:公路叙事上的宇宙终点

  质言之,无论涌入多少喜剧与现实元素,科幻仍是《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基本叙事文本。“寻找外星人”这一线索不仅是影片的叙事逻辑和根本动力,更从整体意义上构成了电影想象力的来源。影片一开始,“外星人”这一原本代表着高等文明智慧的地外生命形象,早已被破坏和消解掉原有的严肃意义,沦为荒诞的所指。当“科幻热”的时代落幕,《宇宙探索》编辑部早已从时代的弄潮儿变为门前冷落的所在。只有当仍然做着“外星人梦”的唐志军身着老旧的宇航服,被悬吊在半空中等待救援时,方才再度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种荒诞的讽刺意味也因此到达了顶峰。对于外星人和UFO的执念,与其说是“民间科学家”唐志军未受过相关物理知识训练而萌发的白日梦,更像是他从辉煌的八九十年代继承的理想主义遗产。缘起1980年代的“UFO热”“外星人热”与那个时代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息息相关。在“最灿烂的科学的春天”里,人人追逐自然之谜,探索未知世界,幻想与整个宇宙产生联结,相信人类前进的方向将布满群星。这种强悍的创造力意志是《宇宙探索》编辑部出现的时代背景,也是主人公唐志军多年来拒绝融入不断进化的现代社会,东奔西走、四处碰壁仍坚持寻找外星信号的根本原因。时代的发展在极大提升人们科学认知水平的同时,也宣告了曾经的创造力意志的破产。曾作为唐志军的亲密战友与同事的秦彩蓉,对他毫不留情的吐槽便说明了这一点。“女读《知音》,男看《探索》”、人人追逐外星人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留给他们的只有交不起暖气费的编辑部和一塌糊涂的现实生活。

  这条承载着唐志军梦想的魔幻之路,一开始便有着沉重的现实主义前传。在踏上寻找外星人之旅前,唐志军的人生几乎已退无可退,他不停地在透风的编辑部、逼仄的居所、尴尬的人情往来之间腾挪转移,而这些外在的秩序已经濒临崩溃:杂志社面临拉不到赞助而倒闭的困境,外甥即将到来的婚礼使他大为窘迫,妻子的离去和女儿的自杀更是他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它们是他幻想之外的生命体验中溢出的隐痛,更是种种荒诞表征下无法消解的人性内核。

  在大部分时间里,电影以种种戏谑来努力消解掉这些沉重的现实背景,营造出一种轻逸的幻想气质。它的叙述也在真实与虚构、荒唐与严肃之间来回摆荡。影片中的外星人符号一旦被具象化,往往以各种荒诞的形式出现。在前往鸟烧窝村的路上,它不断地在半真半假的新闻报道、布满雪花点的老旧电视机、冰箱里的假人模特、一根据说会不断生长的细长腿骨,乃至于孙一通头上滑稽可笑的铁锅的形式现身。随着追寻的深入,这一符号的科学色彩已消失殆尽,唯一与此相关的是唐志军手中用来联结宇宙信号的盖革计数器,而它本身也随着老化而时灵时不灵。他的追寻者们同样古怪难言,比起一支严肃的科学探索队伍,他们更像由诗人、酒鬼、民间科学家组成的疯狂幻想家团队:不顾一切的民科爱好者唐志军,时而口吃时而大醉的酒鬼那日苏,患有抑郁症而沉迷于幻想的女孩晓晓,头顶铁锅、经常无缘无故昏倒的神秘事件当事人孙一通。一路上,唐志军一行人离开繁华的都市,行经破旧的乡镇、古怪的村落,最终深入西南,抵达人迹罕至之处。他们的经历荒诞难言而充满幻想气质,头顶铁锅的孙一通居然真的收到了来自宇宙的信号,村民口口相传的石狮子在外星人到来之前落满麻雀,失踪已久的毛驴在唐志军所追寻的终点不远处现身……最终,当唐志军在与世隔绝的山洞中,目睹他苦苦追寻半生的宇宙生命时,电影更是充满了似真似幻的氛围,连唐志军本人回忆起亦呓语:“我做了一个梦。”

  当唐志军毕生追寻的目标,以一种如此不可思议的形式实现时,电影的抒情气质到达了顶峰。这条寻找外星人之路的叙事意义最终揭晓,它将终点设置在虚无缥缈的宇宙坐标,而起点则是一个心灵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漫长的困惑与痛苦。于是领悟了一切的唐志军说:“……我们繁衍不息、彼此相爱,然后我们这一个个字就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句子。这首诗就能一直写下去了。当这首诗写得足够长,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在这首宇宙之诗里,懂得我们存在的意义。”宇宙间最大的真相亦不外乎此:宇宙的轮廓和人类的DNA拥有相同构形,宇宙的秘密就是人类的秘密,生命的价值在此刻被赋予了存在主义色彩的无上关怀。

  西游寓言:末法时代的九九八十一难

  对于这条颇具浪漫气质的追寻之路,电影却选择了伪纪录片的形式加以呈现。所谓伪纪录片,即通过对纪录片形式的模拟,来效仿纪录片的美学形式和心理认同。正如巴赞所说:“现实的血肉并不比最离奇的幻想更容易把握。”[3]在伪纪录片中,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常常被刻意模糊,于是在幻想与真实的参差对照之中,产生了比“再现真实”和“表达虚构”更加复杂的意义内容。

  在《宇宙探索编辑部》中,无论是过去时态的唐志军采访影像,还是现在时态的鸟烧窝村之旅,都使得整部电影都在一种“拟合真实”的轨道上滑行。影片中最大的争议与困惑也莫过于此:唐志军在山洞中的所见所闻究竟是吃了毒蘑菇产生的幻象,还是真实存在的经历?他究竟有没有见到真正的外星人?这不仅关乎整个旅程的意义所在,更决定了观众对电影的解读路径。对于这个关乎电影“命脉”的问题,导演孔大山曾直言,唐志军在山洞中所见是真实的,不然电影将毫无意义。然而,伪纪录片形式使得电影始终徘徊在真实性与修饰性的一体两面之间:一方面,伪纪录片的形式反复暗示着这场旅程是真实的、可信的;另一方面,他们的经历又是如此的荒诞不经、暧昧难明。事实上,这正是电影寓言性的所在。整部影片饱含着强烈的象征寓意,而它根本的寓言结构就来自西游原型。

  影片中,唐志军所生活着的时代几乎和我们同频。如果我们从整体意义上加以观照,将会发现,现代社会是一个现象转瞬即逝、万物皆可解构的消费时代:在万事万物的加速变动之中,众人的目光早已从宇宙星河移开,唐志军的“民科”身份和社会地位也决定了他不断被边缘化的命运。可以说,这个时代是一个将唐志军的宇宙信仰斥之为虚妄的末法时代,多年来陪伴他的只有落满雪花点的电视机、简陋的信号接收装置和老旧的盖革计数器,以及彩蓉的嘲笑声。正如同读遍诸经而西行求法的玄奘一般,身为“宇宙迷”的唐志军,承受着女儿的自杀所带来的无尽的心灵困惑,人类存在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他在现实世界中显然无法得到答案。而这种更大的精神痛苦牵引着他来到了追寻之路上。于唐志军而言,这并非只是一场寻找外星人的疯狂之行,而是一场渡厄心灵、求取真经的历劫之旅,他的宇宙西行就此开始。为了求取宇宙的“无上密”,他在奔波跋涉中遭遇了各种难以言喻的困难与考验。最令人动容的莫过于当他被孙一通告知自己误食了毒蘑菇、命不久矣之时,他最先想到的仍是那个困扰他生命的大问题。在即将失去生命、一无所有之时,他仍然渴望得知问题的答案。正因为这种至真至诚的渴望使他通过了历练。最终,在山洞搭成的大雷音寺里,他见到了宇宙的真身,那就是由无数人类DNA组成的浩瀚轮廓。

  与前半段充满浪漫诗意的宇宙逸想相比,影片的结尾显得意味深长。当求取真经的唐志军回归现实之后,他仍然与生活格格不入,甚至他的处境较之从前更为糟糕,他的社会身份仍是边缘人,他苦苦支撑的杂志社终于倒闭。这似乎是一个失败者的叙事,但故事的本意并非如此。在象征意义上,作为追寻者的唐志军最终求取到了宇宙的无上奥秘,领悟了人类存在的意义。当他选择向众生普度宇宙的真相时,普度的对象却是不合时宜的婚宴的亲友和精神病院的病人。在这个无人开悟的时刻,他仍是孤独的,他唯一能对女儿言说的只有眼泪。这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考验,宇宙的大智慧要以大寂寞来领受。在末法时代,只有唐志军一人以极大的勇气面对了宇宙的挑战,因此,也只有他得到了充沛的心灵力量。

  伪纪录片的形式正是为了确保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事实上,这正是唐志军一路上的求索经历,其中不可思议的那部分,是凡人所理解不了的九九八十一难与“无上密”。影片借此一再提醒我们:任凭有着如何荒诞的表征,它仍具有真实的、可信赖的一面。这背后自有其严肃的象征用意:这是一个末法时代里有人经受住种种考验、最终求取真经的真实记录。

  存在主义诗行:科幻视阈下的生命诗学

  在丰富的隐喻之外,同样令人无法忽视的是影片中强烈的存在主义观照。可以说,影片最为奇崛和迷人之处,就是将人类存在的意义提升到宇宙真理的高度,并将个体的存在主义真理转译为生活意义的语言。在片尾,唐志军饱含深情地说:“如果宇宙是一首诗的话,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组成这首诗的一个个文字。我们繁衍不息、彼此相爱,然后我们这一个个字就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句子,这首诗就能一直写下去了。当这首诗写得足够长,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在这首宇宙之诗里,懂得我们存在的意义。”这正好点出了影片中的存在主义前提,宇宙自然是不可度量之物,但生命永远在追求确定性的过程中。于是,人如何获得生存意义成了主人公唐志军“为之而死的真理”。面对生存意义这一悬而未决的问题,他的追寻与挫折、幻想与勇气、理想与惶惑共同组成了一次追求真理的哲学实践。如果说,一开始的唐志军是所谓的实证主义者,那么在结尾处,他已然成了一个情感主义者。当他完成了“关注宇宙”与“关注自身”的统一之后,方才明白,宇宙中有的是知识也难以解决的具体问题,而情感经验方才是心灵力量不可或缺的源泉。于是,他终于顿悟:“宇宙为什么而存在,我们人类又是为什么而存在的……不在外面,不在宇宙深处,而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里,原来我们每个人既是存在的谜题,也是这个谜题的答案。”隐藏在电影表层叙事下的深层结构,正是这一哲理性的转化过程。

  与这一追求真理的哲学实践同构,诗歌亦在其中发挥着强烈的召唤功能,成为获得真理的手段。在电影中,作为孙悟空化身的孙一通,他的社会身份是一个无业农村青年,工作则是在鸟烧窝村的广播站当播音员。而他常常吐露的,却是那些极具幻想色彩的诗句:

  把麦穗摔打成灰

  在幽深的咀嚼中大雪过境

  困住风的气球开始斑斓的远行

  蝉鸣铺满河床

  ……

  在片中,孙一通头上的铁锅是他与宇宙保持联络的信号接收装置。实际上,真正发挥了联结功能的,却是那些他用西南官话朗诵的诗歌。它们晦涩如一道道谜题,又庄严如同难解的咒语。

  胸口的鸟群

  绕过十万个太阳

  带走被浇灭的闪电

  带走云层潮汐

  带走神明的悄悄话

  带走落地生根的锚

  带走氧化的情歌带走山野恩仇

  带走金银财宝带走痴心妄想

  带走梦游的脚印

  带走飞蛾扑不灭的火

  带走所有人的名字

  带走彩虹的化石

  这些从孙一通心灵中涌现而出的诗句,电影反复强调他们的拙朴、自然、无雕饰。如孙一通所说,他只有小学文化,从《新华字典》中学会了写诗,这几乎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天生地养。而这些诗句却在电影中发挥着通灵的作用,如同宇宙意义上的呼神唤鬼。最典型的莫过于山洞中的高潮一幕,孙一通挥舞着那根外星人腿骨,用西南官话吟诵诗句,无数麻雀循声而来,将他送至未知之域。并且,电影将唐志军的顿悟时刻,同样设置在了鸟烧窝村的广播站循环播放孙一通诗歌的这一天。这些如同呓语的、梦幻般的诗句,由从未踏出乡村一步的孙一通所创作,理应具有最原始的、自然主义的特征。而它们却能携带着人类的情感与记忆,摇动无限的空间与时间,抵达宇宙的终极,为人类揭示存在主义真理。由此,诗歌成为影片中最为鲜明的存在主义修辞,也使得电影在科幻视阈下,呈现出独特的、浪漫主义的生命诗学。

  可以发现,《宇宙探索编辑部》正是在三个向度上,完成了它的科幻诗学表达。在主题上它沿用古老的道路母题,将终点设置在宇宙坐标上,而起点则是一个心灵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漫长的困惑与痛苦。它的表层结构来自西游原型,借以伪纪录片的形式,书写末法时代的心灵寓言。而隐藏在电影表层叙事下的深层结构,则是人如何获得生存意义的哲学实践。在这一过程中,诗歌成为追求真理的重要手段和生命诗学的重要修辞。正如孙一通的诗歌所言,这一场西游幻梦、宇宙西行,始终行走在“一望无际的梦里”,于“众生疲惫的骨头”之中,寻找着人类文明的磅礴诗意。

  注释:

  [1]梅紫:《〈宇宙探索编辑部〉导演孔大山:只对“荒诞”感兴趣》,《中国电影报》2023年4月5日。

  [2]戴锦华:《电影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28页。

  [3][法]安德烈•巴赞:《电影是什么?》,崔君衍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75页。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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